沈嘉禾抓着车帘的手迟疑了下,那人弓着背,后颈绷着在颤抖,她又咒骂着折回来,刚伸手过去想将人扶起来,陆敬祯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咳咳……别走。”
他咳得惊心,沈嘉禾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小心将人扶起替他揉着后心。
她其实心里明白,他年幼被陆家收养,陆家二老给他准备了个童养媳,他也不能拒绝,她就是觉得很委屈。
她能感觉得出祝云意对她的心意是真的,但陆敬祯对陆夫人的心意也是真的,她从没想过她要和另一个女人分享喜欢的男人,她……她怕是也做不到!
她是见过那位陆夫人的,连她都尚且觉得她很有趣,觉得有点喜欢这样的女子,又何况是同她青梅竹马的陆敬祯呢?
外面脚步声骤近,接着东烟一把掀起车帘:“公子……”
公子咳得厉害,东烟实在坐不住便要来看看,结果一掀车帘就见公子同沈将军这般亲密……东烟脸色一变,忙落了车帘,他站在外头没走,“江神医是不准公子下床的,眼下公子这样,我得把他送回去,还请将军下车吧。”
沈嘉禾不禁蹙眉。
陆敬祯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咳咳……我还有话……”
“我知道。”她替他柔着后心的手没停,“你歇一歇,我等你说完再走。”
今日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逃避并没有用,陆夫人是真实存在的。
她和祝云意之间今后到底是种什么关系,迟早是要理清楚的。
车内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沈将军就是不下车。
东烟急得不行,又不好把人拽下马车来。
“东烟!”
前头,乌洛侯律注意到了他,正大步走来。
东烟忙迎上去,伸手拦住了要向马车靠近的乌洛侯律:“王爷留步。”
乌洛侯律找了一圈没见沈嘉禾,又听说陆首辅来了,他顿时感到了某种危机,他眯了眯眼睛,盯住前头的马车:“本王听说陆首辅来了,特意前来打个招呼。”
东烟没让开:“我家公子病中体虚,受不得风,王爷心意我替公子领了。”
乌洛侯律沉下脸,也不装了:“沈将军也在车上?”
东烟抿唇没说。
乌洛侯律抓着东烟的手推了推,面前之人纹丝不动。
这人功夫了得,先前在晋州李聿泽能拿下他全靠人多,眼下单打独斗他怎么也不会是东烟的对手。
好在徐成安去豫北了,沈将军还不知道祝云意就是她要找的那个祝忱。
想到此,乌洛侯律哼了声,再没往前。
车内,陆敬祯终于将这阵剧咳压下,他虚软靠着垫子,全身冒了层虚汗,他此刻半点力气也没了,手脚根本抬不起来,好在郡主也没将手抽走。
咳嗽停止后,先前因剧咳牵出的痛像是彻底得到了爆发,他微微弓起身,咬牙忍了忍。
沈嘉禾沉着脸解开他的衣衫,谨慎查看他的伤口,紧贴着皮肤的中衣只是沾了汗液,伤口没有裂开,她这才松了口气。
“信是送去豫北军营的。”陆敬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沈嘉禾的手停顿了下。
“只有她能将信送出去。”伤口撕裂般的痛还未散去,冷汗打湿了鬓角,他难耐拧紧眉宇,虚声道,“我并未给她写只言片语。”
沈嘉禾瞬间想到乌洛侯律说徐成安去豫北调兵的事,是因为那封信?
徐成安和陆夫人在一起?
他们当时一同在晋州,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沈嘉禾张了张嘴,最后“嗯”了声,她替他拢紧裘氅,轻轻拍了拍道:“知道了,我让东烟先送你回去。”
不管他有没有给陆夫人写什么,那一个也还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
但她现在明白了他写那封信的初衷,若非为了她,他本可以选择就近调兵的,她没什么好抱怨。
“郡主。”他轻勾住她的手指,“她不是我夫人。”
沈嘉禾倏然回头,不可置信看着他。
陆敬祯轻咳几声,微喘道:“她其实不叫窈娘,她叫辛衣舒,是我八年前救下的一个钦犯。”
被他勾住的手指莫名开始冒汗。
他深凝着她道:“我写过允婚书的人唯有你一人。”
沈嘉禾的心跳开始加快。
“将军。”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公子得回去了,再晚些会误了喝药的时辰。”
沈嘉禾混沌思绪被骤然唤醒,她起身打算出去。
陆敬祯勾着她的手没松:“郡主。”
她哽咽应声,回握了下他的手,突然转身环住面前的人便吻上他的唇。
陆敬祯微愣半瞬,闭眼回应了这个浅浅的吻。
沈嘉禾微哽道:“不必多说。”
陆敬祯苍白脸上终于染了笑:“好。”
东烟听里头没动静,刚打算再提醒一次就见车帘被人挑起,沈将军弯腰出来,又迅速按下帘子。
“他出了身汗,回去先换身衣服。”沈嘉禾轻跃下马车,认真交代,“好生照看,莫要再出岔子。”
对公子喊打喊杀的沈将军突然又变回这般态度,东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是。”
“我……走了。”沈嘉禾小声道。
东烟没见过沈将军这样温柔说话,噎了噎正要说好,便听车内公子含笑回:“好。”
东烟立马意识到沈将军这不是和他说,等面前之人一走,他忙小心掀起车帘。
公子脸色依旧很差,但看着心情很好,他正斜倚着软垫望着自己笑:“看什么,不是催着回去?”他蹙眉轻咳了声。
“哦。”东烟忙落下车帘,“公子和沈将军……和好了?”
“嗯。”
“发生了何事?沈将军怎么突然转变心意了?”
“你猜。”
东烟绞尽脑汁:“您是靠卖惨让沈将军心软的吗?”
陆敬祯:“……”
东烟突然就急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您日后好了,沈将军若再翻脸无情可怎么办?”
车内之人没说话。
东烟扭头挑起车帘:“公子?”
陆敬祯半张脸生无可恋缩在裘氅里:“……我可以继续卖惨。”
东烟:“……”
沈嘉禾一路回去不停和人点头打招呼。
所有人都觉得沈将军像是不一样了,好像整个人都在笑,大家见沈将军高兴,自然也跟着高兴,那必然是能打胜仗的前兆!
“陆首辅同你说什么了?”乌洛侯律和张师爷在前头喝茶,见沈嘉禾回来,他端起茶杯就迎上去。
沈嘉禾转身上城楼查看,转口道:“府衙那边给你收拾了屋子,一会儿我让人送你休息。”
“我又不是柔弱的书生,没那么矫情。”乌洛侯律话里有话,他的目光落在沈嘉禾脸上,她眼底的笑意难掩,乌洛侯律之前和张师爷聊了几句,听他形容沈将军对陆首辅上心的那些事,乌洛侯律强烈觉得她八成是知道陆首辅的身份了。
谁说徐成安不在沈将军就不会知道了?
她在找祝忱,可陆敬祯自己不就知道祝忱是谁?
他娘的,大意了!
沈嘉禾在城楼转了一圈,回头见乌洛侯律还跟着,不免蹙眉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乌洛侯律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空茶杯,有意无意点她道:“本来一路我们是和陆夫人同路的,啧,陆夫人对陆首辅时时牵挂,处处关心,真是羡煞旁人。”
沈嘉禾的步子微滞,陆敬祯说那一个不是他的夫人,她倒是忘了,或许只是郎无意妾有情。
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一贯神情。
既然祝云意遇见她之前既无意中人,也不曾娶亲,她又何必在乎旁人对他是何种心意?
他那么好,自然有别的女子爱慕。
乌洛侯律见她对这也无动于衷,到底拧住了眉心。
她这是连这都不在乎了?
手里的空杯“咔”的一声直接被他捏碎了。
入夜,凉州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钱枫命人去仓库取蓑衣的空隙,沈嘉禾顺便回了趟府衙。
风雨渐大,东厢房门窗紧闭。
沈嘉禾将蓑衣脱在外间,在暖炉旁驱了寒意才入内。
内室点了安神香,驱散了些许中药苦味。
江枫临坐在桌前一手翻着医书,一手握着碾子碾石舂里的草药,他听得脚步声,掀起眼皮看了眼:“哟,将军百忙之中终于能回来看一眼了?”
沈嘉禾习惯了江枫临的阴阳怪气,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轻问:“这么早睡下了?”
东烟寸步不离守在床边,正要回答,江枫临便借口道:“是挺早的,申时不到就睡死过去了,药都是躺着喂的。”
沈嘉禾蹙眉。
江枫临继续道:“准确地说,他那是昏死过去了。”他手里的碾子戳得哐哐响,“我都说了他那身体不能下床不能下床,他非不听啊。他若今日在外头染了风寒回来……哦,那也别回来了,免得污我名声。”
眼看沈嘉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江枫临只好道:“沈将军可别哭出来,眼下人总算也还死不了。”
沈嘉禾立在床头没上前,也没再说话。
她其实很想抱一抱他,但她身上穿了铠甲,又是风里雨里,身上冷的很,怕他再病了。
东烟红着眼看了眼沈嘉禾,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公子白日见了将军后心里很高兴,我很久没见过公子那样高兴了,公子会好的,将军不必自责。”
紧握成拳的手轻微松了些,沈嘉禾诧异看向东烟。
东烟又道:“将军安心备战,公子这边一切有我。”
江枫临冷笑:“我不是人吗?”
沈嘉禾感激看他一眼:“别再让他乱来,他若执意,你就说是我说的。”交代完就匆匆出了府衙。
守住凉州,她和祝云意才有未来。
守备军的反应比想象中的快,翌日傍晚,他们的物资抵达,再次进行了新一轮的进攻。
这次他们在原来的木梯外面裹上了一层铁皮,梯子一时刀枪不入,只有沈嘉禾的镇山河可以砍断,便是乌洛侯律的重剑也需要配合内力才能成。
原本一个时辰能将驱敌硬是生生拖了两个时辰不说,守备军有不少人淌过了河,凉州守军伤亡了不少。
后来退回城的一路上全是鲜血。
张岑逸和贾绪哪见过这等架势,几乎是边吐边帮着秦大夫救助伤员。
沈嘉禾喝了两口水,扭头见乌洛侯律的肩膀在渗血,她蹙眉上前:“你受伤了?”
“嗯?”乌洛侯律侧脸看了眼,“哦,咝……疼疼疼……”
“你也别那么夸张。”沈嘉禾示意他坐下,“把铠甲脱下,我给你上药。”
乌洛侯律上前坐下,将重剑倚在墙边,一面脱铠甲一面睨着沈嘉禾道:“刚才我和将军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所向披靡。”
一侧的几个士兵听到这话,立马点头称是,连张岑逸和贾绪都过来夸他们配合得好。
沈嘉禾小心揭开他的衣服,简单清洗后倒上金疮药。
乌洛侯律吃痛蹙了蹙眉,又笑:“将军如此英勇,便是结拜兄弟也得寻我这样的才能行,一般人跟不上你的速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嘉禾给他缠纱布,这人怎么总在她面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乌洛侯律轻笑:“就是觉得咱俩在战场上很般配。”
沈嘉禾嗤笑:“记得好好学汉话,般配不是随便能用的。好了,先按一会。”她将他的手拉至伤处。
乌洛侯律听话按着伤口,见她又转身去帮忙包扎别的伤员,他有些无奈勾了勾唇。
他或许用错过很多次汉字的形容,但这一次没有。
沈嘉禾刚处理完面前士兵的伤,对面的号角突然又起了。
“敌军来袭!”
城楼上传来警报声。
沈嘉禾脸色大变起身,她一面抓起镇山河,一面让钱枫召集没有受伤的人迎战。
这回,萧恕派出了多于前次一倍的人数进攻。
沈嘉禾神色凝重,这是真打算用车轮战耗空他们的体力了?
“驾――”
乌洛侯律重新套上铠甲策马站在了沈嘉禾身边。
她错愕:“你……”
乌洛侯律挑眉:“这点在我们草原都不叫伤,顶多只能算蹭了下。”
沈嘉禾被他逗笑。
城门徐徐打开。
镇山河出鞘,沈嘉禾收敛笑容,认真看他道:“小心。”
乌洛侯律微微一笑:“将军亦是。”
连着五六日了,城门外的号角声越来越密集。
那号角声吹得整个府衙上下人心惶惶,府上的人后来都去城门帮忙救治伤员了,连御史台两位大人也去了,便将收集到的肃王府的罪证一并搬来了陆敬祯房中。
江枫临端着汤药入内,递给东烟道:“我也得去城门口看看。”
陆敬祯喝着药,没多说什么。
江枫临忍不住道:“这几日你怎么这么安分?不会是想着等我也去城门帮忙你又憋着什么大招吧?”
陆敬祯咽下嘴里的药,垂目看着碗里轻晃着的褐色汤药,失笑道:“我已没什么能再为将军做的了,自然不能再去城门给她添乱。”他说着,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药。
东烟见他难受蹙眉,忙俯身替他顺着背。
这些日子陆敬祯是药当饭吃,喝多了难免反胃。
“对了。”他缓了片刻看向江枫临,“我如今只喝疗伤的药便好,那些调理的药都不必了,你把药材全都拿去给秦大夫,眼下城内最稀缺的就是药了。”
江枫临俯身夺下他手里空碗,冷笑道:“不是调理的药,现下是真续命!”他看向东烟,“听好,他的药,一帖都少不得。”
东烟神经紧绷:“是。”
他守了公子这许多天,药虽日日在服,可他的身体却恢复得极慢,腹部的伤口这都多少天了,还总是会疼。
江神医说先前为保命给他用过猛药,如今需得慢慢用温药调理回来,否则日后便是得一场风寒都能要他的命。
江枫临背上药箱走到门口,又回头朝东烟道:“这几日天寒,不要出门,他若再咳血,定要第一时间来寻我。”
“是。”
江枫临一出去,东烟立马关紧门。
陆敬祯喝了药有些昏昏欲睡,这江神医药里安神的东西似是越加越多。
东烟小心扶他躺下,听他道:“我这有丫鬟伺候着,没什么事,你也去城门帮沈将军。”
东烟没说话,不消片刻再看,他已睡熟了。
东烟给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如今是不可能再离开公子身边半步,便是凉州城破,凭他一己之力也必能带公子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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