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叩了几遍门,却始终无人应答,那道童没来由地心生不安,忙一路小跑着去寻师兄,引人过来砸开院门。
师兄弟二人推开门的那一瞬,只见庭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
姜川手脚皆被牢牢缚住,他二人在门框处瞧见这一幕,忙不迭奔上前去,待解开姜川的束缚,紧接着又去探其余几人的鼻息,确认他们都还有气、应只是被人下了蒙汗药后,方舒了一口气。
姜川忍着痛从泥地上站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到房中,空荡荡的屋子里哪还有半道人影。
沈娘子她,果真是跑了。最后的一丁点希望破灭,姜川不敢去设想殿下知晓后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心凉到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腿也跟着发软。
姜川勉强扶住桌案站稳了,极力克制心中的慌乱让自己镇定下来,忙奔出门唤道童过来,拧眉问:“二位道长,观中可有甘草?”
因着下山买药多有不便,加之观中不乏通晓医理的道长,是以常用的药材,观中也会备有一些。
那道童便道:“烦请善信在此稍候片刻,吾去取来。”
姜川凝重的目光匆匆扫过倒在地上的七名暗卫,临走前,复又开口嘱咐道童道:“烦请取到后,以沸水熬成浓汁,给他们灌下。待人醒来,告知他们速速下山回府。”
交代完,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城中,直奔崇仁坊而去。
大明宫。
陆镇自入主东宫后,一贯勤勉,即便今日是他选妃的大日子,仍是先往宣政殿上过早朝,这才返回少阳院更换常服,用了早膳。
一套流程下来,巳时将至,按照昨日的时辰算,今日来回话的人似乎晚了些。
陆镇莫名有些心绪不宁,信手执起茶盏徐徐饮着温热茶汤,等人过来回话。
殿外,张内侍在檐下左等右等,始终不见陆镇出来,打发身边的黄门去看过时辰后,不得不自个儿壮着胆子叩响殿门,捏着细尖的嗓音提醒殿中人:“殿下,现下已是巳时,皇后与众位女郎约莫也快到清辉阁了。”
太史令测定的时辰不好轻易耽搁,陆镇眉头微蹙,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出了殿门。
张内侍眼见陆镇板着脸出来,旋即不动声色地拿眼打量他一番,发觉他非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还隐有几分提不起兴致,立时低下眉眼,恭敬地朝他行过礼后,也不多话,弯腰请人上撵。
陆镇上了步撵,沉眸盯着敞开的院门看了几息,仍不见有人来,遂传令下去:待会儿若有人来回话,叫在书房外侯着他。
此番前去清辉阁,张内侍是要随侍的,故而并不好应答,只给手底下最看好的黄门递个眼色,那黄门会意,忙不迭屈膝应下。
见陆镇收回目光后,张内侍忙扬声吩咐起撵,抬撵的人才刚迈出数十步,忽听后方传来一道急促的男声,唤的是“殿下”二字。
那人才喊了一声,下一瞬便被人捂了嘴。
张内侍的耳力不比久经沙场的陆镇,当下听得并不真切,只默默回头去看,欲要确认究竟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胆大到敢在宫道上拦住殿下的步撵。
他那厢还未看清,步撵上的陆镇沉声道了句“停下”。
胸中那股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重,陆镇将手搭在扶手上,缓缓收拢手指,命令张内侍:“不缺这一小会儿功夫,去传他过来回话。”
张内侍低垂着头恭敬道声是,快步折返回少阳院的宫门外,亲自领着那小黄门过去面见陆镇。
前来回话的小黄门约莫是一路跑来少阳院的,额上尚还挂着豆大的汗珠,脸色瞧着也不大好,应是确有什么要紧的事要禀告太子殿下,情急之下才会在宫道上大声喊人。
张内侍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非是用人精二字就足以形容的,但见那小黄门只是上前去行个礼的功夫,他便已带着抬撵的黄门和几个宫人退到一边去了。
“可是别院那处出了何事?”陆镇拧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也跟着颤了一下。
小黄门低垂着头,越发不敢抬头去看端坐于步撵之上的陆镇。
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有的流进眼里,刺得眼球酸痛,还有一些黏黏腻腻地贴在脸上,不甚舒服,然而他这会甚至不敢伸手去擦,只哆嗦着颤声答话:“禀殿下,姜郎君派人传话进来,说是,说是别院里的娘子,在金仙观不见了踪迹……”
不见踪迹,她竟跑了!且还是在他满心想要给她一个仅次于太子妃的名分,风风光光地迎她进东宫的节骨眼上。
那日亲口答允她的三个条件,他都一件不差地悉数寻到了,这段时日里,他们明明相处得十分亲密愉悦,他与她亲近时,她也会主动勾缠住他,捧住他的脸,轻抚他的胸膛,大胆犯上地唤他的名讳。
却原来,她费尽心思营造出来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用来哄骗他的手段罢了,为的就是骗取他的信任,从而让他放松戒备,再在适当的时机,逃出生天,给他重重一击...
此女竟敢如此戏耍于他!陆镇火冒三丈,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手指紧紧攥住扶手,眸底的寒光似要结出冰霜,周身的低气压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小黄门察觉到他的目光压了下来,紧张到腿脚都在发抖,后背冷汗连连。
“什么时候的事?”陆镇冰冷的声调自步撵上传进他的耳中。
“姜郎君言,约莫是昨日下晌晚膳时分,娘子用蒙汗药迷倒姜郎君和侍从,从金仙观中逃课出去。”小黄门说到后面,声音越压越低,头也越埋越深,到最后,几乎是声如蚊蝇,他心中对回明此事的惧意,可见一斑。
昨日下晌,她倒很会挑时候,大抵是以为摸透了他,笃定他不会为了她放弃今日的选妃;只可惜,她赌错了,她对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非善类,她胆敢如此戏耍挑衅于他,他必会使出雷霆手段,让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陆镇阖上双目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胸中滔天的怒火,再睁眼时,只是一脸沉肃地将张内侍唤至跟前。
“速去清辉阁告知皇后,便说孤有要事亟待处理,选妃一事,改日再议。”陆镇说完这两句话,再无只言片语,径直去卫率府里调动太子亲兵。
张内侍眼睁睁看着陆镇越走越远,想到皇后费心筹备多时的选妃宴,殿下仅仅撂下一句话便连面都不过去露一下,顿时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另一边,清辉阁内,崔皇后等人皆已抵达候多时,然而左等右等,没等来主角陆镇,却是等来了他身边侍奉的张内侍。
“老奴拜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万福。”张内侍朝着崔皇后弯腰屈膝,恭敬行礼。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张内侍到底是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崔皇后心中即便再如何不满,还是维持着雍容的气度,挥手让人起身,面容平静地问:“缘何不见太子前来?”
张内侍握着拂尘的手心微微出汗,面上从容不迫,弯着腰张口答话:“禀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突逢要事急需处理,不能前来,选妃一事,需得改日再议。”
从前在梁王府里举办的相看宴,他中途离开也就罢了;如今她不仅是赵国的国母,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她辛苦操持的选妃仪式,他说不来就不来,未免也张狂了些。
崔皇后暗暗咬牙,面上仍是挂着端庄大方的笑容,佯装心平气和地道:“公事大于私事,太子素日里帮着圣上分忧,想来是被朝堂上的公事绊住了脚。诸位女郎从宫外赶来,虽见不着太子,用些美食茗茶,赏景怡情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底下待选的女郎可谓心思各异,但无一不是回以一笑,齐声道了句是。
张内侍不好在这里多呆,当即行礼告退。
崔皇后看着张内侍的背影,忙示意身后的心腹进前,压低声音耳语道:“速速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急着去做何事。”
别院。
姜川在照壁前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累了就去山石上坐坐,如此循环往复两三回,可算把人给盼来。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救兵”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本人,且他的身后还跟了不少身披甲胄的亲兵。
殿下他今日,不是要在宫中选妃吗?姜川心里十分不解,却又不敢过问他的事,惊惶地迎上前。
此时的陆镇薄唇紧抿,剑眉蹙起,足可用脸色铁青来形容。
殿下的周身全是低气压,必定是动了极大的怒火。姜川心中惊惧,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正这时,陆镇率先开了口,声线冰冷地道:“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孤听,事无巨细。”
姜川闻言,直直朝着陆镇跪了下去,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重又回忆一遍昨日的情形,惴惴不安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向他一一道出。
陆镇捕捉话里的重点和关键词,细想一番,不难推测出她是早有预谋。
去金仙观里打醮只是借口,那期间想法子从那处出逃才是真;至于那蒙汗药,大抵是在他回到长安前就买来的,因她进了别院后,每回出府都有不下三人跟着,根本没有机会在那时候明目张胆地弄来蒙汗药。
在赵国的土地上,不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过所都是必不可少的。陆镇不认为沈沅槿会明目张胆地用自己或是身边人的身份去办过过所,若要顺利掩人耳目,必定是要捏造一个假的身份。
户籍。陆镇很快联想到这样东西,扬起声调唤了卫延过来,令他速速领二十人去城中的各大牙行清查近来办理假户籍的情况,又命姜川去查引泉、黄蕊等人近来可有托关系帮人办理过所。
马厩里仅仅少了一匹马,定然是她与那不会骑马的婢女同乘,那么户籍和过所上,会仅有她们主仆吗?
陆镇回想起莲花巷的宅子里,曾给沈沅槿帮过工的那四人里,除开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另有一男郎和一女郎都会拳脚功夫,男郎在姜川的安排去了别处做活营生,而那女郎则是只收下一百两银子。
思及此,陆镇忙又唤回姜川,叫他一并查查那四人现下可还在长安城中。
晌午,卫延先行前来向陆镇复命。
陆镇看着那沓厚厚的纸,继续等待姜川那处的消息递进来。
结果与他料想的大差不差,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在长安城中有耶娘亲人,好端端地呆在家里,那男郎则是在新的主家上工,独那会些拳脚功夫的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去向;引泉那处亦无甚特别的动向,近两个月里,并未托人办过什么过所。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逃亡在外,又岂会轻易冒着巨大的风险带上关系不熟的人。如此看来,她们应当是三人同行了。
陆镇剔除掉无用的,留下可疑的,理清过后,骑上马亲自往司门司走了一遭。
此番大概是上天都在助着他,仅有两人用假户籍在近日办了过所,且其中一人是正常办理,还未来取。另一人则是使了银子加急办理,于四日前取走。
答案显而易见,那一份被人取走了的就是她办的。
据那册子上所载,那份过所的去向地是岳州。陆镇将自己代入到沈沅槿的角色和境况,同样倾向于走水路。
倾向而非确定。陆镇为求万无一失,令卫延和姜川去南下的官道上截堵,他则另领一队人走鄠县往凤县的方向去追。
午后的周至县郊。官道两旁佳木葱茏,鸟啼深树,沈沅槿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脑海里绷了许久的琴弦音这才得以松动些许。
再有三十里路便可抵达眉县。
沈沅槿掀开帷帽的一角,拿手遮阳看了看西斜的落日,沉重的心情逐渐归于宁静。
酉时二刻,客舍近在眼前。
沈沅槿收拢缰绳,勒马缓停,让辞楹去订两间房,她则与萦尘将马牵去马厩,又拿出几文钱向店家买来两把草料喂给马儿吃。
初夏的天,酉时的太阳还未全然落山,沈沅槿打了温水进房擦身冲凉,又将里衣洗了晾在后院晒干。
客舍里帮工的女郎送了热腾腾的饭食上楼,沈沅槿笑着迎人进屋,帮着她布好膳。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执箸用饭,总算可以暂时先松一口气,静心享受这段无需赶路的闲适时光。
后方的鄠县官道上,一座毫不起眼的客舍内,陆镇领着亲兵大步入内,询问店家昨日傍晚过后,可有女郎牵马前来投宿。
掌柜见他腰悬金鱼符,他身后的士兵更是个个手持兵刃,必是朝中正三品上的官员无疑,焉敢有半分欺瞒之言,忙不迭取来登记住客信息的册子,如实禀明:“昨日戌时,确有三位女郎来小舍投宿,牵了两匹马...”
看来,他的猜想不差,她的确是想乘船经嘉陵江汇入扬子江,走洞庭湖至岳州。
陆镇看着册子上沈沅槿留下的假名,阴沉着脸问她三人是何时走的。
因她三人是住的一间房,且又是最早下楼退房的,掌柜脑海里颇有几分印象,细细回忆一番,颤声答话:“约莫,是在卯正后。”
陆镇闻言,便在心内合计起来:白日里走官道,入夜后不赶路,照每三十里一歇算,她现下应是在眉县附近。
逃出囚笼野了一日的小兽,合该由他这位饲主亲自追回,加以驯服,磨掉野性才是。
陆镇问到有用的消息,当即领兵撤出客舍,跃上马背,每至一处驿站便换乘一匹快马,连夜奔至眉县。
翌日,晨曦初露,东方渐白。
沈沅槿被楼下的响动吵醒,还不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下一瞬,有人叩了叩门。
紧接着,一道男声传入耳中,“女郎醒醒,楼下来了好些官差,道是奉命前来追捕长安城里出逃的逃犯,此间住店打尖的客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需验明身份,还请女郎移步。”
是他追来了,竟这样快,她精心策划多时的这一切,就这般被他识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耳边全是的嗡鸣声,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恐惧、焦急、不安、愤恨、无力……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缠在心头,沈沅槿如坠冰窟,忍不住地浑身颤栗。
“女郎?”门外的茶博士似是担心她没听见,旋即拔高音量,重又唤了她一声。
这道声音让她的思绪回笼了一些。沈沅槿极力保持平静,站在门后答话:“我知了,穿好衣物便下去。”
茶博士听见沈沅槿的回音,方转身走向下一间客房。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陆镇对她这副身子还有多少沉溺与留恋;或许,她还有机会可以为辞楹和萦尘拼出一条生路来。
沈沅槿双手握成拳头,暗自下定决心,坚毅的目光随即落在案上的茶具上,迈开虚浮沉重的步伐,随手执起一只茶盏,再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弯腰拾了一片锋利的碎瓷藏进袖子里。
客房外的过道上,沈沅槿同辞楹和萦尘二人碰了面。
沈沅槿将她二人引到过道尽头,压低声:“回房去将你们的细软和金银带上,我会想法子让那人放你们走,你们骑马改去西北,过段时日你们走远后,我会伺机尽快从他的身边逃离,届时,我们再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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