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都有一个了,还怕多一个吗?
南宫慕羽轻叹一声,道:“等着,我去打水。”
妖族的皇宫只套了人族的壳子,偌大的太极殿内,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事事要亲历亲为。
宫殿坐落在高山之上,附近有河流,南宫慕羽出去打了水,弄湿手帕,一点一点帮她把额头上的脏污和血渍擦干净。
这条路她走得太狼狈,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也不知她怎么爬上来的。
等脸擦干净,南宫慕羽手指轻轻划过她的伤口,瞬间,伤口愈合,青紫褪去,只剩下淡淡的红痕,明日一早,估计就看不出了。
“还有哪里痛?”他问。
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只能听见蝉鸣。钟书玉眼神躲闪,道:“我自己来吧。”
是个不太方便的位置。
“膝盖?”
南宫慕羽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踝,把裤子一点一点掀上去,到膝盖处时,钟书玉“嘶”了一声。
膝盖承载着整个身体的重量,比额头惨烈许多,鲜血漫出,粘在裤子上,血痂与布料融为一体,一动痛得要命。
痛麻木了还好,这会儿歇下,痛觉也醒了,排山倒海似的报复她。
南宫慕羽低垂着眼,把湿帕子盖在她的膝盖上,等血痂软化后,慢慢掀开。
膝盖比想象中更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一大片,刚掀开布料,渗出的血就流到了大腿。
钟书玉有点心虚,怕南宫慕羽责备她。
小时候一受伤,阿娘就扯着她的胳膊说:“疼疼疼,怎么不疼死你,明知道危险,还要往那儿去,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记性。”
阿爹路过时,还会加一句:“活该,就该让她多疼一疼。”
钟书玉鹌鹑似的看着南宫慕羽,生怕他说出同样的话,幸好,他没说。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目光温柔又认真。
与记忆里的南宫慕羽很不一样。
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何时干过伺候人的活。他应该运筹帷幄,修长的指握着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关乎万千人性命的字句。
这会儿,这双手在替她疗伤。
“疼吗?”钟书玉问。
“嗯?”南宫慕羽抬头,轻笑道,“脑子磕坏了?”
“我是说,那天晚上。”钟书玉抿了抿唇,“肩膀还好吗?”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反应,所以才……
南宫慕羽问:“现在说这个,有意义吗?”
命契已解,他们之间,不必再有牵扯。
钟书玉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有时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明明有了韩云州,却还和南宫慕羽纠缠不清,当初,她不该答应那场交易。
及时止损也好。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床只有一张,南宫慕羽自己寻了个软榻小憩,辗转反侧许多回。钟书玉也没睡好,旁边躺了个大火炉,她时不时爬起来看一眼,睡着又起,起了又睡,没睡过囫囵觉。
后半夜韩云州彻底化作狼形,不算尾巴身长九尺。钟书玉没见过别的狼妖,只记得他做人时个子就高,这会儿成了妖,大概比以前还要高一些。
他清醒了点,伸出厚厚的肉垫去碰钟书玉。指甲隔得她有些疼,闷哼一声,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变化,灰色瞳孔中透露出些许迷茫。
他闭上眼,收回了爪子。
钟书玉小时候,隔壁养过一只狼犬。它长得端正,是狗中贵公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每次碰见钟书玉,都用那双大爪子勾她的裙摆。
动物的爪子怎么能那么大,跟人手一样,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些许泥土的芬芳。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年,它就被隔壁阿叔送人了。
迷迷糊糊间,钟书玉抓住他的爪子,狼爪比狗爪大多了,她一只手握不住。肉垫有些烫,没经过泥土的洗礼,软得不可思议。
钟书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指探进肉垫缝隙,十指相握般抓住他,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一闪而过的惊愕。
天亮了。
阳光从窗棂落进来,挂在床纱上,带着清晨独有的凉意。钟书玉睁开眼,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在钟宅属于她的小屋里,等钟母叫她起床。
直到软榻处传来声响,钟书玉才恍然大悟,不是了。
身侧的韩云州恢复如常,人形的他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仔细瞧去,又说不上来。额头与膝盖处的伤已好全,完全看不出痕迹,只是体温,比寻常人略高一些。
钟书玉放下心,见他还在睡,便蹑手蹑脚地跟在南宫慕羽身后出了门。简单洗漱过后,两人来到神殿。谦陌仍站在雕像下,不知一夜未睡,还是醒得早。
“陛下。”
谦陌回过神,垂眼隐去眼底的恍惚,道:“嗯,你们随我去天河河岸。”
妖族的妖皇与人族的上神一样,名义上都不能出太极宫,偶尔离开一下,不多逗留无伤大雅。
“好,我去叫云州。”
钟书玉刚转过身,便瞧见一行色匆匆的身影闯入神殿,孟阳兴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谁了!”
昨夜他就觉得不对,世间巧合之事常有,这么巧不常有,怎么就偏巧与妖皇长相相似,偏巧二十多岁,偏巧在这个节骨眼找来。
孟阳算不上聪明,却也没蠢得无可救药,当年族中连续死了九人,皆被掏空妖丹而死,有族人猜到,有人想逆转血肉,由人化妖。
可惜他们猜到的太迟,妖已经死了。过了几年,谦陌带回一颗妖丹,说是九位族人的,此事就此了解,再无人提出。
孟阳想了一晚上,翻了一晚上秘术,直到天明才恍然大悟。他说呢,这位五叔当年藏身何处,让他爹和其他几位叔叔从未察觉。
合着给人当上门女婿了!
得知真相后,孟阳兴奋极了,马不停蹄地赶来太极殿,想以此要挟谦陌,把妖皇之位让给他。
他顾不得还有别人,咧嘴笑道:“真不愧是妖皇,一个多月时间,竟在外边搞出一个孩子。若族中长老得知,死去的那九位同族,是你的情人所杀,不知作何感想。”
“孟阳!”谦陌沉下脸,这个节骨眼,他这个蠢侄子又要做什么,还嫌妖族的名声不够臭吗?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孟阳不可能依,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已经向族中长老传讯,等会儿他们就会过来,到时,看你怎么争辩。”
见两人争论不休,真正的外人适时告退。离开之际,钟书玉听到谦陌说:“你喊来他们又如何,身为妖皇我尽职尽责,九位族人大仇已报,我问心无愧。”
脑内轰隆一声,钟书玉愣在原地。
什么叫大仇已报,他杀了……韩瑶?
理智上,钟书玉告诉自己该离开,不该偷听别人的家事,可她的脚完全不听她使唤,跟栽在地上一样,死活挪动不了分毫。
孟阳道:“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你刚继位时,总时不时离开妖族,是那时?”
谦陌离开了天梁,心却没离开,一直观察着韩瑶的动向。
他知道韩瑶消化不了妖丹,被妖丹内的神魂折磨,状若疯癫。知道城中人说她被男人抛弃,又怀了孕,疯了。知道她被父母接回了韩家照顾,直到临盆。
韩瑶生产那天,他在。
他站在一棵大槐树下,静静看着石头垒起来的墙壁,墙壁那头,是韩瑶。
雷声一阵接一阵,他动了杀心,不惜一切代价,他都要杀掉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哪怕被命契反噬。
孩子呱呱坠地之时,他掌心蓄力,顷刻间,一道天雷劈下,砸中他身边的树,他下意识抬掌打偏,粗壮的槐树砸向灶房,石头劈里啪啦地落地,砸死了正在烧水的韩小妹。
想象中的反噬并没有到来,谦陌忽然明白,人为制造的意外,不会反噬到他身上。
他改变了主意,轻而易举的死亡不会让韩瑶后悔,只有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她才能体验到,曾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接下来的几年,他假借意外之名,先后害死了韩瑶的家人,后来她家又来了旁人,他一一应对,一如当年挑拨四位哥哥那般,让他们互相残杀,再也不敢出现。
他看着母子二人被当作怪物,看着他们离群索居,看着韩瑶被人叫半妖,心底的痛意,终于畅快了一些。
直到八年后,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雨夜,他唤出韩瑶,面带笑意,亲手掏出了她心脏里,不应该属于她的妖丹。
回忆起往昔,谦陌道:“我杀她,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她成了妖,命契于她而言毫无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雷雨天不要站在树下,容易挨劈
第40章
一言毕,全场皆震惊。
韩家人的意外,竟是谦陌一手造成的。
钟书玉眨了眨眼,满目不可置信。她是这里唯一一个知晓全部真相的人,过去,她与韩云州,与南宫慕羽一样,都以为韩云州命格特殊,是老国师占卜过的天煞孤星之命。
现在她才得知,所谓天煞孤星,不过是人为制造的一场报复。
针对韩瑶的报复。
所以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先有的命,还是一切发生后的总结。
孟阳哑口无言,诧异道:“你竟知道是谁?”
他实在不理解,谦陌既知晓凶手是谁,为何不说出来,反而亲自报复,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有一个儿子,你想保护他!”
谦陌冷笑:“蠢货,事到如今,还在担心你那妖皇之位。”
他负手而立,在看不见的地方,掌心悄悄聚力,“一旦说出,以你们的蠢脑子,两族还有好日子吗?”
妖不杀人,是因为善良吗?若不是命契拦着,瘴气挡着,让他们知晓有漏洞可以钻,天河河岸的城镇村庄,只会沦为这些蠢货的后花园。
到时两族战事四起,魔神出世,他们洗干净脖子,等着狗头落地吗?
谦陌是妖皇,这些事他必须考虑,“要怪,就怪你这张嘴非要说出来!”
说罢,掌风袭去,孟阳躲闪不及,一掌被打至殿外,接着,一道剑光闪过,妖皇的本命剑随即而来。
孟阳忙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双头斧抵挡,剑尖擦过,留下一片火光。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孟阳算得上厉害,可他面对的毕竟是妖皇。
失去妖力的妖皇,也略胜他一筹。
“怎么办?”钟书玉顾不得自己行踪暴露,趴在栏杆上着急道,“他妖力尚未恢复,抵挡不了多久。”
南宫慕羽抱臂站在一旁,冷漠道:“与我何干?”
妖皇,亦或者孟阳,死不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目的已经达成,不管死的是谁他都能安然离开,何必搅进这趟浑水。
谦陌也知自己抗不久,所以招招要人性命,他上过真正的战场,与孟阳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毛头小子不同。
孟阳眼见抵挡不住,额头渐渐冒出细汗,忙道:“你敢杀我?狼族眼下人才凋零,你要毁了整个族群吗?!”
谦陌根本不搭理,知晓这一秘密的妖,必须死!
孟阳节节败退,斧头挥得越来越慢,突然,他灵光一现,冲看热闹的两人道:
“杀父仇人就在你眼前,你就站那儿看着?!”
南宫慕羽眸色一沉,只听“铮——”的一声,他出现在两人中间,收回本命剑,语气中透露着危险:“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孟阳喉结滚动。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瞎猜的。比起南宫慕羽,他多知晓一件事,十年前,老国师夫妇死讯传来前夕,谦陌不在妖族。
妖皇与人族的上神一样,非必要不得离开太极殿,所以他甚少离开。上一回长久地呆在人族,是为了报复韩瑶。
结合那件事,他自然而然的猜到,老国师夫妇的死,与谦陌有关。
“你不奇怪吗?”孟阳道,“他们绝非愚钝之人,走南闯北多年,在魔族频出的边境之地都没事,偏偏死在了自己的地盘。”
他看向谦陌,道,“而他,正巧在你爹娘出事的那段日子,不在妖族。”
谦陌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还真让他给猜中了。
当年杀了韩瑶,他本想顺手把韩云州也杀了,可是,他心软了。谦陌本不是嗜杀成性之人,事实上,若非被逼无奈,他一个人都不想杀。
没人问过他的意愿。他一生喜好读书,不想与哥哥们争夺皇位,可他的话没人听,老妖皇一意孤行地把他丢进自相残杀的战场里。
他只想活着。
妖没有人族的伦理纲常,有没有孩子,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而且,他也不想要孩子,重复他曾经历过的悲惨人生。
可韩瑶没问过他,或者说,没在意过他是否想要,一意孤行地残害他的同族,生下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孩子。
所以,当他进到房间,看到那张稚嫩的脸时,他犹豫的。
他的一生,从未自由过,或许这个孩子,可以代替他自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寿命只有短暂的三十年。
那时的谦陌绝没想过,他的一时心软,害了两条人命。
他道:“多管闲事之人,该死。”
如果老国师夫妇没有收养韩云州,没有察觉到韩家的事另有蹊跷,并着手调查,他完全不必这样做。
他是谦陌,更是妖皇,一旦把身份牵扯进去,就不止是他的个人恩怨,而是人妖两族的恩怨。他会为族人报仇,杀韩家一族,南宫夫妇会不会为韩瑶报仇,杀他一族?
谦陌不敢赌,他的选择只有一个——假借魔族奸细之手,除掉后患。
与此同时,南宫慕羽的本命剑朝他而去,直取要害。趁此机会,孟阳拿起斧头加入其中,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谦陌一死,妖皇之位就能属于他了。
钟书玉急道:“慕羽!收手!你冷静一点!”
毫无用处。
他怎么冷静,杀父杀母之仇就在眼前,南宫慕羽如何当一切不曾发生过。可他是人,杀了谦陌他也会死。
南宫问雪还在等他,太子还在等他,黎明百姓还在等他,他不能出事!
钟书玉狠下心,不顾危险冲进去,拦腰抱住南宫慕羽。
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时,谦陌的剑朝钟书玉飞来,来不及停下。
噗嗤。
停在她后背一寸的位置。
谦陌低头,在他的剑刺中钟书玉前,一把剑,直捅他的心脏,破了他的妖丹。
身后,韩云州苍白着一张脸,表情痛苦。他尚未从昏厥中彻底醒来,头晕脑胀中,听到收养自己的老国师夫妇,被眼前人所杀。
气血翻涌之际,他顾不得其他,如南宫慕羽那般,一心只想为他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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