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捅入谦陌心脏后,他的意识渐渐回笼,他仓皇着收回手,看向掌心。刚刚,他用这双手,杀了他名义上的爹。
“你不该、你不该杀他们。”韩云州抬起头,眼睛通红,“舅舅和芸姨是无辜的。”
他们是实打实的好人,心地善良,一心为民,这样好的人,不该早死。
谦陌轰然倒地。
用他九成妖力换来的生命,一剑,终止了他的生命。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忽然想起了韩瑶。
她死后,也如自己这般,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未说出。他想了很久,想知道连绵的大雨中,掩盖了怎样的真相。
此刻,谦陌终于想起,她说的是:对不起。
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是错,还要那样做。谦陌有二十六年的时间去想为什么,那段回忆翻来覆去无数遍,最终只剩一句:阴差阳错,万般皆是命。
一个以为自己不被爱,心慌意乱,一念之差酿成大错;一个不懂爱,在无力负担感情的时候,收下了感情。
妖力四溢,如璀璨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谦陌挣扎着,看向殿内那尊雕像。
属于他的神像在不知不觉中补全,祂盘腿而坐,笑意温和,慈祥地俯瞰着这一闹剧,好似等待贪玩的孩子归家的长辈。
像他,又不是他。
闭上眼的那一刻,谦陌心道:真轻易啊,轻易的……像他大哥那般。
他的一生,终以如此潦草的方式落下句号。
“你杀了他!是你们杀了他!”妖族忌讳同类相残,若让人知晓孟阳杀了妖皇,别说妖皇之位与他无缘,他还得落得牢狱之灾。
可眼下不一样,他大可把所有错推到韩云州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捆仙索应声而出,把孟阳捆得动弹不得。
南宫慕羽抓起两人,道:“快走!先离开这儿!”
一旦妖族的人赶来,他们就逃不掉了。
天河河岸,巡逻的士兵注意到笼罩妖族的瘴气在逐步消散,立刻报告给了太子。
太子来到河边,心中游移不定。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懂韩云州与妖族的秘密,但他能猜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派人设阵,封起结界,随时做好妖族攻进来的打算。另外,疏散岸边村落的百姓,不许任何人靠近天河。”
“是。”
太子看向对岸,逐渐消散的瘴气中,有未知的危险在逐步逼近,他沉思片刻,又道:“找几个厉害的人,随我在岸边守着,一个时辰后,若还不见国师踪影,与我一起渡河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对老国师夫妇的称呼。一开始父母线没明确的时候,写的是“舅舅,舅母”,后面随着父母线不断完善,感觉这个称呼不太适合,改成了“舅舅,芸姨”。国师夫人秦芸之前一直以南宫夫人的身份出现,是参照文中大众视角,但在男主母亲的视角,秦芸不是谁的附属,她是独立的某个人。在韩瑶的视角里,南宫是哥哥,秦芸是姐姐,所以男主对两人的称呼是分开的。
第41章
妖族地势复杂,幸好有以前的旧路指引,一个时辰后,几人顺利到达河岸边。南宫慕羽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从袖中掏出法器,刚一落水便化作一艘船,载着几人往对岸而去。
太子等人等得心焦气燥,有人忍不住先把船下进水里,时间一到立刻登船,不知谁喊了一声:“殿下,对面有动静。”
众人齐齐朝对岸看去,只见几个小点朝这边而来,等近了,才发现是他们,马上迎了过去。
刚一落地,太子便问:“如何。”
南宫慕羽脚还没站稳,话先脱口而出:“先封结界。”
妖族的瘴气由妖皇的妖力而生,能阻挡妖族进入人族领地,也能阻挡人族来到妖族。一旦瘴气消散,妖族群龙无首,动乱之下,难免会有东西跑到人族这边。
受命契所累,杀,肯定不会杀,可没说不能别的。
二十六年前韩瑶那件事是个引子,她让所有人知道,命契有漏洞可以钻。不杀人,不代表不可以抢,不可以烧,不可以制造意外。
他们随手丢一只棕熊进到村子,有几人可以阻挡?就算护城军的人来打退,毒蛇呢?老虎呢?鬣狗呢?
办法多的是。
太子道:“封了,人手不够,还得一个时辰,你们可以吗?”
南宫慕羽点头,看向韩云州。
身份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之前他是人,至少在人族的事情上,南宫慕羽可以无条件信任他,现在身份改变,他还会站在人族这边吗?
韩云州头疼的很,他身体还未恢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精神卡在崩溃边缘。可惜,没人给他缓和的时间,他缓缓道:“我从未变过。”
过去他是谁,现在依旧是。
十几年的相处,太子自然懂他,立即道:“可以就走,别磨蹭。”战场瞬息万变,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供他们考虑,还能动就得上。
钟书玉被留了下来。
她没闲着,找人问了哪里需要帮忙,跟着士兵一起去疏散村民。天河两岸有不少村庄,村民以捕鱼为生,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儿。
倘若不快些把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妖族反应过来后,他们会是第一目标。
这件事做起来,要比想象中难一些。对老人来说,这儿是他们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充满了回忆,宁愿死也不离开。
对于早年经历过两族和平共处的人来说,妖没他们印象中那么可怕,反而怪太子的人把事情说得太过头,不愿意离开。
无论他们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导,都有人不愿配合。
“他们是不敢杀人,但没说不敢抢劫,到时丢一条毒蛇进来,你们又该如何?”熟悉的声音响起,钟书玉下意识看过去。
只见一中年男子道:“他们不敢。”
穿着斗篷的女人道:“你如何认为他们不敢。”
部分中年男人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虽然他无权无势,又不够强大,却总觉得别人不敢对他怎么样。钟父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赌场老板找来时,他说对方不敢怎样,结果散尽家产才保住女儿;后来换身一事,他也觉得国师不敢这么做,最后……
钟书玉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妖族不敢,魔族也不敢吗?你瞧那瘴气,莫名消散还不够说明问题?妖族都抵御不了,你可以?“
男人警惕地看着她,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年轻小姑娘不值得相信:“你是谁?“
旁边有人帮她回答:“这位是国师大人的朋友,刚与国师一起刚从妖族回来。“
此言一出,男人立马变了态度,不犟了,跟着士兵一起离开了村庄。
“小玉?“女人把帽子摘下,露出那张极为熟悉的脸,嘴唇颤抖道,”你、你还……“
是周荪。
两个月前,她刚参加完钟书玉的葬礼。
钟书玉莫名尴尬。
她尴尬不是因为突然“死而复生“,而是她一直瞒着周荪。
在神院时,周荪待她极好,其中虽说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在,但也是唯一真心待她之人。周荪一生未婚,说把她当亲女儿对待也不过分。
而她,假死这么大的事都瞒着,直到对方发现。
实在,太不应该了。
周荪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几经咽下,最后,道:“听别人说起时,我还在想是谁这般厉害,能随国师大人去妖族,原来是你。“
人活着就好,其他不重要。
钟书玉笑了笑,问:“您怎么来这儿了?“
周荪叹道:“听闻魔族蠢蠢欲动,我担心封印冲破后,这里的人缺衣少食无人医治,便提前过来,好随时应对。“
有人想尽办法逃离,也有人为多救人,赶来是非之地。
还有一点,周荪没明说。
自老国师夫妇死后,神院那批平民学子要么依附世家,做世家的走狗,要么离开神院,去别处谋生。
唯独周荪,既不依附世家,也不离开神院,自然而然成了被排挤的对象。她本人无所谓,她性格孤僻,除了帮人看病,甚少与他人产生交集,对她影响不大。
后来遇见钟书玉,她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于是决定好好栽培她。再后来,钟书玉假死,她没了继续留下来的必要,这才离开。
不过这些,她没必要告诉钟书玉。
钟书玉在盛京时,常去鬼市买卖草药,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有她帮忙,事情顺利许多,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人都走了。
直到下午,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聚在了一处,由衙门派人清点,她才得空歇息片刻。
这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闲聊,有人害怕,有人紧张地到处问。钟书玉安抚了几个人,注意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抱着孙子往天河的方向张望。
身后热闹的人群,似乎与她无关。
钟书玉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女子一愣,惊慌回神,似乎没想到有人注意到她:”听说魔神去了妖族,他们,会死吗?“
撒过的慌太多,再经过无数张嘴的改变,钟书玉早忘了自己一开始说过什么,她应道:“妖族有自己的应对之法,你不必担心。”
忽得,她想到什么。
竹青离开妖族时,王翠翠大约十六,如今过了二十六年,她恐怕有四十二了,儿子仅比韩云州小几岁,瞧她怀中孙子的年纪,应该差不多。
“你……”
话刚起了个头,便听见远处有人喊道:“陈王氏,陈王氏,陈家坡的陈王氏在吗?”
“我在。”女子抱着孩子匆匆赶去。
清点人数的士兵不耐烦道:“什么时候了还乱跑,死了算谁的。“
“哎哎。”女子点头哈腰的应了。
“王翠翠。”钟书玉不死心地喊了一句,没看到想象中的回应。
也是,哪儿有这么巧,等人数清点完问问别人吧。
坐了没一会儿,那女子又回来了,这次,她没抱孙子。她坐到钟书玉身边,小心问:“你刚刚是不是喊我了?“
她把头发捋到耳后,不好意思道:“许多年没人叫我闺名了,刚刚没反应过来。你是王家坳人吗?你爹是谁?我好多年没回去了,人都不认识,你知道姓王的那家木匠吗?他们可还好?“
说起过去,她絮絮叨叨,讲了一长串。
钟书玉看着眼前枯瘦干瘪的女子,实在无法将她与竹青口中肆意活泼,敢于向心上人表达心意的女子画上等号。
自从她嫁人,她便从王翠翠成了陈家媳妇、孩子他娘、娃儿奶奶,至于她的自己,早随着大红喜帕落下,一起埋葬在了过去。
钟书玉道:“不是,我为了一个承诺而来。“
时过境迁,曾经的承诺还有意义吗?
钟书玉不知道,她把吊坠拿出来后,王翠翠立即红了眼眶。她不是个话多的人,起码少女时期不是,二十多年的磋磨,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无人记得她姓名,也无人在意她是谁,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女人,可以干活,可以照顾家庭的工具。
直到今日,看到吊坠,属于王翠翠的灵魂才归位,刚还絮絮叨叨的她泣不成声,颤着声音道:“我到现在还在做梦,梦见他答应我,带我离开这儿。“
倘若竹青看到现在的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他不愿承诺,是碍于自己妖的身份,觉得自己给不了王翠翠未来,可王翠翠的现在,真的是她当初想要的未来吗?
钟书玉问:“人与妖不会有孩子,妖族寿数绵长,你老了,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你能接受吗?“
“我不在乎。”她大声道,说完,又放低了声音,“生了孩子又如何,看着孩子生了孩子,孩子的孩子再生孩子吗?一代一代,不照样重复我的人生,重复我过去的痛苦。”
钟书玉心中一惊,好似脚底一空,突然失重。
爹娘的教导,俗世的要求真的对吗?她在众人的要求下成婚生子,完成人生中“必须”要完成的一步,最后呢?
生下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孩子的孩子再生孩子,成为黎民百姓中的黎民,边境之地数万人中的数万。
有意义吗?
或许过去的王翠翠在意,她想像俗世要求的那样,成婚,生一个孩子,但现在的王翠翠不在意了,她经历过了,明白了,她现在,只想做自己。
没机会了。
钟书玉还有机会。
当初她偷学法术,不止是想活得像个人,更是不愿雷同七十二坊其他女子的命运,嫁一个适合的人,过万千个如一日的日子,生一个重复自己人生的孩子。
如果当年的韩瑶能想明白,这一切,是否不会发生?
钟书玉是“逃出来”的人,回头再看时,她只觉得韩瑶可怜。
第42章
与太子设想的一样,妖族果然渡了河,带着族中几只未修炼过的同族进了村子后,惊讶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还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在了外边。
暴怒之下,他们一连损毁好几个村庄,没来记得带走的猪牛羊一只也没放过。
边境之地有太子坐镇,损失不大。妖族没占到便宜不甘心,干脆驻扎到结界外等待时机。
新的瘴气一直没升起,想来,孟阳没拿到梦寐以求的妖皇之位。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们该回盛京办自己的事了。
送别的路上,太子嘱咐道:“云州,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的辞呈父皇认了,我不认,待事情办完立刻回来,知道了吗?”
韩云州“嗯”了一声。
太子又瞧向南宫慕羽。
自打知晓钟书玉就是当初的南宫问雪后,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南宫此人从不做多余之事,南宫问雪肉身被毁,无论魔气是否消散,她都活不久,换身是最好的办法。
他竟同意换回来了,不仅如此,换身之后还用大价钱养着钟书玉,要知道,长生药珍贵无比,饶是皇室也很难短时间集齐那么多。
这说明,他根本没想过让钟书玉死。
那就奇怪了,从不做多余之事的人,却做了多余之事。他想了想,对钟书玉道:“书玉,你也来,周夫子跟我提过你,边境之地正好缺你这样的人才。”
“她来做什么?”南宫慕羽瞥他了一眼,“一个尚未出师的学子,你缺大夫,我回京以后多叫些人过来。”
太子当然不需要,他只是觉得,钟书玉来,南宫慕羽就会跟着来:“你管她呢?她跟你有关系?”
“……”南宫慕羽无言以对。
钟书玉:“殿下放心,我会来。”她看向韩云州,“我跟我的夫君一起。”
29/45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