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覃嘿嘿一笑,伸手为他们拉开车门:“上车吧小陈总、吱溜儿,车里面暖和。”
季辞上了车,陈川的小弟也赶来了。季辞把摩托车钥匙给陈川:“去龙尾老屋。”
“老屋?”陈川意外,撑着车门问,“你不住江都风华?”
季辞摇摇头,“不了,我明儿一早还要上山。”
陈川一拍脑袋,拿着钥匙去找小弟了。
车沿着长江边上的江滨大道一路西行。
人人都说江城是一块风水宝地。峡江之中,三条水系汇聚于此,江城如群山之间盘踞的一条神龙。老城区是龙头,新城区是龙腹,清朝和民国时期热闹非凡的老街则是龙尾。神龙坐西而望东,从老城区去龙尾老街,就是往长江上游走。
陈川又在接电话,客户那边的要求听起来苛刻而繁琐。
季辞试图盘算离开之前还要做的事情,然而没有散尽的酒意让她感到困乏。她摇下车窗,让呼啸的江风带着冰凉水气打在脸上。
江上船只不多,偶尔能见几星灯光,江水就像庞大而漆黑的动物在暗夜中蠕行。水系汇合之处,镇江楼的八角攒尖流光溢彩。
陈川打完电话,低着头继续回微信,随口问季辞:“你什么时候走?”
季辞说:“后天。”
“这么着急?”陈川惊讶,“你妈房子的产权变更做好了吗?”
季辞道:“我才知道我妈有三套房,房产证上都写的我的名字。”
“啊?那别的事情……”
“后面慢慢弄吧,导师催我回去写论文。”
“你妈在峡江市的那套房,现在炒老贵了,CBD江景房,又是学区,你妈买屋的眼光是真的好……对了,我只听你妈说有两套啊,还有一套在哪儿?”
陈川回完信息,一抬头,看到季辞趴在车窗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江风让她丰盛浓密的黑发乌云一样地漂浮了起来,寒意驱散了脸上的红晕,让她的肤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洁白莹润。
陈川一时痴迷,饭局上那种异样的感觉重又袭来,让他想要靠近,却又害怕彻底失去。
陈川和季辞的关系的确很深,常人很难理解的、非同一般的深。
季辞的妈妈生下她,把她丢在龙尾老街后人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生父是谁。
季辞是吃陈川妈妈的奶长大的。
小时候,陈川家公家婆也住在龙尾老街,就在季家老屋隔壁。
陈川爸妈生了哥哥陈峰之后,本来想再要一个女儿,没想到生出来又是一个小子。陈川快一岁的时候,季辞出生了。据说季辞刚生下来特别乖巧,不哭不闹,谁逗都是笑嘻嘻的,喜色极好。陈川妈妈喜欢得不得了,于是给陈川断了奶,把季辞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奶大。
那之后很有些季辞是陈家童养媳的传闻。不管怎么说,季辞和陈川这俩孩子从小就特别要好,连体人似的整天黏在一起,上山下河,爬树钻洞。两个人最擅长打配合,一个偷偷摸摸捣蛋使坏,另一个就爬得高高站岗放哨,一个能撒泼打滚耍无赖,另一个能清纯可怜扮无辜。俩小孩都聪明,经常把大人耍得团团转,当然也没少挨陈川妈妈的打。
1995年,随着537厂迁回省城,陈川的家公家婆也搬到了江城城区居住,陈川和季辞开始在城里上小学,那时候季颖还没在城里买房,只供给季辞学费和生活费,季辞就在陈家寄居。一直到2001年,季颖买下的江都风华小区交房,季辞才离开陈家。
两个小孩从小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饭,就这样亲密无间地长大,比亲兄妹还要亲。但也许就是这份过于浓稠的亲情,让他们并没有往男女之情的方向逾越哪怕一步。
但现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五年的分离,让他们疏远了,却又以另外一种方式相互吸引。
车到了,陈川把季辞摇醒,季辞迷迷糊糊睁开眼,“我怎么睡着了?”
陈川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这几天太累了。”
季辞忽然觉得陈川这话说得特别柔情,和他过去完全不一样,但又疑心是因为自己刚醒,感觉出了差错。
季辞下了车,双手理了一下头发,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她谢过了那个小哥,对陈川道:“你们赶紧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陈川点了一支烟:“我送你进去,正好想抽一根。”
季辞犹豫了一下,陈川已经走在前面了。
把车锁在侧边空屋里,季辞道:“这次没时间去你家拜访干妈和伯伯了。”她双手捂了一下脸,“我最近确实太混乱了,状态不好。等今年毕了业回来,我再去见干妈。”
或许是因为有养育之恩,季辞和吉灵云格外亲一些,叫她干妈,但叫陈川的父亲陈鸿军还是叫伯伯。
陈川道:“你还会回来吗?”
季辞道:“到时候看吧。”
陈川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一星锐利的亮光,季辞假装没有看到。
季辞道:“我送你出去。”
陈川的烟抽得差不多了,拿着尚在燃烧的烟头在手里看了看,忽然说:“不对啊,你们院坝的风怎么这么大?”
没等季辞说话,他已经穿过中门,往后院走去。
季辞不是没有想过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陈川,但她觉得以陈川的性格,可能会平添许多麻烦。她后天就要走,能省一事就省一事。她倒不担心家婆,她现在这脾气,可不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是从家婆那里来的。家婆虽然孤僻不爱说话,但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人。
两个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前,风已经驱散了云,凉凉的月色散落一地。
陈川不说话,又摸了一支烟出来点着。
“我想着明天你找的师傅要过来,就让他把墙重新砌了,免得麻烦你。”
“是吗?”陈川说,“前几天你妈白事,我还专门来看了这个墙。是蛮老了,这两天雨也大,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倒了。”
季辞无路可退,只能给陈川讲了一遍今天的经过,只是把叶希木有关的部分全部隐去,告诉陈川墙可能是两个来找茬的地痞推松的。
陈川看完她手机录的视频,认出了那两个地痞的身份:“关二憨子和何獾子,道上的儿们。”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季辞自然知道“道上的儿们”的意思。这种人不愿读书工作,也不想老老实实种田谋生,他们好勇斗狠,用拳头吃饭,“坐过牢”对他们来说是荣耀,是勋章,更是让老实人敬而远之的威慑武器。
“陈家畈村的,两个人十二三岁就把一个老汉打残疾了,去少管所待了几年,出来之后说要搞些正经事,各个村子里包一些挖堰塘啊、河道清淤啊之类的活计,说白了就是敲诈勒索。”
季辞咬牙道:“找我这里来了。”
陈川道:“看你妈不在了,家婆年纪大了好欺负。”
季辞抿了抿嘴唇,眼睛里冒出粒粒火星。
陈川捏住她的手腕,道:“没得事,都是熟人,白日里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就不得找你们麻烦了。”
季辞偏头乜了他一眼,道:“陈川,你现在人脉够广的啊!”
听不出是崇拜还是风凉话,陈川抖了下烟灰:“做生意,黑白两道都得打点,不然什么事都做不了。”
月色下,陈川的侧脸现出清晰简练的轮廓,皮肤紧贴着骨骼,早已消去了少年时的婴儿肥。
季辞突然笑了一下,道:“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一头黄毛玩乐队,说自己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搞音乐。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戳了戳陈川的颈侧,“纹身都洗干净了。”
陈川又恢复了那种开玩笑似的语气:“那怎么搞呢?岁数都到这里了,总不能一直当个不掌事的儿们吧?”他踢了一脚砖头,“像这种事,搞音乐有什么用,搞音乐别人就能不搞你吗?”
季辞道:“我这次回来,感觉很奇怪,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陈川踩灭了烟头,将她兜头盖脑地一搂,往前院带:“净说些瞎话。我对你的心就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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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返校
叶希木七点钟准时踏进了高三(七)班的教室,手里拎着一盒凉面。
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但他感到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晨读的书本,瞥向了他。
早自习七点开始,但很多学生都会提前去。火箭班已经应要求取消,家长学生们却都心知肚明,实二公认最好的班主任汪璐管着哪个班,哪个班就是尖子生最多的班。又或者说,叶希木和李佳苗在哪个班,哪个班就是实质上的尖子班。尤其是李佳苗,掌管着教室的钥匙,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这种拼劲儿能带动班上的一大批人。
叶希木总是踩点到学校,于是总有人说,叶希木和李佳苗是天赋和勤奋的两个代表,这种话明里暗里有点捧一踩一的意思,叶希木担心李佳苗会因此不舒服,所以专门解释过,他是因为早上起不来所以没办法早到。但别人也只是当学霸讲笑话,甚至理解成一种显摆。叶希木于是闭了嘴,他明白很多人并不需要真相。
叶希木七天没去上课了。从一开始的六神无主,到后面的愤怒不甘,再到现在的冷静抽离,他已经经历了复杂的情绪变化。他知道父亲被捕的事情在学校已经传播开来,所有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他假装没有看见,径直走到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教室里所有人都是单独座位,叶希木坐下后刚把课本拿出来,前排的文骁就鬼头鬼脑地转过来,小声说:“我们还以为你今天又不来了。”
叶希木看了眼窗外:“璐妈还没来吗?”
璐妈是高三(七)班的班主任汪璐,也是物理老师。课讲得贼厉害,峡江市连续几届理综单科状元都是她带出来的。然而脾气更暴,特别喜欢“撅人”,而且撅起人来完全不偏心,不管你什么家庭背景,也不论成绩好坏,有问题一律无差别痛骂。但她对内撅人,对外护犊子也是出了名的,学生们怕她,可又觉得她仗义,所以带着尊敬与爱意叫她璐妈。
一提璐妈文骁就来了劲,“我们还没跟你说吧?前天二模你没来,璐妈快气疯了你知道吗?”
这次的二模是峡江市教育局组织的全市三十九所高中的联合考试,统一出题,统一排名,不光是摸底,对全市高中的教学水平也是个重要评估,含金量非常高。
叶希木不参加,相当于实二直接丢了一张王牌,班主任汪璐能不气疯吗?
叶希木垂着眼睛点了下头,表示他能想到。
“你做好心理准备,璐妈这两天战斗力爆表,看到哪个撅哪个,吴校长看到她都躲起来。”
旁边的孔子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见窗外没人,头探过来凑热闹:“咱班没被璐妈撅过的就只有希木和李佳苗了,我看今天希木晚节难保。”
到学校后好友们默契地不提他的家事,叶希木感觉松快了不少,开玩笑说:“你们被璐妈撅的经验丰富,教教我。”
文骁立即把握住这个难得的轮到他给学霸上课的机会:“两个‘不要’:不要解释,不要还嘴。三个‘标准答案’:对不起,我错了,我改正。”
孔子牛说:“希木,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璐妈一般会把人拉到楼梯口那块空地去撅,你一定要下一级台阶,这样璐妈才能比你高,看你才会更顺眼。”
文骁都要笑出声了,突然看到孔子牛一脸严肃地缩回了座位上。他寒毛直竖,赶紧收了笑容,然而回头一看,却是李佳苗来了。女孩白白净净,有一张清晰的、可爱的面孔,却绷了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文骁小声抱怨:“干嘛啦,吓死人了。”
李佳苗回答他:“收英语卷子!”
“哦!”文骁赶紧从书包里翻找。李佳苗是学习委员,也是英语课代表。她的英语是全班说得最标准的,时常能看到她走在路上都在听VOA,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纠正自己的发音。
收了文骁的卷子,李佳苗走到叶希木面前,语气很冰冷:“你是不是没写?”
叶希木抽出一张卷子给她。
李佳苗狐疑:“你昨天晚自习都没来上,有时间写吗?”
叶希木说:“我写了。”
李佳苗:“你上次交给我的是瞎写的,李老师看到还生气了。如果你这次还瞎写,不如就别交了。”
叶希木记得这事,上一次收卷子是四天前。当时他来学校拿课本,正心烦意乱,却被李佳苗缠着一定要他交卷子。他说自己没写,李佳苗却丝毫不动摇,让他现场写,因为他们这个班,还从来没有过收不齐作业的时候。
叶希木没有办法,随便填了一堆ABCD,只求迅速脱身。
叶希木说:“这次没有瞎写。”
李佳苗打开他的卷子看了两道题,发现确实答对了,才面无表情地离开。
文骁转过头:“李佳苗对你好严格哦叶希木。”
孔子牛一脸高深地哼哼:“你猜她为什么对希木严格?”
叶希木给他们递眼色:“嘘——”
文骁说:“你嘘啥!”又对孔子牛说,“她嫉妒叶希木。”
孔子牛:“她嫉妒个屁,你傻吗文骁?”
“我看你比较傻。”
冷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孔子牛和文骁两人浑身一震,头皮都要炸开了。双双扭头,窗外璐妈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
璐妈身高一米八二,业余篮球队员,曾经作为江城代表队的前锋在峡江市女篮比赛里拿过奖。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连校长看到都害怕。
孔子牛和文骁两个人用书本顶着脑袋,绝望地等待疾风暴雨的来临,但璐妈走到教室门口,枪口却没有对准他们两个。
“叶希木,出来。”
*
“我听说迟老师亲自带你去找人帮忙了?”
璐妈并没有带他去楼梯口,而是把他带去了办公室。现在才七点刚过,别的老师还没来上班。
叶希木点了下头。
“找到人了吗?”
叶希木如实回答:“找到了,但没什么用。”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先回来上学,迟老师和律师说再想别的办法。”
闻言,汪璐脸上的凶气消散了些许,但也只是些许。
“那还能做到和以前一样专注吗?”
叶希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尽力的。”
汪璐烦躁得拿起一本教案拍了两下桌子。
叶希木迟疑了一下,带着歉意说:“老师您别生气了。”
汪璐深吸了口气:“你的情况我理解,我女儿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都着急上火,你家还是那么大的事。你才这点年纪,七天时间就能自己回来上课,我觉得已经调整得很快了。”
叶希木不吭气,璐妈示以通情达理的时刻,通常就是狂风暴雨的前夕。
“但是你是叶希木!你知道吗!”汪璐的手指重重地戳着桌板,发出咣咣咣的巨大声响,“你是叶、希、木!没错你是个普通学生,但是你又不普通,大家对你的期待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不光是我们实二的所有老师,还有所有实二的学生、那些关心江城教育和未来发展的人!大家都把眼睛放在你身上,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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