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希木的瞳孔中露出微微的震惊,他设想过汪璐会批评他逃学、不参加二模、给学校和她的教学成绩拉胯,但没有想到她会跟他说这些。
“你家里的事情发生后,大家都很着急,迟老师都病重成那样了——我就直接告诉你,他的家人给他把寿衣鞋子都已经买好了——他还硬是要爬起来,想办法给你帮忙。市局的领导都亲自给我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让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给你解决困难。
“叶希木,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这件事情。现在你不只是一个人,很多人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你爸爸的事情最后肯定能以一个最好的方式得到解决,所以希望你放轻松一些,把注意力放到你最应该做的事情上来。
“都说男儿掌事得比女儿迟些,但在我们老师心里头,你不一样,你妈妈走得早,你比你那些同学成熟得也早些,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看得明白自己的位置,也晓得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只考虑自己一个人。”
叶希木低头看着办公室的地面,青色的水泥地面已经因为频繁的行走被磨出了镜面一样的光泽,细小的裂缝轻巧地蔓延,画出无伤大雅的纹路。
他没敢看汪璐,因为他觉得汪璐高看他了。他过去没有这样看待过自己,也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期待。可他听明白了汪璐的意思,他不是一个人的孤岛,他要在这个社会里生存,他就不能逃避期待,更不能逃避责任。
汪璐道:“叶希木,我也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更不想道德绑架你。”她的目光落到办公桌上的文件夹上,“我这两天又仔细看了一遍你的档案,还有半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是个正正经经的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独立做选择,但也要为自己选择的结果负责,明白了吗?”
叶希木点点头。
“行了,不占用你时间了,回去吧。”
叶希木说:“谢谢璐妈。”
汪璐听见他还是叫“璐妈”,不由得笑了笑。她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长得好看的女性,骨骼很大,面相很“凶恶”,然而笑起来时,却像是浓云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叫人紧绷的心情全都消失了。
叶希木走到门口,汪璐却又叫住了他:“叶希木,你脑壳上怎么搞的?”
叶希木道:“昨天下雨路上打滑,骑车摔了一下。”
“不是吧?”汪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你头发撩起来我看一下。”
昨天医生给缠的绷带、贴的纱布,他今天全都给拆了,避开伤口洗了个澡才出门的,本来以为不是很明显的,文骁和孔子牛他们都没发觉,没想到还是被汪璐看到了。
叶希木很勉强地把头发捞起来一点,又很快放下。
“感觉还有点严重,涂了碘酒?”
“去医院拿了点药,没什么事了。”叶希木说。
汪璐将信将疑,但没有再追问,只是突然换了个话头:“我在你档案里头,还看到了一些以前没注意的东西。”
叶希木一脸茫然。
汪璐说:“我们过去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儿们,想不到你进实二之前,还蛮喜欢打架。”
叶希木羞愧:“没有喜欢……”他记得很清楚。不过说实话打架的事都赖不着他,主要是文骁和翟放放这俩活宝,一个一天到晚到处挨打,一个一天到晚到处惹是生非。他突然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这些还都记档案里了?”
汪璐道:“没给你记处分,但提了几笔。”她盯着叶希木,“你现在也算改邪归正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不要冲动,听到了吗?”
叶希木点头。汪璐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叶希木走后又过了一两分钟,办公室的另一扇门打开,年级主任饶世敬走了进来。
汪璐没好气地说:“一个年级主任,天天在外头偷听。”
饶世敬笑道:“璐妈撅人,我哪敢进来?”
汪璐道:“我今天态度够好了吧?”
饶世敬思考了一下,才说:“你跟他说那些,好不好啊?”
汪璐无奈道:“别的该说的迟主任应该都跟他讲过了,我还能说什么?现在最怕的就是他人坐在教室里,心还在他爸爸那里。”
饶世敬道:“他到底才这么点年纪,妈妈去世得早,现在就剩一个爸爸,能不着急吗?我是怕把他逼得太紧了,压力太大,起反作用。”
“这我倒不怕。”汪璐哼了一声说,“你看他出门晃晃悠悠那劲儿,是有蛮大压力的样子吗?我倒是怕他太重感情,太讲义气,把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她抬起头,“听说他爸爸是因为打了辰沙集团的人进去的。”
饶世敬沉吟:“也是。所以你拿别人来逼他好好上学,也是个办法。”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走着看了。”汪璐说,“相信叶希木吧,这个小孩是有点子东西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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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戏弄
早上醒来时枕头边趴着一条黑色细毛虫,季辞着实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
好在只有这一条,把虫子从床上扫下去后,季辞想起来,小时候和陈川爬上好些年没人上去过的阁楼“寻宝”时,就曾见过这种毛虫,它们成群结队地滋生在潮湿发霉的、无人在意的角落。
这个房间是她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墙上还贴着九几年的报纸和日历挂画,甚至包括95版杨过和小龙女、98版还珠格格的海报。鲜艳的颜色都已消退,往事却都历历在目。
这次回来,还是第一夜睡在老屋。按照龙湾风俗,停灵那晚逝者子女需要守夜,母亲是横死不能在家中过夜,只能在老屋外面临时搭了一个棚子,把棺材停在那里。季辞在灵棚里待了一夜,听了一夜的丧鼓,几乎没有合眼。
后面几天着急忙慌处理各种母亲遗留下来的事情,时不时白天回一趟老屋,晚上还是住在江都风华,方便跑派出所、银行等各种地方。家婆也没有要求她住在老屋陪她。
季辞总觉得,家婆季宗萍是个很“独”的人。
不像陈川的家公家婆总是盼望子孙承欢膝下,她的家婆季宗萍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她在这座老屋和家婆一起生活的十来年里,家婆很少限制她什么,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陈川家老屋住就在陈川家老屋住。后来上小学,陈川妈妈吉灵云让她跟着陈川一起去城里住,家婆也并没有挽留。
但在她出国之后,快七十岁的家婆竟然学会了使用电脑。她让季颖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和一个佳能照相机,她有空的时候就把老屋的边边角角拍下来,还拍自己养猪养鸡、种菜种花的照片。照片导进电脑,然后用QQ发给季辞。
去年她又让季颖给她买了一个屏幕很大的三星手机,注册了一个微信号,在朋友圈发她拍的照片和视频。季辞觉得有意思的时候,就会给家婆打视频电话,祖孙二人聊上几句。
她和家婆就这样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冷冷清清的,干干净净的,远不像在陈家的那种滚烫粘稠。
季辞碰了碰墙上她贴上去的乱七八糟的纸条和画片,发现竟然粘得很牢固,表面没有一点灰尘。她掰了掰,意识到家婆重新上过胶。
看来家婆一直在精心维护这座老屋,维持它原有的模样。
只是再怎么维护,到底比不上人气的滋养,挡不住潮气和虫子的入侵。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季辞总觉得母亲去世之后,这座老屋衰老得更快了,哪怕母亲生前也并不住在这里。
季辞洗漱完去到后院,发现家婆已经出门了。厨房里找到了家婆自己做的灰面粑粑,就着蜂蜜吃了两个。蜂蜜也是自产的,家婆养了五箱蜜蜂,她好像什么都会。
刚下过大雨,今天的阳光格外好。但这间房子因为是后院的偏屋,窗子朝北,阳光只能通过屋顶的亮瓦斜斜地达到地面上。房屋空旷,这两道日光反而更显冷清。季辞独自一人吃着蜜,渐渐想起家婆的那些往事。
季家的成分不太好。据说家婆小时候,还见过她的一个舅舅穿着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过。后来季家就遭了殃,到六十年代末,季家只剩下了家婆一个人。
家婆没跟她讲过那时候的事,但可以想象家婆当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绝望且崩溃。家婆在1969年的冬天生下了季颖,在彻骨的寒冷中,母女二人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家婆从来没有提起过家公,家中也没有任何家公的照片,只知道他是537厂的一个人。据说季颖见过,但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因为季颖也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也许家公给予过一些帮助,让母女二人艰难地挺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时期。到了八十年代,季宗萍重新拿回了季家老屋,并且分到了田地和山林,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但家公对她们的感情,看起来抵不过他自己的前途。537厂撤离的时候,家公干干脆脆地走了,从此再无联系。
关于季宗萍的生平,季辞就了解这些。这么多年,无人能窥见季宗萍的内心世界。陈川的家公家婆说过,季宗萍是他们见过的最利索的人,也是最顽固的人,一辈子不懂得伏低做小,所以吃一辈子苦。对于他们的这个评价的后半段,季辞并不赞同。她认为家婆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只是选择了最能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
*
叶希木把自行车随意地往山边树林里一扔,就急匆匆地上了山。上一次他还认认真真把车锁在电线杆上,这次他顾不上了,横竖季辞说得对,这辆比他岁数还大的二八大杠,卖给收废品的都卖不到几个钱。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五,上午的课结束后,他就骑着车赶来了云峰山。因为课间邢育芬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昨天迟万生随身携带的一盒名叫“易瑞沙”的药好像掉在山上了。
迟万生现在有些指标很不好,正在医院接受治疗,邢育芬走不开,所以拜托叶希木中午抽时间去找一下,看还能不能找到。
叶希木查了一下,“易瑞沙”是一种针对肺癌的靶向药,可以说是晚期病人的救命药,价格高达五千块一盒,难怪丢了之后邢育芬会如此焦心。
叶希木也焦心。
他沿着上山的那条路,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搜寻。这座山上去有三条路可以走,那天他和迟老师走的是北坡,最缓最好走的一条。今天这条路上多了小拖车的车辙,印子已经干了,估计昨天季辞进城找人上来修了坟墓。叶希木于是更加担忧,会不会已经被人捡走了?这个药只要随便上网搜一下,就知道是传说中的“神药”,十分值钱。
要不是因为他,迟老师就不用专门跑这一趟,还弄丢了这个药。他又想到,迟老师今天病情加重,是不是因为昨天上山累到了的缘故?是不是因为为他操心,心力交瘁导致的?又或者是因为昨天被季辞气到,急火攻心?要不是因为他……
叶希木越想越是懊恼,越想越是愧疚。往上走,越走离季颖的坟墓越近,找不到药,叶希木越是着急。
希望愈发渺茫,他开始考虑自己买一盒给迟老师,他认为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他应该为迟老师做的。
然而父亲被带走得太急,甚至没有来得及给他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他靠着微信里一百多块钱过了这些天,已经捉襟见肘。
可以找翟放放孔子牛他们临时借一下……只是虽然他们两个家里有钱,一下子借这么多出来,还是会引起家人的怀疑。请律师已经花了几万了……暂时都是袁叔叔帮忙垫的,后续打官司又不知道会花掉多少钱……叶希木的思绪混乱起来,脑海中甚至跑过一个念头:昨天季辞给的那笔钱他其实可以收下的……不是!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叶希木站在树边,头重重地磕在了粗糙坚硬的树干上,他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把我的树撞掉一片叶子,你都要赔。”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叶希木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季辞站在一棵茂密的栎树下,正午明丽的阳光穿透薄绿的叶丛,在她身上投射出深深浅浅水样的波纹。
声音里带着她一贯的轻浮,含着笑,好似有情又似无情。
叶希木平生出一股懊恼和尴尬,他心里还压着对她气到迟老师的愤慨,不想搭理她,就在昨天他和迟万生涉足过的地方寻来寻去,连细小的草缝都不放过。
季辞见他死倔不说话,牵着嘴角笑了下,径直去查看母亲的坟墓。敖凤的活儿做得还不错,做出来的效果和她要求的一样,砖砌得很整齐,水泥也抹得很匀,放了一夜,今天又晒了半天,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格外结实。
其实最初她就想做水泥墓,但家婆说江城这边没有做水泥墓的,那玩意儿不透气,人在里面会憋死。季辞觉家婆的说法很有意思,死了的人还怎么憋死?
她尊重家婆的一切想法,所以做了最常见的土坟。
但谁知道这场雨会下这么大呢。
清明节那天一大早,家婆就打了电话给她,让她跟自己一起上山看看。家婆很清醒,没有逞能。她之前摔倒骨折过一次,断了左手手腕,休息了半年才恢复劳作。从此她就很清楚自己的骨头已经不扎实了。
雨天路滑,季辞自然不可能让家婆冒险,所以独自上了山。回来给家婆讲述情况时,家婆只闷着头说了一句话:「她还是这么不安分。」
然后家婆同意了在坟墓周围围一圈水泥砖。
敖凤发信息过来:「姐,还没上山去检查吗?」一副焦急的样子,他从昨天做完就开始催促她去验收了。
季辞笑了笑,又扭头去看旁边的叶希木,她突然觉得叶希木和敖凤长得还挺像的,要是穿一样的衣服,单看背影真不好辨认。
叶希木还在顽强地在草丛和树林里找来找去,就像扫雷似的。季辞看戏似的看着他转来转去,顺手给敖凤转去了尾款五百,以及委托他把叶希木的自行车送去市区医院的一百块钱。
叶希木没有找到药。他确信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寸地方。
但还是没有找到。
他站在山边往下望,山风强劲吹拂,吹得他的校服鼓胀起来。是不是被风吹下山了呢?他甚至这样想,感觉寻到的希望已经无比渺茫。他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去跟邢育芬交代?就说自己什么也没有找到吗?
往坟墓那边一看,季辞人已经不见了。叶希木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季辞刚才竟然从头到尾只和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直接下山了?
她明明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至少也要问一句他怎么又跑到这里来吧?明明这里是她的地盘。
总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她还在和自己置气?
不应该,要生气的也是该他生气。她刚才也分明没有生气。
叶希木呆了一会儿,飞快跑过去追季辞。他大声叫她:“学姐!学姐等一下!”
季辞停下来。叶希木站到她旁边,想了一下,又往下走了两步。
季辞道:“叫什么学姐?我又没在实二毕业。”这话说出来,季辞其实有点想笑,太不成熟了,但她现在就是很想找这小子的碴。
叶希木一愣,说:“对不起。”顿了一下问,“您有看到一盒药吗?上面写着‘易瑞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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