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怀里笑得欢,肩膀缩着,整个人软得像一团棉。她总是冷静,疏离,心和所有人都离得远。她很少流泪。几乎都在他面前。为南振国,为游静云,或许也为他。
这些年陈厌总是梦见他们站在游静云墓前。碑上的女人笑得天真,南蓁站在身边,脸上的泪和天上的雨一起飘。她们离他很近,又很远。他伸手够不到任何东西。无止境的虚无像怪兽张开了巨大的嘴,空洞将他吞噬。
他收紧手臂,她纤瘦的脖颈卡在臂弯里,越来越用力,好像真的要勒死她。
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她看他的目光,舍不得她笑的模样,舍不得她的泪在他脸上流淌。
他陷在毁掉和珍爱的边沿。
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是悬崖。爱恨交界是他的方位。
黑暗里,他漆黑的眼瞳诡异的闪烁。
南蓁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在他胸口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脑袋埋进去,唔哝道:“陈厌,我累了。”
头顶的人没有说话。
轻如羽毛的吻细细柔柔地落下来。
良久。
似乎有谁在叹息。
“睡吧。”
-
第二天中午,纪向隅打电话来跟她确定迷城他们已经在餐厅了。
南蓁正准备出门,“知道了,我马上上去。”
卫生间里,洗漱完的男人走出来。
陈厌病刚好,南蓁不准他不穿衣服就出来吹空调,他随手拿了她昨天穿的浴袍。袍子没系腰带,敞开一线紧实的肉/体。
分明的线条滴着水,冷白肌理只是看就能感受嫩弹。成熟的体魄劲瘦而强健。黑发滴着水,眼瞳亮得透彻。走过来,漫不经心地俯身,听她电话那头的声音。
他一靠近,沐浴后的温度熏着香味直冲南蓁鼻腔。不是她爱的幽淡莲花气味。她往后仰了仰。
纪向隅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浴袍领口还有她昨天留下的味道,今天紧贴着陈厌的脖子。有莫名的旖旎和羞耻涌上来。
她低下眼,错开身,避开他似笑非笑的脸,“嗯,知道了。”
南蓁走到门边,穿衣镜前,她若无其事地换鞋,打开门,回头叮嘱时的声音挺平淡。
嗯,她觉得她很平淡。
“我去一下就回,你自己点东西上来吃。”
陈厌倚在不远处的墙面,颀长的身影斜斜的立着,抄着手,慵懒地眯起眼,不知在想什么。
南蓁管他在想什么,转身就出门去了。
酒店餐厅在二十楼。视野不错,环境也雅。
纪向隅说迷城一行人在最靠窗的位置。
南蓁被服务生领到地方,却只有迷城一个人在。
造型墨镜,黑色礼帽,白色T恤和层层叠叠的金属项链。迷城这身打扮让南蓁想起国外学校里的地下BANK,全黑人成员,每个人都做夸张打扮。她猜迷城现在穿的裤子也比他本身大了五号吧。
她在迷城对面坐下,点了杯巧克力,等服务生走开,她才面向迷城做起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纪念美术馆的南蓁。之前跟你邮件联系过。”
迷城不太意外她的到来,甚至非常自在,“我不看邮箱。”
言下之意,那些邮件都不是他亲自回的。
南蓁淡然一笑,“那太好了。”
“好在哪。”
“我收到的拒绝并不是你的本意。这还不好?”南蓁说着,把iPad拿出来递给他,“既然你没看过邮箱,那我们的策划案你也一定没看过。”
迷城墨镜下的眉梢一挑,开始打量眼前的女人。
年轻的肌肤,五官丽而清冷。皮肤白,唇不艳。浅色的眼眸一定是她的特点,阳光下,瞳孔仿若透明。
不强烈。不极端。她气质淡得像一杯水。清凉,没什么味道,又不可或缺。
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有点感觉。
他突然笑。“有男朋友了?”
他话题跳的很快,是艺术家的特质之一。
南蓁见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异常深邃的眼睛。和他身上所有地方都很违和,这双眼深得像海。不俗不雅,不锐利不阳光,只是深邃。
这种深邃,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识过。
没有露出震惊或诧异,南蓁表情平静,淡声说:“你女朋友一定很多。”
迷城哈哈一笑,身体仰到椅背上,“你猜的很准。”
南蓁继续淡然,“不是猜。是感受。你的画和你的人,很符合。”
迷城来了点兴趣,“符合什么?”
“矛盾。”
南蓁说:“你的作品杀气很重,主题也隐晦,但往往是爱与和平。前卫的墨镜和复古礼帽其实不太相称,白色更是和金属没关系,但你把它们都穿在身上。你想掩饰什么?不安全感?”
她声音清柔的像风,一字字却刺入毛孔深处。
被看穿的感觉让迷城脸色阴下来,“你是策展人还是心理医生?分析我?”
“没有。”南蓁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因为他的不爽而表现出任何紧张或局促,好像并不在乎他会不会因为这个不跟她合作。
她越是淡定,迷城倒越好奇她究竟想做什么。
南蓁也说不清她想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一个人,话就多了。
迷城跟陈厌很像。尤其是眉目。
但她能轻易从迷城的作品和穿着分辨他的内心,陈厌呢,他似乎没有表达自己的出口。
他在想什么?
好像没人问过。
不知道他现在吃了没有。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
迷城看着南蓁在面前出神,声音更不爽,“你挺不专业的。明明在跟我谈话,却在想别的男人。”
南蓁一顿。
已经不惊讶他是怎么看出来她的想法,只是单纯地被打断了思绪。
正是午餐的时间,餐厅里许多服务生来回穿梭。
鬼使神差地把视线投向门口。
女侍者带着陈厌走进来。
一瞬间,整个餐厅似乎都亮了两度。
黑色衬衫和西裤,领口扣子松开几颗,随性和不羁就在一线之间。同色乌金皮带束着他的腰身,窄而利落。昨晚霸道地一顶,差点将她撞碎。
南蓁嘴唇诧异地发干,他怎么会来。
不远处的人眼皮掀了掀,黑沉沉的视线在餐厅里梭巡,很快锁定方位,抬脚过来。
迷城跟南蓁见面不到二十分钟,她沉静的形象深入人心。但有句话怎么说的,平淡的东西最深刻。这话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某个刹那,她鸽子般柔和的眼眸开始闪烁,细微的激荡,不仔细看无法察觉。仿佛能听见她的心跳蓦地加速。她的淡雅和清冷都被罩上了朦胧的波纹,飘飘荡荡,似欲非欲。是什么呢?
眨眼间,陈厌到了旁边。
他自然而然地拉开南蓁身边的椅子,施施然坐下,身子歪向她,右臂挂在椅背,左手偏过来搭在腕间,桌下的空间不够他舒展,两条交叠的长腿侧出桌面。
他坐姿绝不算端正,但就是透着娇贵。
南蓁半幅身子都侧向他,“你?”
她就问了一个字。
陈厌懒懒地回,“饿了。”
不是让他在楼上点吃的?
她压低声音警告他,“我在工作。”
“我不打扰你。”他说。
这不是打不打扰的问题!
……算了,他来都来了,还能把他再赶走吗?他肯定不干。
南蓁无奈地撑住额角,太阳穴里有点跳痛。
余光里,对面的迷城一脸若有所思的高深表情望着他们,她顿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这是我……一个朋友。不介意他跟我们一块吃个饭吧?”
迷城抄起手,吊儿郎当地翘了翘椅子角,“随便。”
他刚来不久,桌子上除了杯咖啡什么都没有。
南蓁这才意识到他来这儿不吃饭,难道是专门在等她的?
可是迷城不认识她,纪向隅也不认识迷城,是经纪人告诉他的吗?
没继续想更多,南蓁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点菜。
两个男人都不看菜单,一副等吃的少爷样。
迷城就算了,陈厌也这样。
这几年都养了他些什么毛病?以前家里那个穿可爱围裙的厨夫到哪去了?
问了下迷城有没有什么忌口,南蓁一句话都没跟陈厌说,随便点了几个菜,合上菜单,她又加了杯热美式。
陈厌显然知道这杯热美式是给谁点的,“我不要喝热的。”
南蓁头也不回,“就这些,谢谢。”
服务生确定一遍:“那热美式……?”
“要。”
“不要。”
南蓁回眸一瞥,“确定不喝?”
陈厌望着她,忽明忽暗的眸光辨不出喜怒,默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皱眉,“喝。”
服务生看他长得这么俊,不由心疼他:“其实我们美式可以做冰的。”
南蓁婉拒,“他胃不好,要热的。热美式。双倍浓缩。谢谢。”
她一连强调两遍。
再没人反驳。
服务生走了。
迷城突然犯病,趴在桌子上大笑,“恶人自有恶人磨!爽啊!!”
“……”
“……”
窗外日头热烈,玻璃窗上都冒着热气。
周围人被他笑声吸引,纷纷望过来。
陈厌不耐地坐直身体,姿态再没一开始的闲适,“闭上嘴。”抓起桌上的餐巾掷过去,命中迷城的脸。
迷城干脆把餐巾在脸上铺开,仰着头继续笑个不停。
“……”
南蓁后知后觉:“你们认识?”
没人回答她。
她转向陈厌。
他靠窗坐着,外头的阳光热得能把人烤化。他冷白的俊脸在这种光线依旧好看的要命。像幼细的白瓷,无暇而通透。倔强的神情有属于男人的硬朗,黑瞳里的坚冰却一点点融化成示好的软。
“他姓单。”
南蓁:“单?”
过了这么久,她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已经模糊了。但刚才点菜的时候,她记得他的口味。以及,他不爱喝热饮。尤其是苦涩的热咖啡。
虽然是为了惩罚,但他心里畅快的想跟她兜圈绕弯都不行了。
“他是单芳丽的侄子。”
单芳丽。
这个名字离她过于久远,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回忆。
随着记忆之门被打开,过去种种卷土重来。
南蓁蹙眉。
她犹记得单芳丽和陈朝清之间的水火不容,也记得她似乎是想笼络陈厌。那时临近出国,她时间仓促,只够确定单芳丽对陈厌没有恶意,她才放心。
但陈厌不是回了陈家吗?单芳丽后来应该视他为眼中钉才对,他怎么会跟单家人有什么交集?
这事说来话长。
迷城摘下脸上的餐巾,那双深邃到违和的眼睛并不是纯正的黑色,但那里的阴郁却与陈厌如出一辙。
“你认识我姑妈?”
南蓁摇摇头,“不认识。只是听过她的名字。”
“哦。”这个答案显然没什么意思,迷城又把餐巾盖在脸上,仰头吊在椅背,抄着手扮演尸体。
他的态度不同寻常,南蓁猜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曲折,但她没有着急问。
服务生开始上菜。
陈厌跟迷城很久没见,上次见还是两年前,他出国前夜。
秘夜的包间,糜乱的味道在光线里漂浮,酒精是麻醉人的利器。喝死之前,迷城勾着陈厌的脖子,祝他前途无量,顺便孤独终老。他们这种人没有归宿,人世漂流才是真理。
陈厌拿下他的手,人扔到一边,水蓝色的妖异灯光流入他的瞳孔,差一线就要醉倒的人,晦暗的眼里头一次出现离奇的温柔。
他拿着麦克风,告诉全世界,她会回来找我。
迷城那会儿不知道“她”是谁。
现在他知道了。
热咖啡放在桌边,陈厌有意回避,南蓁也像是忘记了这回事。
快要吃完的时候想起来,她端到陈厌面前,貌似冷情地命令,喝。
陈厌皱了下眉头,眼里却没有丝毫不耐和烦躁,甚至还有点爽。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迷城敢肯定他连嘴都没打湿。但放下杯子,他露出一副快要死掉的表情。
好苦。
这两个字像撒娇。
陈厌!
陈厌居然!
他妈的会撒娇!
迷城觉得自己酒还没醒。
女人却信了。
她一边数落,你再不听话擅自行动,下次加四倍,一边把自己的巧克力推过去,褐色的眸子伸出了翅膀,轻轻抚慰他眉间的褶皱。
迷城这一刻突然福至心灵。
他好像知道刚才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种朦胧的波纹是什么了。
吃完饭,南蓁去结账。
她没拿陈厌的卡,陈厌压根没带卡。
迷城不屑地拿眼神刮他,“不要脸,花女人钱。”
虽然他也花了不少。
陈厌抬了抬下巴,不以为意到有些得意,“你嫉妒?”
换做平时,迷城肯定得怼他两句,嫉妒个鸡毛。比南蓁漂亮的、优雅的、冷淡的,他谈过的恋爱比他身上的毛都多,他有什么好嫉妒?
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先前不懂,陈厌为什么那么笃定她会回来。女人哪里有心?不都是玩玩就过了?更何况她还骗了他。
陈厌也说他不懂。南蓁和别人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只有见过她的人才知道。
现在,迷城知道了。
越平淡,越深刻。他今天第二次想到这句话。
电梯口,三人分开。
迷城下午还有事,他让南蓁把合同发给他。
“不要发邮件,我不看。”迷城掏出手机给她扫码,“发这儿。”
南蓁说好,刚拿手机出来,旁边横过来一只大手,径直将她手机抽走。
陈厌在她手机上操作什么,很快还回来。
软件里多了个置顶的黑色头像。
“我推给你。”他漫不经心地说。
迷城看不下去他这副占有欲爆棚的死样子,在墨镜下翻了个白眼,“你有我微信吗你?”
电梯来了。
陈厌拉着南蓁进了电梯,不等迷城进来,他按了关门键。
整个过程发生的太快,南蓁来不及反应。
腕间拽着的那只手强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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