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们家的功臣小芷回来了!”他以一种令人想吐的亲热态度说道,“看你这样,今天又累惨了吧?”
魏芷皱眉躲开他想要搭上自己肩膀的手,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和魏来:“你们怎么还没睡?”
“这不是等你商量我们家的大事吗!”魏杉率先走向小餐桌,回头见魏芷没跟来,又招手道,“来啊,坐!坐下说!”
魏来也一反常态地放下手机,一副迫不及待要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琳的视线和她相接,其中既有无奈,也有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畏惧。
魏芷走向小餐桌,将药和打包回来的食物放在桌上,然后随手拿起一张桌上的宣传单,翻到正面,是醒目的两行大字:
“尊贵不凡,卓尔不群。”
“为你量身定做的梦中情家。”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其他宣传单,发现竟然都是江都市高档楼盘的宣传广告。
一整天的疲惫在这一刻统统化作愤怒朝魏芷涌来。
魏杉仍未看出风暴已至,脸上还挂着恶心的笑容,一边搓着粗糙的双手,一边将其中一张宣传单递给魏芷。
“我和你弟弟今天去看了几个楼盘,这个是我们最满意的一个。”他难掩兴奋,“不仅视野好,旁边就是公园,离市中心也近。而且面积也大,以后小为结婚了,孩子的房间也有……”
魏芷打断他的话,把手里的宣传单扔回桌上。
“给魏来准备的房子?跟我说干什么?”
“当然是要靠你付钱啊——”魏杉毫无心虚之意,继续摆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讨好笑脸说道,“你弟都二十四了,该结婚生子了。现在没有房子,哪个女孩会嫁他啊?”
“那也和我没关系。”魏芷强压怒火,冷冷道,“我没钱。”
“我知道你没钱,但你可以去贷啊。”魏杉挺起胸膛,一副已经为她打算好的模样,“之前老爸让你贷款给我买个二手车,我好跑网约车补贴家用,你也没同意——以前就算了,这次你不能拒绝了吧?要不是我和你妈借不到钱了,我也不会向你开这个口。”
“这笔钱算是爸爸借你的,以后等我拿到工程款,我第一个就还你。”魏杉说,“就算一年两年的还不上,你不是马上就要和季琪琨结婚了吗?等你生了孩子,让老公帮你还钱就行了。”
“不可能!”魏芷说,“你想都别想!”
遭到毫无斡旋余地的拒绝,魏杉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你这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他的好脸色消失无踪,那双鼓眼中再次充斥怒火,“魏来是你弟弟,你是姐姐,他买婚房,你本来就该帮忙!你看看别人家的姐姐,哪个不是赶着出钱出力的?就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喂不熟的狗,永远只想着你自己!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自私的人!”
“巧了!”魏芷的怒火终于决堤而出,她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浓浓的憎恶,“我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我凭什么借钱给他买房子?他又不是我生的!”
“就凭你是我生的!你就该为这个家做贡献!”魏杉怒吼起来,“反了你,别以为攀了高枝我就不敢收拾你,你永远都是我女儿!我就是打死你,那也没人管得了我!”
“魏杉!魏杉!”王琳惨白着脸挡在魏杉身前,不让他走向魏芷,但她随即就被魏杉一脚踹倒。
“你干什么!”魏芷脑袋嗡地一声,满腔怒火地扑了上去。
魏来从身后悄悄绕了过来,用力反剪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动弹。
“我告诉你,我今天不打你。因为子不教,母之过。你妈就没把你教好!所以你才这么自私自利,忤逆不孝!”魏杉喘着粗气,抽出腰间的皮带。
“我不打你,我打这个罪魁祸首!”
“啪!”
伴随着凌厉的破空之声,两指宽的皮带狠狠抽在了王琳的背上,她下意识蜷缩起身体。
“住手!”
冰冷的恐惧压过了炽热的愤怒,魏芷忍不住失声尖叫。
魏杉对她的话视若未闻,手中的皮带卯足了力气,重重抽向王琳的身体。
那种浑身僵硬,仿佛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又回到了魏芷心中。满脸狰狞,变得不像是个人的魏杉本身已经不再可怕,可怕的是随之侵袭的已经重复二十六年的痛苦和绝望。
被皮带抽过的地方,会迅速红肿。
在最开始的几天,只是小山般凸起的红肿。但在之后的一周到两周时间内,那两指宽的伤痕,会变成刺目的青紫色淤青。
夏天,是魏芷最厌恶的季节。
她必须在炎热的夏季穿上长袖长裤,才能遮掩身体上永远也无法消退的伤痕。即便如此,她也会因此遭受异样的目光。
曾几何时,她走在路上与陌生人目光相触,都会近乎呻吟一般在内心祈祷——
带我走吧。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求救。
唯一一个过问她手臂上淤青的大人是她小学的班主任,得知是亲生父亲打的之后,她略有错愕,过了一会,说道:
“教育孩子也不是这么个办法,我会劝劝你爸爸。”
她满心期待。
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只是班主任在当时情景下的随口一说,只有她记在了心中。
没有人觉得那是暴力。
“天下就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你爸爸也是爱你啊。”
每个人都这么说。
就连住在隔壁的老奶奶来劝架时,也是这么说。
错的不是打人的魏杉,错的是挨打的魏芷。
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就连王琳,也只会哭泣。
自从惨叫声引来隔壁邻居的劝架后,魏杉规定他们挨打时不许发出声音,越哭喊,越会被打得更惨。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学会了咬紧牙关,紧绷身体,默默祈祷痛苦尽早结束。
她必须日复一日地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被魏杉殴打,或者束手无策地看着王琳被殴打。她想要辍学打工,逃离这个家,却因年纪太小,就算辍学也没人敢雇她。她想要报警寻求帮助,却在网上查不到一个因为长期家暴而失去监护权的例子。就算告诉老师,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谈话,然后换来魏杉更为狠心的殴打。
她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泯灭内心情感讨好魏杉以换取一时安宁。
痛苦和绝望反复侵蚀着她的心灵,幼小的她向每一个神灵甚至恶魔祈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活着是一件痛苦而孤独的事,人从诞生起就是孤零零一人,什么依靠什么扶持,都是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谎话。
她和人世间的联系,在那一刻就断掉了。
即使皮带印会随着时间淡去,刻在她心灵上的伤痕却永远不会。
几十鞭下去,魏杉气喘吁吁,倒退一步扶住桌子,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
在她长大成人后,魏杉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并不是他改过自新了,而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如此激动了。
家暴者并不会洗心革面,能让他们停下暴力的,只会是他们也无法对抗的东西。
魏芷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出了眼泪。
魏来被她吓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的双手,向后退了几步。
就连蜷缩在角落的王琳,也忍不住满眼泪光地朝她看来。
“你笑什么笑?!”魏杉大吼道。
“我笑你在白费功夫……你想让我借网贷,好啊,我借就是了。”魏芷从包里拿出手机,解锁之后打开隐私空间,将手机扔给身后的魏来,“只要你借得出来,多少我都给你借。”
她满脸泪水地笑道。
魏杉又疑惑又愤怒地看向捣鼓手机的魏来。
不过片刻,魏来慌张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爸!她早就把网贷借了个遍,这、这好像已经欠了一百多万!”
魏来的一句话,仿佛砸穿冰面的一块巨石,石头落入冰水,裂纹还在继续。
震惊、恐慌、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四面而来,齐聚在魏芷身上。
“我早就说过,她是个神经病!”魏来愤怒大叫道,冲到阳台上摆放折叠床的地方,从枕头下方摸出了一把药片朝魏芷掷来。
许多没有包装的板状药片漫天飞舞,其中一板药片划过魏芷的脸颊,尖锐的金属角刺痛了她早已麻木的自尊。
紧接而来的混乱再次升级,被彻底激怒的魏芷和买房梦碎的魏来扭打在一起,他们之间在多年的告密、竞争之下,早已不剩任何手足情谊。魏来的一脚一拳都用尽全力,恨不得当场打死魏芷。就连想要拉架的王琳,也被误伤了几拳。
魏杉丝毫不关心面前的殴打,仍拿着她的手机,不死心地查看贷款额度。
魏芷一脚踢在魏来□□,趁他吃痛松手的时候,冲进了厨房。
魏来下意识去追,却在厨房门口骤然停下脚步,后退起来。
“小芷……”王琳带着哭腔喊道。
魏芷握着一把砍骨刀,慢慢走了出来。她的胸膛起伏剧烈,呼出的急促气息,就像因为红布而失去理智的斗牛。
“你、你想干什么?”魏来慌了神,下意识往王琳身后退去,“我告诉你,你敢动我,你也完了!”
“魏芷!放下!”魏杉也终于放下手机,大喝道。
魏芷提着砍骨刀,一步步迈向自己住了二十六年的小阳台。
“……谁拦我,我砍谁。”她那干枯沙哑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真的是她的喉咙里发生的声音吗?而不是一具被埋在地下腐朽多年的尸体的呐喊?
她拖出角落的行李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王琳用颤抖的手捡起地上一板掉落的药物,努力用没有戴眼镜的双眼辨认着上面的小字。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
那是一串繁复的药名,王琳从没见过。
她抬起头,恐慌而哀求地看着魏芷:“小芷,这是什么药?你得什么病了?”
“精神病啊!我不是说了么,她脑子有问题!”魏来大叫道。
“小芷?你说话呀……这到底是什么药?”王琳颤声道。
魏芷像什么也没听到那样,快速地将季琪琨送给自己的衣服和包塞进行李箱内。除此以外,她没有任何想要带走的东西。
现在留在世间名为魏芷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鬼怪,连她自己也看不太清。
小的时候,她最大的期盼就是长大成人,顺理成章逃离这个早已死去的家。真正长大之后,她才发现当初困住自己的并非是无法独立生活的经济能力。
是王琳那竭尽全力从沼泽中托举而出的爱,牢牢地将她困在原地。
“到底为什么要爱我呢?干脆像爸爸那样对待我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毫无心理愧疚地扔下她离开这里。”
她期盼不曾被爱过,这样她才肯被独自拯救。
她憎恨爱。爱困住了她。爱也杀死了她。
她拖着轻盈得不像它尺寸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早在八年前就该迈出的门槛。
第8章
“无力逃脱,是家庭暴力最大的特征。”
随着最后一句总结的落下,这场讲座也落下了帷幕。
江都警校经纬楼,报告厅里稀稀拉拉的学生接连起身离去。有少数几个对讲座内容抱有疑问的学生,拿着笔记前往讲台询问。
台上满头银丝的讲师是清华大学的陈教授,既是博士生导师,也是著名心理学家。张开阳今日特意回到母校,就是为了参加这场公益讲座。
他坐在座位上,等到讲台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前去。
“陈教授,刚刚听了您的讲座,我的感触非常多。您接下来还有时间吗,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张开阳真诚地问道。
陈教授收拾着桌上的教案,头也不抬地说:“你是毕业生吧?”
“是,我已经参加工作了。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听您的讲座的。”
“工作上遇到了问题?”
张开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陈教授没有追问,她将右肘撑在讲桌上,身体轻靠,耐心地看着张开阳:“说吧,孩子。你有什么疑问?”
张开阳在来之前,就已经整理好了他想问的问题。但真正到了要说出的时候,那乱麻般数不清的疑问堵住了他的唇舌。
自陪着翁秀越走访群众搜集起诉证据之后,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时间里,他在派出所里见到的残酷比前二十五年都要多。
人性的灰色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想问……您的最后一句话‘无力逃脱’,为什么会这样呢?”张开阳说。
陈教授微微一笑,了然地说道:“你是想问,她们有手有脚,没有被限制行动,为什么不自己离开?”
张开阳感到一股羞愧涌上心头,就好像他也变成了那些不知内情就在背后议论的人一般。
“铁制囚笼的存在易于察觉,以‘家’为名的透明囚牢却非外人能够看见。家往往是男人的皇宫,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家也可能是女人和儿童的囚牢。”
陈教授温和的语气缓解了张开阳心中的愧疚,他忍不住抬头看向这个虽然年迈却散发着睿智光芒的女人。
“在‘家’这个囚牢里,儿童没有独立谋生能力而成为囚徒,女人则更多是出于经济、社会、心理等原因,以及实质的恐吓和殴打而成为囚犯。”
“无论是短期还是长期遭受家暴的人,都有可能获得严重的心理创伤。这并非是心灵上的一次感冒,而是心灵上可能终生不愈的重疾。一个心灵生了病的人,就算她有完好的手脚,也可能无法独立走出牢笼。”
“因为在她获得创伤的那一瞬间,她与人联结的能力,自我拯救亦或寻求帮助的能力,也大大降低了。”
张开阳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患有心理创伤的人,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每个人表现的方式都不一样,”陈教授缓缓道,“只不过,所有心理创伤都有一种共通,那就是极度的恐惧、无助,已经失去掌控和即将面临毁灭的感觉。”
张开阳一愣,眼前浮现出这段时间接触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她们无一例外都有着这样惊恐不安的眼神,越是受虐待时间短,表现越明显,而长期遭受虐待的受害者,眼神大多麻木空荡,连恐惧也不曾有了。
“同样的一个人,在我们看来或许就是一个令人憎恶的施暴者,或许还会想,他并不高大,也并不健壮,甚至只是社会上的一个失败者,为什么受害者却能甘心忍受许多年,乃至主动留下不愿离去?”
张开阳脸红了,这正是时常萦绕在他脑海中的不解。
“因为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丝毫没有任何值得尊重地方的人,在饱受多年暴力的受害人眼中,或许只是看见他,就会让她浑身僵硬在原地,脑海被雷击一般的恐惧所占满。这并非理智所致,而是创伤后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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