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明昭若有所思地低声问:“这次菜品是你安排的?”
薛烨笑着摇摇头,小声回答:“是妈安排的,我都没和妈提过你爱吃这道菜,这不巧了么。”
“薛烨,吃饭的规矩是什么?”
薛鸿云放下碗筷,薛烨立马噤声,又听见母亲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就让薛烨打头阵,站起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这半年在国内的收获吧。”
薛烨被点名,一瞬间五官痛苦得皱缩成一团,又努力舒展开笑容,老老实实地站起来汇报青林今年的进展,简直像在开会进行年终总结。权西野见到薛烨那强颜欢笑的滑稽样,忍不住想笑,赶紧拿起酒堵住了自己的嘴。
她刚放下酒杯,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循声望去,立即瞪大了双眼,“爸爸?”
同样露出这幅神态的是薛翎。
助手推开门,第一个踏进的是薛志安,紧随其后的是自己的胞弟薛长明。他冲在座的各位爽朗一笑,“不好意思,来晚了。”
薛志安脱下外套,交给一旁的助手。
他想对上坐在主位的薛鸿云的视线,然而失败了,对于这番动静,薛鸿云毫无波动,只专注送进嘴里的每一口食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呵呵一笑,拱手祝贺:”今年难得有空一回,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迟了一些,薛总莫怪!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薛长明歉疚地在旁补充:“半路有事处理,没赶上趟,鸿云,实在抱歉。”
“既然是一家人,场面话就没有必要多说了,”薛鸿云挑眼看他们,“一个两个站着,弄得这些孩子不敢夹菜。”
薛鸿云身侧的人站起来想让位,薛志安赶忙打住:“没关系没关系,都是自家人,坐哪儿不是一样?我坐翎儿身边就好。”
薛志安坐在了儿子薛翎旁边,薛长明也跟着坐到了女儿权西野身旁,隔着中间的女儿抚了下妻子的后背。权韶念放松了一点。
权西野不解其意,父亲和叔叔已经很多年没有来参加薛鸿云的生日宴了,她小声问:“爸,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
薛长明端起一杯酒冲着薛鸿云,“迟到了,我先自罚一杯。”
他一口干了,又拿酒倒满一杯,“大哥他血压高,医生说不宜饮酒,这杯我替他喝了。”
薛鸿云笑:“一杯酒而已,能对血压有多大影响?志安大哥最喜欢酒,听说家里还收藏了不少好酒,我至今都没能有幸尝到一滴。”
薛志安站起来,绕到自己弟弟面前,接过了那杯,仰头倒进嘴里,把空杯置在桌上,豪迈至极:“今天是我鸿云小妹的生日,这酒肯定得喝!一点酒而已,不碍事。薛总你看喜欢什么酒?改天我给你送去。不过我们这个年龄,对于这些还是得忌口。”
薛鸿云鼓起掌,“说得真好。”
“但称呼还是得对齐,既然拿我当老板,就叫我薛董吧。”
她看着薛志安,“酒的话,志安大哥最懂了,要送什么样的酒给我,我想不需要问我的意见。”
薛志安双手合致歉,“一时口快,对不住对不住。酒我一定亲自安排。”
他回到座位上,脸有些涨红,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别的什么。薛翎惶恐地看着这一幕,小声提醒父亲:“爸,我车上有降压药......”
薛志安没有理会儿子在说什么,目光落在对面的权韶念身上,立刻端着杯子起身,“韶念!好就没见了!”
“韶念她不喝酒,”薛长明替妻子敬上去,“这杯我替她喝。”
“以茶代酒,弟媳,这可以吧?”
权韶念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把杯递上去。薛志安替她斟上茶,也给自己加上,“难得看见你一回,真是不容易啊。”
薛志安坐下感叹,又关心道:“腿脚好些了么?我上次让长明带回去的人参都有在吃么?”
薛长明替妻子回答:“都有在吃。”
薛志安和权韶念也是一个高中读出来的,比俩人大一届,算起来三人是都是校友。那场事故后,作为大哥的他没少关心权韶念伤势,好东西送了一堆过去,对这位弟媳上心程度任谁看了都不会说一句不好。
“我认识一个不错的骨科医生,人在德国,明天介绍给你们认识。”
“谢谢大哥。”薛长明感激地点头。
好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好一个热心善良的老大哥和忠心耿耿的弟弟。薛鸿云拭了拭嘴角,问起韶念:“说到这事,当年那个司机被判了几年?”
薛长明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被判了7年。”
权韶念沉默着没说话,一旁的权西野握住她发冷的手。权韶念很少说起当年的事,因为她早已记不清事件的全貌了,大脑好像有意识地抹去了这段记忆一般,如果强迫去想,就会感到极度的不安。
医生对她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选择性遗忘是大脑的防御手段之一。
“当年是在大学城附近,”薛鸿云替所有人回忆,“可那一带都是学校,很少有事故发生,哪辆车途径学校路段反而加速呢?”
“因为他是个反社会人格,故意的。”薛长明再次开口,脸色不佳,看来他也沉浸到了往事的记忆中。
薛鸿云长叹一声,似乎感到同情,随即又抛出疑问:“我听说是那位肇事者主动打的救护车?没有逃逸,反而自首,看起来不像是故意报复社会。”
成明昭眨了眨眼,望向权韶念,只见她脸色惨白,整个人像秋天里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
“不要再提了!”权西野搂住母亲,皱眉看了一眼薛鸿云。薛长明回过头迅速搀扶住妻子,“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鸿云,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在你的生日上揭韶念的伤疤。”
“韶念,你要是累了,可以去房间休息。”薛鸿云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继续用膳。
权韶念在权西野和丈夫地搀扶下离开。
薛志安眼睛一转,哎了一声:“小妹,我知道你脑子转得快,总有很多思考,不过有时候还是得考虑一下当事人的心情,你看韶念都这样了,她是你的嫂嫂,本来这些年就因为腿脚的缘故郁郁寡欢的,就别伤害人家了。”
“大哥倒是很会做好人,”薛鸿云抬眼看他,“如果在公事上有这一半的力气,恐怕现在也没我什么事了。”
场面冷了下来,薛志安的脸难看了一秒,很快又恢复如初,呵呵笑地打圆场:“生日就不聊这些了!哥哥嘴笨,你别往心里去。诶,小烨回来了啊。”
他把目光投向薛烨,转而又移到他身边始终安静吃饭的成明昭身上,“这位就是......娜娜吧!”
薛志安举杯上前,“小烨结婚的时候我没来,真是惭愧,没能见证到你人们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实在遗憾,这杯酒算我这个做舅舅的敬你们。”
薛烨想替成明昭喝,被她轻轻躲过。
成明昭端着酒杯站起来,隔空和薛志安对碰,浅抿一口酒,“舅舅,别这么说。”
薛志安笑:“不愧是康达的千金,人美气质佳,和我们小烨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俩人纷纷坐下,薛志安正经疑问:“不过说起来,你们结婚也有四五个年头了,怎么......”
他欲说还休,笑吟吟地望着这对年轻夫妇。
薛烨呛了一下,干咳一声回答:“我们没那么急。”
“四五年,完全不算急了。”薛志安笑,“你们不急,不见得鸿云不急。”
他和薛鸿云对上视线,笑眯眯地又说:“也该让鸿云早点抱上外孙啦。”
薛鸿云勾勾唇角,“说起来薛翎今年也毕业了,对未来有打算吗?恋爱呢,似乎没听到动静?”
薛翎正在喝汤,突然被点名,呛得直咳,努力顺出一口气回答:“我、我还没想好。”
听到薛鸿云提起自己的儿子,薛志安笑容收了收,然后揉了把他的头,“他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着急,呵呵。”
这个阶段急的是谁,不说也知道。
成明昭借口上厕所从里边儿走出来,本来薛烨要跟着一起,他应付不来那种场合,她又把他摁了回去,如果俩人一起走,那就显得太刻意了。
她来到二楼的休息区,顺着廊道没走两步,果真见到出来的薛长明。
“舅舅。”
薛长明没想到会撞见她,原本混乱的表情迅速整理妥当,“娜娜?你怎么在这。”
明昭抿着嘴露出担忧之色,“我有点担心舅妈,想来看看,妈妈她刚才确实不应该提这些的……。”
“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舅妈她没什么大事,西野在房间里陪她,”薛长明走到她跟前,反倒宽慰她,“你也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对鸿云有什么误解,虽然你在她身边的时间不及我们长,没那么了解,产生偏见很正常,我知道她也是担心韶念,只是关心的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但她的心是好的。”
明昭缓缓点头,“有时我也不太能接受妈妈的一些表达,但我明白您的意思。”
薛长明笑了笑,把她久久一望,“说实话,对比家里的其他孩子,阿烨的天资并不聪慧,能遇到你,实在是这孩子的福气。”
“是我们彼此的福气。”明昭对上他的眼。
薛长明笑意加深,“那你进去吧,得辛苦你照看下舅妈了,我怕留小野一个人在那儿......她比较冲动,我得上去一趟,离开太久不好。”
薛长明感激地拍拍她的肩,踏着匆匆的步子走了。
权西野紧握着母亲的双手,担忧地蹲在她身边照看她,“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已经打电话让常叔来接我们了,渴不渴?”
她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是爸爸,没想到进来的是成明昭,脸色又暗了下去。
前些日子积累起来的对成明昭的好感因为薛鸿云的一个举动全部消失殆尽。她真不明白薛鸿云为什么要当众揭她母亲的伤疤,是故意的么?恶趣味?想看她母亲崩溃的样子?
真以为自己是万人之上了。
成明昭端着一杯温水上前,递到权韶念手中。
权韶念抚了抚落下来的碎发,“谢谢你,娜娜。”
娜娜?权西野好不舒服。她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和成明昭没什么交情,更何况父亲在家动不动就叮嘱,要少接触薛鸿云那一家子,哪来“娜娜”,怎么会叫得那么顺口?
她正心感狐疑,又见成明昭蹲下,抚着权韶念的膝盖,“妈妈她的话......不必太放在心上。最近感受怎么样,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权韶念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单手扶着额角,“最近一直在做梦,断断续续的,都是关于那件事,偶尔什么也没做,也会涌起那种不舒服的感受,好像又经历了一遍。”
成明昭的手在她膝盖上轻轻地摩挲,“可能是创伤经历闪回。”
"但都是片段,还是记不清,看不清,串不起来,只是直觉告诉我,就是那天的场景。"权韶念握紧水杯,苦笑,声音微弱,“明明经历过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时不时还会像个精神病一样,我实在太差劲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生病了而已,每个人都会生病。也许是你的内心还在抗拒那段回忆,等你真正愿意直面它的时候,说不定就回想起来了,别急。"
成明昭和权西野把权韶念扶进车后座,权西野没急着进去,而是关上车门,拉着成明昭到了角落,“你和我妈认识?”
有些怒气,有些怨念,像问罪一样的口气。
“当然了,你妈妈是我的舅妈呀。”成明昭笑,不知道她怎么会问出这么无厘头的问题。
权西野松开她的手,耐心到了极点,“我问的是,你是什么时候和我妈妈联系的?”
“你不知道么?”明昭惊讶,惊讶的神情刺痛了她,“舅妈之前的心理医生,和阿烨现在的心理医生是同一个,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聊上的。”
权西野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妈妈没对她和爸爸说起过。当年事故发生后,权韶念看过心理医生,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之后大家都以为她走出来了。原来根本没有。
看着权西野的眼圈越来越红,明昭上去帮她擦泪。
“我没哭。”
权西野说着,泪还是掉到了腮边。
“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明昭帮她把泪抹去。
“就是我的错。”
权西野声音变得无力:“我才差劲,作为她的亲生女儿,我自以为关心她,其实根本没有。这事我不知道,她只对你吐露了心声。”
“舅妈或许只是不想让你们担忧。现在我告诉了你,你也知道了,真正能够照顾她心灵的人是你,是她自己,唯独不是我,西野。你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权西野望着她,没说话。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俩人抬眼,是雪。
“时间不早,我该带我妈妈回去了,”权西野与她告别,想了想,她又说,“成娜,说实话,之前我并不喜欢你,甚至有点讨厌你。”
成明昭双手揣兜,静静地站在原地,淡笑着等她的后文。
“现在,没那么讨厌了,我以为你是我姑姑那样的人,但你好像不是......”她垂眸,声音低下去,似乎在自言自语。
雪越飘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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