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韶念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从前的自己,感到陌生和淡淡的怅然,她平静地点点头。
成明昭大概也能猜出她去医院的原因,于是话题又从芭蕾舞提到了那次医院见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扰。
权韶念抚着自己的胳膊,不知从何谈起,除了医生,她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因为生理性抵触。但对成明昭,没有这份抵触,于是她告诉成明昭,因为当年那场事故,她的芭蕾舞事业被迫终止,直到现在,都会时不时梦见那天的遭遇。
不过更具体的场景,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天她回了一趟大学,之后就从医院里醒了过来,再下床的时候,腿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对芭蕾舞已经没有任何念想,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现在也跳不了了,只是动不动做梦让她感觉到疲惫和恐慌。
成明昭静静倾听完,起身来到她跟前,牵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令人心安,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和煦,“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
成明昭告诉她,梦是潜意识的投射,有时候往往不是梦主动出现,而是她潜意识的召唤。也许大脑在提醒她什么,比如一些需要回想起来的记忆,只是她现在状态不好,没法承受。
对于当年的情形,权韶念记不清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记不清,还是自己不想去回忆。如果能回忆起当年的全部细节,是好事吗?她不知道,只是对成明昭点点头。
清晨的曦光透过窗户照在棋盘上。
薛鸿云和成明昭一左一右坐着,薛鸿云执黑子,成明昭执白子,俩人已经下了10分钟了。
白棋被黑棋团体围住,成明昭幽幽地叹了口气。
薛鸿云怀抱着黑猫,“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呢?”
成明昭伸手,打出一口气,吃掉了薛鸿云的两颗黑子。
“接下来,才是好戏登场。”
第68章 父亲
清早,薛翎洗漱完,踱步到餐厅。他的父亲薛志安已经吃起了早饭。
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又安安静静地坐下。只有俩人的餐桌稍显空旷和寂寥。薛志安有过一任妻子,在年幼的他被领回家的第二年俩人就离婚了。
这些年,家里只有他和父亲。
薛翎拿起刀叉,切了一小片火腿送进嘴里,一边用余光打量身侧的父亲,一边细细地咀嚼。咀嚼到没法再咀嚼地时候,他终于咽下,开口:“爸......”
薛志安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专心吃着早餐,好像没听见。等盘子的东西扫空,拿起一旁的餐巾抹抹嘴,起身准备离席。
薛翎赶忙跟着站起来,捡起一旁的大衣为父亲披上,“我可以去看看妈妈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薛志安理了理衣领,又整了整袖口,这才回眸看他:“问这个做什么?”
薛翎收回手,局促地笑:“妈妈她的生日和薛姑姑的没差几天,我想去给她过过生日......”
“用不着,你妈现在的日子过得舒服着呢,”薛志安哼笑了一声,转身面对儿子,伸手拉平他衣肩上的褶皱,“衣服也不知道挑件合身的,我上次给你订的那几件西服呢?昨天就给我穿一套破烂去,让你姑姑笑话。”
“我等下就去换......”上次宴会,权西野嫌父亲给他订的西装丑,他才换下的。薛烨抬起眸,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回去给她过生日,您告诉我地址吧,我自己去就好。”
薛志安凝视着他,露出笑容,然后抬手揉他的发,越揉越使劲,薛翎歪着脑袋不敢反抗。他的动作从揉变成拍,像拍一个沙包,一下又一下:“你呀你呀,你这个脑袋,简直比猪还不如。嗯?薛翎,忘记爸爸之前怎么交代你的?你以为自己在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薛志安揪住他的头发,迫使薛翎正眼看自己。薛翎颤颤巍巍地喘气,眼神也颤颤巍巍的,像受惊的兔子。
他脸上的笑容没了,冷下来的面孔布满纹路,就这么一眼不发地看着薛翎,薛翎艰涩地吞咽唾沫,张张嘴,没敢吐出音节。
“你很想被人发现吗?”
薛翎赶忙摇头。
薛志安松开手,“我给了你妈妈足够的钱,让她过着潇洒的日子,唯一的条件就是别再联系你,而你,作为我的儿子,享受如今的生活,不应该努力回报我吗?为什么,突然开始变得这么不听话?”
他往前走一步,薛翎就往后退一步。面对薛志安,他没有忤逆的勇气,正如薛志安说的,他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全靠薛志安,他妈妈也是因为薛志安才能过上现在的好生活。他们娘俩都得好好感谢他。
“我只想、我只想看她一眼,”薛翎不敢对上薛志安的眼睛,忽然间找到了理由,上前两步攀住父亲的胳膊,“我不去认她,只是远远看她一眼,远远看她一眼就好了,这样可以么,爸?”
薛志安用拳头重重地击在他的腹部,薛翎闷哼一身要跪下去,被父亲扶起来,温和地揽进了怀里。薛志安用拳击过他的那只手慈爱地抚摸他的后脑,“好孩子,看来你听不懂我说话,不联系的意思是,看一眼,都是不允许的,明白了吗?”
薛志安松开他,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振作点,薛翎,你可是至梦之后的继承人,你得培养出继承人的气质。去报个健身课吧,或者学学拳打。时间不早,我得去忙了。”
他重新拢了拢衣襟,阔步离开。
薛翎捂着肚子重新坐回椅子上,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当年,客运站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高一矮的一对身影。他母亲冻得鼻尖发红,身上只穿着两件衣服,目光紧紧锁在马路上,只要有车来,她的眼神就焕发出神采,车要是没停,那份神采又像风中的烛火一样被吹得灭下去。
他一大早被母亲叫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困意还没过,就在路边站了一个小时。薛翎不理解地问母亲:“妈妈,你在等谁?”
母亲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的问题。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停在他俩面前,母亲终于露出微笑。她打开门,送他进去,他不进,死死拽着她的手,摇头,“你要丢了我?”
“傻瓜!”她笑了,低头亲他的额头,“从今往后,你就要开始过好日子啦。”
他被硬塞了进去,来不及往外爬,车门就被母亲关上了,咯噔一声,他摸来摸去,不知道按哪个,无论按哪个都打不开那扇门,只能拍着车窗哭。
他看到母亲往前面的车窗走。
“我能陪他一天吗?”
“不好意思。”
“主要是他肠胃不太好,路上我也好......”
“周小姐,你忘了你答应过什么吗?"
“那你把后备箱打开,我把他的衣服什么的放进去。”
“不需要,到时候都会帮他换新。”
“那你让我最后跟他说句话吧,可以吗?”
“不好意思。”
“姓薛的是这么跟你说的?我连我儿子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吗?那我不干了!”
他看见车窗慢慢降下来,母亲重新来到自己面前,他努力想从这半扇窗钻出去,被她阻止。
“我要出去,我要回家,妈妈,你不要我了?”
他哭得惨烈,双眼被泪水模糊,几乎看不清母亲。
她伸手帮他抹掉眼泪,语气带笑,“傻瓜,你跟着这个叔叔走,去见你爸爸。”
“爸爸?”他第一次听说,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我不要爸爸,我要妈妈!”
“别哭,不许哭,”她吼他,以往他最怕母亲这样的语气,但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未知的恐惧叫他害怕,失去妈妈的恐惧更叫他难安。
“从今以后,你就姓薛了,知道吗?翎儿。”母亲隔窗吻他湿漉漉的脸蛋。
“我姓周,我姓周!”他在座位上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哭喊,“我不要爸爸,我要妈妈。”
“到时候我们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
车窗忽然升起,他还没得到母亲的回答,只能隔着黑乎乎的窗户哭着喊着要妈妈,车窗外的女人抬手擦了擦眼睛,转身走了。
路上,他哭到睡着,醒来又哭,如此反复地,直到最后醒来,出现在一个敞亮温暖的房间里,身下的床铺异常的柔软。
他回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扭头到另一边,又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个陌生的男人是他现在的父亲,也是他的生父,薛志安,那个陌生的女人是薛志安的现任妻子,刘慧敏。他住进薛家的那一天,正巧也是现在这样飘着雪的寒冬。
薛翎慢慢站起来,走向卫生间,默默冲了把脸。从前,母亲经常对他念叨父亲,说只要父亲在,他们的日子就能好过,那会儿他并不觉得日子有多难过,有母亲,一日三餐正常吃,能上学,难过在哪儿?
母亲只是笑他傻,说哪天他见到了自己的爸爸,就知道现在过得日子比狗都不如。有爹和没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有爹在,就有靠山在。
对着镜子,薛翎撩起衣服,看着腹上那块青紫色的印记。
这么多年,他仍参透不了母亲说的,有爹和没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句话。薛志安没少过他吃,没少过他穿,吃穿用度都是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的奢侈。至于父爱,不知什么才算?
薛翎放下衣服,撑着洗漱台,痛苦地捂住脸,止不住低声抽泣。他知道,这不是父爱,薛志安没有爱过他。相反,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薛志安和别人一样,打从心底厌恶他。
他的出现让父亲蒙羞,即使如此,薛志安仍然选择把他接回到身边,外界对于他的出身有许多猜疑,每一声猜疑都像箭一样插在薛志安身上,薛志安再不动声色地把疼痛转移给他。
只是薛志安需要他。他已经老了,即使他再有能耐,他也已经老了,他需要这么一个名义上的儿子,他就是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离别时,母亲说还会再见,他把这句话记到现在。这些年始终没没和母亲见上过一面。薛志安告诉他,忘了这个母亲,不能和她再见面,就算他有母亲,也是已经离了婚的刘慧敏,而不是他真正的生母周小芊。
薛翎因为这番话恨他,母亲就是母亲,怎么会是别人?如果他嫌弃母亲,当初又为什么要处处留情?
薛志安风淡云清地接受他充满恨意地审视,笑着告诉他,他是花了大价钱把他从母亲手里接回到自己身边的,说白了,是他妈妈亲自且主动地把他卖给了自己,要恨只能恨他见钱眼开不惜抛弃儿子的周小芊,而不是恨给他吃给他穿,辅佐他继承公司的父亲。
况且,“绝不再见”这项条件,是周小芊知情且答应的。如果他执意要见母亲,或者周小芊执意要见他,就是主动毁约。那么他随时可以收回给周小芊的经济补偿,他会让他母亲一分不少地吐出来,当然,也可以用法律手段,告她诈骗,同样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还得反赔他钱。
对于一个农村长大,家境贫寒的周小芊来说,得到一笔巨款又原样返还,甚至背上罪名,是多么残忍。
这些年来,周小芊并没有来找过他,说明她很珍惜自己的美好生活。不爱他的是母亲,抛弃他的是母亲,薛志安劝诫他,恨也得找对人恨。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薛翎抹干眼泪拿出来,发现是权西野打来的,立马走出卫生间。
他收拾好心情,来到窗前,外面白雪皑皑,圣诞气息浓郁。
“喂,西野,怎么了?”
“鼻音这么重?”
薛翎咳了咳,笑着说:“我感冒了。西野,今天是圣诞节,祝你圣诞快乐。你能打给我,我好开心。”
“废话少说,你今天有空吗?”
薛翎捂着胸口,紧张而又迅速地回答:“有空,随时都有空。”
“嗯,正好想约你出来吃个晚饭,到时候发你定位,记得不要迟到。”
薛翎捂着嘴,激动地来回踱步,“好......好,我一定不会迟到。”
通话很快被挂断,他望着联系人里“西野”二字,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暂时把伤心的事抛到了脑后。
薛翎坐在沙发上,认真翻起了相册,他设有一个私密的相册,里面都是权西野的照片。照片大多来自于她的朋友圈,还有自拍头像,他每一张都有好好地保存下来。划到最下,是早年俩人合照,一张是七岁时,俩人在海滩的照片。他因为刚到薛家没几年,整个人还很内向拘谨,在镜头前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和动作,像根木头一样直愣愣地站着。
旁边抱着他、笑得灿烂的小女孩就是权西野。她从小就那么漂亮、热情,是第一个愿意和他做朋友的。
还有一张,是权西野14岁生日那天拍的。不算双人合照,她捧着蛋糕,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中央,活像个公主。四面八方围着朋友和家人,他就是其中一位。
薛翎看着相片里拥有着自信笑容的权西野,也轻轻地笑了。
权西野挂了电话,打了个响指,继续和母亲一起吃早饭。权韶念问她是谁打来的,今天晚上有约会吗。
她如实回答,权韶念笑了笑,“你和小翎从小关系就好。”
权西野哼哼笑。昨晚快睡的时候,边霁打电话给她,说是要约她圣诞节一起吃饭,她才不想和这人一起过圣诞节,但还是答应了。
一个贱货,一个蠢货,就让他们好好吃去吧。
权西野握住母亲的手,“哎呀,不是这样的,有个女孩喜欢薛翎,不好意思,所以让我帮忙约一下。”
权韶念发起愁来,“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小翎都不知道呢,等下以为是你,结果你没去,伤心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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