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英和柏林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又破又烂,是成礼还没功成名前蜗居的一个小屋,就算拿来当遗产,也没人想要继承。
成明昭用钥匙打开房门,迎面一股粉尘味。她边走,脚下的木地板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种老式房屋的内部构造并不复杂,成明昭很快找到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她打开手机电筒,顺着步梯往下走,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的气味,闻着有些潮湿。这里是用来储藏酒的,眼下还有一面墙的葡萄酒,瓶身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环顾一周,最终盯上了那面陈列着无数瓶葡萄酒的柜架。
成明昭扶住它,试探性地往左推,酒架与酒架之间缓缓裂开一道细缝。她彻底打开这道暗门,一处小小的空间呈现在眼前。
正中央放置着一只保险箱。
在她和薛烨结婚之前,成礼有过一段时间清醒的日子。
天气好的时候,成娜会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成礼到外面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成礼的头发因为疾病掉光了,出门前她特地给他戴了一顶针织帽。疾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究竟是什么病,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当作人老了必然要经历的官能衰退来对待。
和女儿相处的时光里,他的神智得以短暂的恢复,所有人都认为,成礼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康复,毕竟在此之前他的身体比年轻人还要健壮。
成娜瞥见他散开的鞋带,立刻绕到了前头,蹲下替他系。
虽然成礼站不起来,也没法好好地走一段路,穿鞋子和不穿鞋子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有正常人的面貌,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
成娜的孝心被家人看在眼里。
“你不是娜娜,对吧。”
这样明媚的天气里,成礼开口说话了。
她帮他把两只鞋的鞋带系紧,然后重新推着他,俩人来到了公园,小狗和小孩在四周跑跑跳跳。
成礼说:“你一点也不像彩洁,彩洁是她的妈妈。”
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们不会把娜娜带到我面前。”
成娜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欣赏春日的景色。
“我一早就认出你,认出你不是娜娜。”
成娜笑了笑,"妈妈说您身体不好,现在来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健朗。"
“你是他们找来的,对吧?”
成礼抬头看她,他口中的“他们”,大概率指的是妻子全英和儿子柏林。
“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成明昭回望他。
成礼摇摇头,喃喃自语:“我清醒不了几天了,是我害了娜娜。”
“她健康、坚韧、聪明,爱冒险,对攀岩、植物、动物,都很感兴趣。”
成明昭告诉他。
“是吗,太好了。”
成礼吃力地用眼睛去蹭肩膀,春季的粉尘令他痛苦,泪水源源不断地在分泌。
“帮我个忙吧。”
第97章 孩子
“有一样东西,我想要给娜娜。”
成明昭离开地下室,走出大门,她停在原地转身向后看去,午后的斜阳在地上划出一道分界线。
浸泡在橘色的霞光里,成明昭嘴角扬起不知名的笑意,她抛高手中的钥匙,又利落地接住。
如果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早就不在人世,而致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谦和地听他诉说,这个姓成的男人会作何感想呢?
光是想想,就好笑的不得了。
当然,他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成明昭打开车门,毫不留恋地驶离。
成柏林和她同步回家,他本该回自己的家,却停在了她的家门口,尽管这套房子是他买下的,但平常,他不会擅自侵入成明昭的私人空间。这是他一贯奉行且引以为傲的绅士行为。他自诩不是那种庸俗的男人,看见女人恨不得变成一只猴子上蹿下跳,更别提遇见喜欢的女人,行为举止简直低级得像只野畜。
“我不是薛烨。”——这是成柏林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鄙夷薛烨那样的男人,主动使人掉价,坦诚易生威胁。真心如果外露,就会变得廉价,这是他的处事准则。
成明昭走上前。
但这是怎么回事呢?眼前的这个男人,表现出了像薛烨一样的神色。柏林回头看她,露出小动物般惶恐可怜的神情,伸臂猛地把她圈进怀里。她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
成明昭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像安眠曲:“怎么了。”
柏林进行了一次深呼吸。他人生中经历的最剧烈的一次不安,也是由成明昭抚平,她教给他方法,她令他感到安全。从那天起,只有她能掌握让他放松下来的技巧。而他也只有在她身边才能感到完全的镇静,成明昭是他的安全屋。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个姿势令成明昭不舒服——她被迫仰着身体,柏林比一般男人更高、更健硕,被他拥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于是松开了手。
回到沙发,柏林还是一脸心事。成明昭递给他一杯冰水,颇有兴致地打量他的愁容。让她猜猜,这个男人,一生什么都不怕,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屈于威胁,除了那对父母。
柏林接过杯子,但没喝,转身握住她的手,手和冰一样凉:“我和妈妈吵架了。”
主动、坦诚、真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原则了。
“真稀奇,是为什么?”
成明昭任他握着,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了。
柏林把带着冰块的水倒入嘴里,连着冰块一起嚼了。他突然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把成明昭当成了真的成娜?竟然因为母亲对成明昭的不公而生气,成明昭会在意吗,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
“成明昭,”他叫她全名,同时对上她的眼睛,“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索求承诺是愚蠢的行为,但他似乎不想管这些了。从前建立的什么准则、信仰、不可撼动的价值观,统统粉碎。
成明昭去摸他被冰块冻得殷红的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她想了想,又笑了笑,“直到你死。”
“是真话吗?”他微蹙着眉。
“你不相信我。”
成明昭抽回手,又被他攥过去。
柏林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但前提是,你绝不能背叛我,绝不能离开我。”
“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害你这么紧张?”她笑着问。
柏林慢慢放下她的手,注意力被这句话转移,“没什么,你不需要管她,我也不会让她对你做什么。”
成明昭掰着他的手指,边玩边说:“你知道你爸的老房子吗?”
“老房子?他的老房子可太多了。”被她触碰,他僵硬的身子和情绪都得以缓和,语气也变得平稳。
“在罗兰岗,你爸小时候住的,”她说,“我今天去看了。”
“罗兰岗?”柏林没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明昭抿起嘴笑,“因为啊,你爸爸把它也交给了成娜呢,你不知道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又慢又重。果然,柏林别开脸,皮笑肉不笑:“我不关心。”
“只是一栋烂房子,你也心理不平衡吗?”
成明昭一语戳穿他的心思。
“当然不会。”柏林强撑起嘴角,“我需要吗?”
“你确实不需要,”成明昭放下他的手,“虽然是旧房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往里放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东西,居然把这样一栋房子给自己的大女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让‘我’来看你们一家有多和睦吗?这是在告诉‘我’,他有多爱你吗?”
她叹了口气,“我都替‘我’感到不公平了。”
不甘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惚的神色。因为这番话,他陷入了某种回忆,回忆一定和成礼有关。
柏林的双眼慢慢聚焦,看来他已经回味完毕,脸色和悦了不少,模样像是小时候被父亲摸了头,带着一丝自己难以察觉的骄傲与满足。
“你不公什么,”柏林再度牵起她的手,为她这番假惺惺的感叹而好笑,“你要是真不公,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话不能这么说,”成明昭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握着,“现在我才是你的姐姐,我当然会不满。”
柏林拉着她的手,把她揽到眼前,“你的不公,我补给你。”他要吻她,成明昭用手挡住了他的唇。
“要不然,明天跟我去那边看看吧,你不想多了解一下你的爸爸吗?”
“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柏林拿开她的手,“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去看看。”
第二天,俩人早早地出发。成柏林的心情很好,也许是昨天得到了成明昭的承诺,又通过她得知了父亲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以至于一早就神采飞扬,眉梢高挑,嘴角带笑。
他们来到罗兰岗,成礼从前的故居。一下车,成柏林就皱起了眉,“得让人来打理一下这里。”
成明昭打开门,柏林走进。粉尘刺鼻,他挡住鼻子,回头对她说:“你别进来了,在外面等我。”
柏林只身走进,他确实不知道这栋房子的存在。成礼从前有向家人提起,自己儿时在洛杉矶住过一段时间。他踱步在这间灰尘遍布,静谧异常的房屋里,边走,边用目光打量每一件物品。
他这一生唯一敬仰的人就是父亲,纵然中途有过埋怨,如今也只剩下思念。成柏林拿起柜台上放置的一个旧相框,上面蒙着一层灰,柏林下意识用手指抹开,看见了童年时的父亲,以及身后早就离世的祖父祖母。
小时候的成礼和小时候的柏林几乎共用着一张脸,很多人都对他这么说,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像成礼一样厉害的人物。他的童年,是在无穷无尽的爱与期待里度过,他坚信自己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这一切本该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要告诉他,成娜的存在?
成柏林深吸一口气,被进肺的尘埃呛得咳嗽,他颤抖着把相框放回原位,掏出手帕擦拭手指。
那些不好的回忆卷土重来,令人心烦。
转眼,成柏林在玻璃柜里看见了一样物品。他愣了一愣,快步上去,打开柜门,上面放置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鹦鹉标本。成礼有收集动物标本的爱好,他对动物很感兴趣,也对植物很感兴趣,他似乎对很多东西都很感兴趣。大自然对他有致命吸引力。
成柏林取下那只鹦鹉标本,这是他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时间太过久远,他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全部细节。
也许是关在柜子里的缘故,它身上没有多少灰尘。
他轻轻把它放回柜子中,刚才因为不愉快的回忆滋生出来的阴郁又烟消云散。
成柏林往房间走去,随意打开了一间,一看就是成礼的风格,柜上放着很多动植物模型。
床上铺着被,置着枕头,阳光从玻璃窗洒进,仿佛从前住在这里的人一直没走。柏林有些感伤,下意识拿起一只枕头,忽然看见底下的一本牛皮本子。
片刻的迟疑后,他放下枕头,拿起它,厚厚的一本,里面写了什么?观察日记吗。
柏林想着,翻开了这本本子。
成明昭坐在车里,盯着腕表计算时间,差不多了,他差不多该找到那本日记了。
忽然,大门被打开,成柏林跌跌撞撞出来,冲到一边俯身呕吐。
后视镜映照出上扬的嘴角。
她下了车,忙跑过去,搀扶住呕吐不止的柏林,“怎么了?”
柏林勉强抬起脸,多出两行亮晶晶的泪,“回去,带我回去......”
俩人上了车,这次换成明昭坐主驾驶位,她回头看了一眼侧倒在座椅上的成柏林,他的刘海被汗浸透,眼睛直勾勾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好吗?”
他痛苦地皱起眉,右眼的眼泪从眼角溢出,落进左眼,又和左眼的眼泪一起滑入鬓角。
回到纽约,成柏林独自开车前往母亲全英的住宅。
门铃响了。
“太太,是柏林。”
全英还在逗怀里的猫,头也不抬地回答:“让他进来吧。”
半晌,成柏林进了屋,或许是空气中混进了一丝不太好的气息,怀中的猫立马跳走了。
“就干到今天吧,你现在可以走了。”
成柏林对家里的阿姨说。
外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搞什么。终于,成柏林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弄成这样?”
全英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瞧他满眼血丝,头发凌乱,伸手替他整理,手腕却被一把捉住。
“告诉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他眉目寒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质问。
“不要对妈妈没大没小。”
全英皱起眉,“你爸爸怎么死的,你看得一清二楚。”
成柏林红着眼,浑身都在颤抖,“是你害死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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