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番景象,如五雷轰顶一般,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方才还宾主宴宴的场面,瞬时便如海市蜃楼般在眼前破碎,他抖抖索索道:“你……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赵匡胤轻蔑一笑,随手将京娘的头抛进池中,那天边瑶池般的水面上顷刻浮起了一层血红色。他缓步走到李璟面前,冷冷道:“唐王煞费苦心寻来了京娘。那年千里送她,却没料到今日竟沦落至此。既是为赵某准备,那便任由我处置,又如何?”
李璟半是心疼,半是惊恐,什么倜傥风流、光彩诗章都顾不上了,嘴里混沌不清,吱吱呀呀道:“不……不可……”
这南唐君主的软弱无能仍然出乎了赵匡胤的想象,他皱了皱眉,平静地说道:“赵某既然应允了恒超大师与唐王相谈退兵一事,便请唐王郑重相待,莫要再使纸醉金迷、扰人神志的花招,也不要再与我朝中大臣勾结,暗中诬陷赵某私受贿赂。”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图纸,上面详细的画着江南诸州郡的位置,这些日子来,不知被他翻阅了多少次。图纸落在李璟跟前,赵匡胤冷淡的声音同时响起,“能走到此处,每一步都是大周兵士在沙场上搏杀换来的。两国既有心议和,凭借的自然也是血肉厮杀的实力,而不是这美酒与女人。若唐王仍有半点血气,便请从阴谋与女人身后走出来,磊落光明地与赵某谈,莫再做这些小人之举?”
那顶上的明珠被风摇曳地闪烁了几下,周围顿时暗了暗。李璟坐在地上,斜靠在翻到的桌椅上,他的脸色极其惨白,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匡胤,周边的内侍、宫娥们屏住呼吸,静得几乎能听见弯月穿过树梢的声音。
赵匡胤朝四周黑暗之处望了望,淡淡道:“自然,唐王亦可下令,让埋伏在四周的武士将赵某就地诛杀,不过唐王想要的结果,便再也没有人能给了。”
李璟微微一凛,脸色铁青,眼角肌肉似乎也在微微抽搐,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终还是拾起了作为君王的尊严,缓缓地道:“玄帅胆识过人,朕倾心佩服,只恨朝中无有如玄帅一般的骁将,可挡国难。”说完这句,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用排场勉强撑起的面子轰然破碎,他直直地盯着眼前那张皱巴巴的地图,言语中竟有五分丧气、五分嘲讽,“谈,我大唐兵败至此,还有何资本谈。眼下,朕唯一所求只在玄帅退兵,还江南百姓安居太平。”
赵匡胤心中对此人十分地瞧不起,言语也不再客套,“唐王手中虽有张绍、史方纳都、周祚这般弃城逃跑的孬种,却也有李景达、朱元、刘仁瞻这些一心护国的名帅。你对名帅百般猜忌、自毁长城,如今却朝中无人,岂不可笑之至。”
李璟面如死灰,并不接话,一味苦笑道:“至于这和谈之事,非是一时半会儿有定论的。今日玄帅也乏了,不妨明日再详议。”
赵匡胤淡淡道:“若是一时半会儿议论不完,赵某何必上这栖霞山见你唐王,尽可让朝中礼官慢慢相磨。如今我驻扎金陵,吃的可是你南唐的稻粮,误的也是你南唐百姓的农时。”
李璟见状,知道已避无可避,也不敢再激怒赵匡胤,便让候在外边的泗州牙将王知朗进来,将拟好的求和书信递与赵匡胤。赵匡胤展开一看,原是三条:一是周与唐相约为兄弟;二是进献犒劳周军的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三是割让寿、濠、泗、楚、光、海六州给周,以求周撤军。
赵匡胤看罢冷笑不止,日间与恒超相谈时,他以为这唐王李璟是号人物,那时以此条件相谈,兴许他便应允了。晚间一见,只觉得此人徒有其表,只是个会玩些华而不实的空架子,心中鄙夷之情愈盛,偏偏就要难为他。“唐王算计的真是周到,寿州、光州、海州早已被我军攻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割让于周。此外,扬、泰、滁、和、楚、光六州也在我军管辖之下,难不成要吐出来还给唐王么?”
李璟被气得脸色惨白,不发一言。王知朗仗言道:“两国交战,周军侵我城池,杨泰六州本便是我国土,循例,两国重修旧好之后,玄帅理应归还。”
赵匡胤冷笑不已,对王知朗视而不见,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璟,道:“归还土地太麻烦了,赵某不想担这麻烦。倘若唐王执意如此,干脆赵某攻下这金陵城,那时候,循例南唐的所有城池都理应归周了,倒是简单。”
李璟浑身猛然一颤,只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诗词、文章、才华、风流这一切他所看重和拥有的美好统统无用,眼前这个人要夺去自己的江山,他正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将自己的国土拿走。李璟咬了咬牙,眼角再次飘向了亭外的黑暗处,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终归只是一个优秀的文人,而非称职的帝王,他没有胆量与赵匡胤叫板,只好虚弱地道,“那依玄帅之见,该如何?”
赵匡胤道:“除了扬、泰、滁、和、寿、濠、泗、楚、光、海周军已拿下的州郡外,唐王仍应献出庐、舒、蕲、黄四州,两国划长江为界,隔江而治。”
王知朗在一侧大叫道:“将江东十四州都拿了去,大半江山已失,与亡国何异?”
赵匡胤负手而立,并不作答。大半江山失了,仍剩下小半天地尚可苟且,总归是好过眼下便受那亡国之苦的。
李璟痛苦地望了王知朗一眼,无力道:“罢。就依玄帅。”
赵匡胤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赵某多谢唐王慷慨,既然唐王如此大方,这犒军的钱银,赵某便无异议。”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两国约为兄弟,倒是不妥。唐王如今四十有余,我国陛下不过三十出头,谁为兄,谁为弟倒是件麻烦事?”
李璟咬牙道:“寡人愿奉周主为兄。”
赵匡胤笑道:“那岂不悖伦常,怕是要贻笑天下的。”
“那玄帅欲待如何?”李璟的脸沉得像暴雨前夕的乌云,不露一丝光亮。
赵匡胤眸色沉沉,像是有意要刁难这极重虚名的唐主,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便以君臣相称即可。唐主去帝号,称江南国主,对周称臣,行属国之礼。”
李璟坚持已久的修养和尊严在此处全然崩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抖抖索索地指着赵匡胤,怒骂道:“你……你欺人太甚。”说罢,一脚将酒榻踢落湖中,惊起巨大的声响。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暗哨们见此信号,纷纷从埋伏的地方现身出来,拉弓拔剑,不过半刻时间,便将赵匡胤团团围在了中间。
李璟清秀的面庞被气得歪了形状,叱骂道:“朕……朕待你如上宾,你杀朕宫娥,迫朕割让城池,朕都忍了,如今,竟连两国约为兄弟也不同意。士可杀不可辱,朕今日就是拼上了这条性命,也不再受你这恶气。”他瘦弱的胳膊在宽大的衣袖中不住地抖动,纤长的脖子上青筋毕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前去搏命。
夜风凉凉,跨越过夏夜的月光花香徐来,将他身上黑色的长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在众人上空不断转圈,企图将这剑拔弩张的火热气息凝滞住。赵匡胤负手而立,仿佛置身事外,仿佛南唐哨兵们尖锐刀剑所指向地不是自己而是他人。过了一刻,他的脸颊上竟浮起疏离的微笑,这一日,真是漫长,真让他思念汴京的风景与人,“既然要取赵某性命,唐王为何还不动手呢?”
李璟被这话一激,瞳孔顷刻张大,手臂用力一挥,眼睛一边盯着王知朗使眼色,一面吼道:“你不要……逼朕,你再是勇猛,也逃不出这栖霞山。”语气却带着无限的心虚。那王知朗亦是个书呆子,在此紧要关头看不懂李璟的暗示,只愣愣地缩在原地,不敢出声。倒是哨兵的首领机警得很,见自己主上犹豫不定,哪里敢立刻上前,反而带着众人后退了一步,等待李璟再次确认指令。
赵匡胤见状,仰天大笑,他伸手挡开了身前几个兵士的刀枪,一个一箭步跃至李璟跟前,冲破了这个文人君王为挽回局面所聚起的最后一点力量。赵匡胤大声道:“唐王要体面,不愿称臣,却可知你所谓的体面早在节节败退的战斗中,在弃城逃亡的守将那丢光了。割让城池你无异议,犒劳敌军你无异议,只是因为这些鞭子尚未抽打在你这为君者身上而已。夺你一个帝号,与江南百姓何干,与百姓生活安宁何干,你竟因此怒起,要与赵某决一生死,将江南百姓拖入无休无止的战火之中。为君者竟有如你这般自私,心中只挂念自己颜面之人,何配为君。”说罢,竟将一口唾沫唾在了李璟面上。两人身高本相差无几,可此时,论气势,那唐王李璟却矮了赵匡胤不知多少。
李璟举袖擦拭去了面上的唾沫,颤颤巍巍的身子仿佛秋风中的落叶,被赵匡胤撕去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的他,再也鼓不起相争相论的勇气。停了半晌,李璟抬起头,眸光闪闪竟带着乞求的神色,叹气道:“城下之盟,本就无讨价之余地,是朕妄想了。既然如此,朕只求日后与周王的书信称‘书’而不称‘表’。”
臣子对君王上书称“表”,平级之间书函往来则称“书”。赵匡胤讶异不已,几乎要嗤笑出来,到此关头,这唐王在意的竟是如此鸡毛蒜皮的小节。他微微一沉吟,道:“便依唐王。在江南国内,唐王仍可称孤。”见李璟面露喜色,赵匡胤又淡淡地补了一句,“既已商妥,还请王大人起草和约,不必斟酌字句,赵某明日便上奏汴京,如陛下恩准,退兵便在几日之间。”
如此一说,南唐君臣自然欢喜。王知朗迅速将和约写好,李璟看了看,取来帝王私印盖了,又递给赵匡胤。赵匡胤通读一遍,觉得无甚大碍,便收在了袖中,又问李璟要了两匹快马。李璟如今视他如鬼怪,恨不得早早送了去,哪里还有留他住宿的心思。
赵匡胤与候在外间的武义律各骑一马,离开栖霞水居时,已过了四更。院墙之内隐约传来哭泣之声,想来此刻江南君臣正在抱头痛哭。赵匡胤冷笑一声,径自驱马往栖霞主峰凤翔峰驰去。武义律虽疲惫不堪,却不敢询问,只得紧紧跟随其后。
凉凉的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急速的马蹄声在静谧山间回荡开来。赵匡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沸腾不止。江南,江南。
到达山顶时,天已微微发白。晨光微熹如雾,浮光蔼蔼,旭日躲在云海后面,像是挣不开夜的缠绵。天空中还有几颗星星,固执地不愿离去,顽强地从云中露出头来,闪烁着微弱的星光,投下不可察觉的光亮。
赵匡胤默默凝视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星一云,许久,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像是凝聚了半生的力量,强壮、有力,挥舞间,天地为之色变。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温和而单纯,静静地感受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这便是自己奋力追求半生、终于一点一点收归手中叱咤风云的感觉。”他隐忍了多年的欲望在此刻喷涌而出。天际边上,初升的阳光透出了第一缕金光,这预示着昏暗的夜到了尽头。尽管新的一天仍未苏醒,但这夺目的晨光足以让人鼓起无限的勇气,借着消褪的夜色,接近光明。朝霞渐渐扩散,头顶原本如蓝丝绒一般的天色也被柔和的晨光映得淡了些。天边的缤纷从一个最浓的金黄色亮起,短短一瞬,半边的天色竟成了透明的蔚蓝色,光影离合之间,一轮硕大的新日蓬勃而出,顷刻照亮了世间万物。
“是日出。”武义律为眼前绚烂的景色震惊,忍不住开口。
栖霞寺的晨钟悠然响起,传递了千年的古朴钟声在山谷间回荡。赵匡胤往栖霞寺的方向悠悠望了一眼,绵长的目光又投向的金陵城的方向,想象城中繁华的市井街道,车水马龙的人流,往来不绝的商贾,终于,他的目光还是移开了,转向更远的西北方。
那,是陇西的方向。
第52章 转朱阁
文德殿上静悄悄,柴荣把所有的奏折都看完了。
三十五岁的皇帝,浑身正散发着一股不知疲惫的精力。他有些微微兴奋,脸颊都泛着光,他搓了搓手,将手边大杯的黑苦茶一饮而尽,头脑中的思绪便愈发清晰敏锐,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赵匡胤每一封奏报的内容,何时何地拿下州县多少,收缴兵士多少,围困金陵多日,消耗粮草多少。与江南苦战多年,到今日也算是收获硕硕战果:州十四、县六十、户口贰拾贰万六千五百七十四,人口百余万。比这些数字与财富更重要的是,江南被彻底打趴下了。九月廿一,被剥夺了帝号的李璟命人送来书信,为表示对大周天子的敬意,为避郭威高祖父的名讳,他将自己的名字由“璟”改成了“景”,并以藩臣的名义,给柴荣上表,称“微臣退思,所享以极,岂于殊礼可以久当,伏乞皇帝陛下,深鉴卑衷,终全旧制。凡回语命,乞降诏书,庶无屈于至尊。且稍安于远服,乃心恳祷,无所寄言。”随表附上的除了长长的礼单外,还有将随周朝大军一并到汴京的工匠、艺人、医者、僧侣等共计二百二十三人。名单上,栖霞寺僧人恒超将替国祈福,弘佛法于中原。这个名字,柴荣倒是有些印象,赵匡胤直达御前的密奏中提及过,隐约似乎与先帝嫡子的密事相关。想到此事,原本满心的宏图大志也难免一滞。
自继位以来,收淮甸,下秦凤,平关南,算得上尽心尽力的,可偏偏并非先帝亲生。嫡子之案便是柴荣的心病,柴荣皱了皱眉头,暗自思忖:“这样的人,自然不能留在江南。”朱批刚好写完,小太监便来奏报,侯王到了。
侯王与赵匡胤处处针锋相对,如今赵匡胤大胜归来,侯王在朝中的风头也被抢了不少。柴荣本想在侯王面前得意一番,见了老丈人,却又改了主意。总不能让赵匡胤恃宠而骄了,平衡之道才是帝王权术。
侯王今年刚满五十,圆圆的脸,看上去永远是一团和气,实则是十分精明,站在御座下首,悄悄道:“赵玄郎不日将要回京,陛下看此番该如何封如何赏?臣也好让下头人拟了上来。”
这个问题柴荣自然早早便想过,今日他倒想听听侯王的意思,“此番出征,玄郎大功于社稷,总归不能委屈了,以免寒了将士的心。”
侯王不住地点头称是,倒让柴荣有些意外。“的确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只是兵部认为玄郎应当趁胜追击,夺下金陵。他阵前犹豫,倒有贻误战机之嫌。”
这个论调,柴荣早便听过了,不过是一帮书生之见,便抬了抬眉头,道:“你怎么看?”
“兵部的人没几个上过战场的,都是纸上谈兵之流,哪里真正懂得什么叫贻误战机。灭国之战耗得是长线,条件毕竟还不成熟。眼下能将淮南收入囊中,解决了江淮地区的威胁,另一方面,软弱乖顺的南唐是控制江东地区的最好人选,毕竟要管理这么大一片疆土,时间和人力上开销都不是小数。”
侯王所言正是柴荣心里想的,他点点头,赞许道:“能看清时局,不逞勇贪功,正是玄郎的好处。”
静静听着的侯王,笑容渐敛,缓言道,“只不过,玄郎这脾气,在栖霞山里好一顿折腾,也太叫李璟难堪了。”
柴荣默然,静了片刻,才道:“朕也听说了,李璟那白面书生,遇到玄郎的暴脾气,自然是要吃些苦头。”
“李璟毕竟一国之主,玄郎只是军中将帅,这般又杀又闹的,往短处看,僭越身份是得胜后的骄横。往长里想,日后江南还得靠着李璟辖着,这番灭其威风,总是百害无一利的。”
柴荣有些踌躇,他能体谅赵匡胤处事的难处,但侯王说的也并未毫无道理,这么一来,他便把“不逞勇贪功”的评价收了回去。再拟旨时,除了大大的赞扬,也添了些告诫,“未允对江南国主再行僭越、羞辱之举”。同时,为了稳定南唐局势和收买人心,柴荣命赵匡胤遣返了战时被俘的南唐官员和将领,并在汴京朝中六部里拿出了三十余个空缺官位招揽南唐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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