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虽觉得自己那日出言有些冒失,但此过失并非不可挽回。觉得对方不免有些危言耸听,故而只沉沉一笑,并未表态。
恒超沉着道:”第二个‘名’字。当初寿春告危,一代名将长孙思恭以寿春城高难攻为由,拒绝出兵,并因此获罪身死。如今玄帅在数月间便攻破紫金寨、拿下了江东十四周,又将寿州、扬州囊括怀中,此战威名早已在长孙氏之上。若再灭金陵,灭南唐,便成大周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不知该官封几品、进爵多少才能回报此般战功。长孙思恭连个太平国公的爵位尚且受不起,敢问玄帅又将如何承受?“
赵匡胤指尖有微微的颤抖,他抿了口茶水,这个动作遮住了他心中的一丝慌乱。自古功高震主,当臣下的功高到无可封赏之时,便是逼得君臣走上一决胜负的路。赵匡胤故作镇定道:”你又如何知我承受不起?“
”因为玄帅手中的利还不够大。“恒超沉稳地说道,”手中未有大利,没有足以供养自己势力的地盘和财源,因此玄帅近来处理政务难免捉襟见肘。长孙思恭经营陇西数十载,侯王在关中门生故旧满布,方才有能与君权相较的力量,与此二人,玄帅自比如何?“
赵匡胤道: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放弃江南之功,经营陇西。”恒超深深的眼睛藏在光影之中,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陇西,北据契丹,卡着幽云十六州的关口,往西是河西重镇,经贸活跃,税赋极为丰富,是贵国的命根之所在。长孙思恭殒命后,势力空悬,大小藩镇割据争夺,有心之人当明白,此时的陇西,最宜趁虚而入。此为利也。”
“为何我不能灭了南唐,再图陇西。”
“那时玄帅功名太盛,岂能进退自如?”
“我此时收兵,又如何能保证能去陇西?”
恒超微微笑道:“若是玄帅查出先帝嫡子就在陇西,又何愁没有借口。”
赵匡胤惊得眉头紧紧绞在了一起,他满腹狐疑地打量恒超,企图希望自己犀利的目光能够看透眼前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先帝嫡子?”
“贫僧猜贵国君王必定很想知道先帝在乾佑之变时遗失二子的下落吧,恰好贫僧知道一些。若是玄帅愿放弃江南之战,那贫僧也愿将此秘事相告。”
这方才是他们的底牌,赵匡胤万万没料到他手中竟有嫡子的消息,心底惊得一阵冷汗。禅房的后院中艳阳融金,从松叶、柏叶之间,倾泻而下,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光影。那阳光挂在身上,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至于情字,”恒超暗叹一声,目光怜悯地转过赵匡胤的面庞,缓缓道,“听闻赵夫人前月在汴梁城中病逝,如今百日之祭将至,夫人与玄帅结发一场,难道不值得玄帅回乡相送一程吗?”
赵匡胤心头微微一颤,他懂得恒超用心之苦,知道这番分析的句句是实情。他握着坐塌上的梨木扶手,几个手指轮流击打在光滑的扶手头上,紧蹙眉峰,沉吟了许久,缓缓说道:“大师避居山间,却能站在赵某立场,详析时局,此番心意,赵某谢领。”
恒超闻言,沉默不语,静静等候赵匡胤接下来的话。
“……我赵匡胤愿放弃金陵之战,只是如何退法,还当详议。”
听到赵匡胤这么说,恒超貌似轻松的表情竟然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贫僧只负责劝玄帅谈和,至于和谈的条件,玄帅还请与唐王李璟亲谈。“
赵匡胤将那禅房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莫不是这唐王就藏身在这房中?“
第49章 唐主(四)
栖霞寺始建于南齐,初称栖霞精舍,唐时称功德寺。唐亡后,李昪在金陵建国,重修功德寺,并改名栖霞,是为南唐之国寺,为国祈福。如今,大军围城,香客们绝了踪迹,只剩下寺中四处八方燃着乞求平安的香火,氤氲缭绕,使这座深山之中的古刹静得如在尘世之外。恒超更换了一壶新茶,滚烫的水激出新制茶叶的清香,充盈在禅房之内。赵匡胤渐渐适应了那寡淡苦涩的茶味,品出了留在舌根处的那股回甘,只觉得这茶水下肚,便将五脏六腑都冲刷得甘洌清爽。
恒超将赵匡胤面前的茶盏添满,缓缓道:“唐主驾临还需费些时辰,正好趁此时机,贫僧将贵国二嫡子之事说与玄帅如何?”
赵匡胤心头掠过些许紧张,忙道:“愿闻其详。”
后庭院中几株老松长得沧桑劲道,密密如云的针叶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将盛夏的禅室庇得清幽凉爽。恒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赵匡胤,是个粗麻缝制的小袋。赵匡胤狐疑地接过,打开小袋,又一小小的物件落在手中,仔细一看,惊的几乎坐不住。深墨色的质地,断口处残缺不堪,一面光滑如许,一面则密密麻麻是朱红色的契丹文笔迹,正是残缺玉璧的其中一块。
恒超见状,笑道:“见玄帅的神色,想必从前亦见过这残璧?”
“不错,查抄长孙思恭的遗物时,曾见过类似的残璧。”他迟疑了片刻,“知道这是记载盟誓的玉璧。”
恒超的目光倏然沉静,恍若幽深古井,道:“那玄帅可知是何盟誓。”
赵匡胤清清朗朗的目光看着恒超,道:“在此情形下,再见残璧。想来这盟誓便与先帝嫡子的下落有关了。”
恒超哈哈大笑,目光聚成两道利剑,道:“玄帅误会了,贫僧问的是,在此之前,玄帅可知这玉璧之上,记载的是何盟?”
赵匡胤眉头紧蹙,道:“大师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恒超微叹道:“郭氏嫡子之事,世上知晓之人实则不少。只不过,立誓的几个人出于自己的利益,各自谋划,将此事蛮了下来,时日一久便成了虚无飘摇的传闻。贵国君主以郭氏义子之名继位,自然不愿有半分嫡子之闻存于世间。只是天下悠悠众口,又岂是一国几人能堵得住的。更何况贵国诛杀长孙思恭与岐国公,这圆圆的玉璧一下缺了两个角,平衡既然被打破,秘密自然要浮出水面,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贵国君主曾有料到?”
赵匡胤眉间沟壑愈深,道:“此中曲折,还望大师直言。”
恒超背窗而坐,窗外极强的光照在他的僧袍上,使肩部的光顺着衣褶蔓延而下,脸上的表情却藏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后汉乾佑三年,汉帝刘承佑命郭威为邺都留守,兼任枢密使。郭夫人刘氏与两个儿子留在京中为质。十一月,刘承佑杀辅政杨、史、王三人,诛其家眷。由于郭威与三人同为辅政大臣,郭家亲眷一干二十余人亦被囚于狱中。彼时,郭威千里之外,相救不及。而郭氏旧部长孙思恭驻守滑州,得知消息后,长孙不愿以身涉险,便出重金,请燕云盟出手救人。燕云盟穆君是个重义守信的汉子,旋即派出高手十六人,赶到汴京时,郭氏家眷已被押上了刑场。燕云盟只好硬搏,拼着性命在刑场救下郭氏二子青哥儿与意哥儿。燕云盟救下人后,本想带着二子逃向邺都,只是刘承佑封锁了所有去邺都的路,青哥儿又在混战中受伤。无奈之下,燕云盟这十六人只好分成两路,一路掩护着青哥儿寻药养伤,一路带着幼子意哥儿奔向陇西燕云盟总舵。掩护青哥儿的那路人马在三个月后回到了陇西,仅剩两人两马,青哥儿因重伤不治,死在了路上。”
赵匡胤紧紧地闭着双眼,乾佑之变的场景,与他而言是深入脑中的记忆。那一年,他只是太祖郭威身边一名亲兵。亦经历了所有,看到了满城的献血,还有在水牢中浸泡了整整一个月的贺氏,而今旧事重提,他忍下了心头万分的伤悲,问道:“那意哥儿下落如何?”
“逃向陇西的意哥儿,半路被史弘肇的人马阻截,不得不绕道契丹,在契丹隐姓苟活。乾佑三年十一月,郭威起兵入开封,杀承佑、史弘肇,即位建元,改国号为周。两年后,藏在契丹的意哥儿得知父亲称帝,便想法设法与燕云盟联系,谋划归朝。广顺三年,郭威旧伤复发,卧床不起,急召正在驻守檀州的柴荣入京,立为储君。待这边意哥儿辗转联系上了燕云盟,盟主穆君大喜过望,即刻将此消息告知长孙思恭。长孙思恭彼时正在积极扶植柴荣即位。便命穆君严守秘密,将意哥儿藏在盟内。意哥儿离开契丹时,被耶律德光发觉。扣在了契丹,长孙思恭、岐国公、穆君得知后,秘密赶赴契丹,与耶律德光密约守住秘密,并许诺每年黄金二千两,绢绸一千匹的价码供养契丹。盟誓结成后,意哥儿便一直养在燕云盟中。穆君无子,他便是如今盟中的少主穆思周。”恒超语意澹澹,此番事由说来不过数语之间,而对亲历者而言,却是血淋淋的记忆。
赵匡胤摩挲着手里的残璧,思索道:“这番秘事关乎大周、契丹两国,且与燕云盟关系甚深,大师深居江南,不仅手持残璧,又能将此中典故娓娓道来,犹如亲历,不知是何缘故?“
恒超轻轻笑道:”玄帅可知这玉璧原本是分了五块,分别在谁人手中?“
赵匡胤将此块残璧背面的契丹文仔细读了一遍,果然大致若恒超所言,但并未找到第五个立誓人的姓名,便道:”长孙思恭那块残璧上记载了长孙、岐国公、耶律德光和穆君四人的名字,自然四人各持一块,还有却一块在大师手中,着实令人费解。“
恒超轻蔑笑道,“玄帅说费解二字,倒显得有些矫情。这残璧既在贫僧手中,那贫僧自然便是那第五个立誓人。”
这个答案赵匡胤自然想到过,但却有些难以置信。他看了看四周,简朴的禅房、诘曲晦涩的经文、空空如空的僧者,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位出世的修行者与这桩十余年前的异国政变有何牵连。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璧,真心希望自己方才看漏了什么地方,能在上面找到眼前这个僧者的名讳。
恒超笑了笑,“玄帅不必白费力气了,贫僧的名字原本倒是在这上面,只不过后来贫僧觉得出家之人留名于此,实在不妥,便用刀刮了去。”
赵匡胤腹诽不已,道:“大师既然觉得出家之人干涉尘世间名利之争大有不妥,又为何会成为这第五个立誓人呢?”
恒超眉眼轻轻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打量赵匡胤面上神色的细微变化,“凡事皆缘。乾佑年间,贫僧尚未落发归佛,原是一跑江湖的小生意人,赚得一些身家,结得一些朋友。燕云盟主穆君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几人盟誓之时,长孙思恭与穆君等人还未有日后的权势,被应允耶律德光的金银愁得头疼不已,恰好贫僧正在燕州,便来找我借钱。那时我大病初愈,堪破生死,已决议落发为僧。见好友开口,索性变卖了家产,尽数赠与他又如何。穆君感念不已,以此秘密为抵押,约我共誓。拟好誓文交予我时,贫僧已落发归释,便将自己的名字刮去。只留下这方残璧而已。”
这些话初入耳时有些奇怪,但往深处去体会,却也能自圆其说。每人每时境遇不同,心境相左,做出些看似奇怪的行径,却也是当时的不得不为之。赵匡胤心思曲折,更欲探求恒超眼下的目的,便道:“大师当年既已看破生死名利,归隐山林,为何今日却甘为唐王做说客,将隐秘多年的秘密告诉在下,难道不怕世人诟病大师手持佛珠心向名利吗?”
恒超默默转过头,望向窗外,细蒙蒙的金色阳光被滤成一缕一丝,斜斜地从窗口洒了下来。借着这些曲折变化的光线,赵匡胤比方才看清了些恒超面上的神色,有些悲悯,有些沧桑,有些无可奈何。他缓缓说道:“玄帅可曾听过法琳和尚的故事?”
赵匡胤读书不多,自然不知其中典故,便摇摇头,示意恒超往下说。
“大唐贞观年间,唐太宗颁令尊道抑佛。高僧法琳据理力争,得罪了太宗皇帝,被打入死牢。太宗皇帝说,法琳既然在著作中声称口诵观音的人刀枪不入,那就让他在狱中好好念诵菩萨的圣号,七天后再来试刀。”
“期满之日,执行官问法琳:念观音有用吗?”
“法琳答道:贫僧不念观音,只念陛下。”
“执行官问:你怎麼念起陛下来?”
“法琳答:因为陛下就是观音。太宗皇帝得知后,免了法琳的死罪,仅将他流放到了益州。”恒超停了停,淡然道,“以法琳和尚德高望重,尚且要屈于君权之下,何况贫僧。”
赵匡胤皱皱眉头,道:“这般说来,出不出家的倒没什么区别。”
“初入佛门时,以为万事皆空,放弃一切俗念,潜心向佛。几年之后,阅遍天下经书,悟了空空皆空,自以为以为刚入了门,此后一直无所进益。直到近些年,周游四处,拜八方佛,见国中寺庙众多,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违法有僧律、遇乱有僧兵,方知如此与君权相抗,灭佛之日不远矣。贫僧方知,空皆万事。若真想将释迦著说传向世间,弘法人间,除了日夜在佛前青灯苦烛的祈祷,更需贫僧‘不念观音念陛下’。”恒超看了一眼自己苦心译作的佛经,它们整齐地堆放在角落里,像山崖之上一丛孤零零的仙草,又像街市之间无人问津的弃物。“栖霞寺中僧人两百有余,不耕作,不纳税,则需国中十户供养一僧,每月的廷上辩经与每旬的法会更是花费甚巨。唐王奉栖霞若国寺,贫僧又怎敢不伺唐王如君主。与此相比,世人的诟病又算得什么。”
话说到此处,赵匡胤想起朝内对侍奉寺院也有类似的争议,便对恒超所言便有了八九分的相信,他诚恳赞道:“善空谈的高僧,史不绝书。能以身传佛法的高僧,大师便是一人。”
恒超双手合十,道:“其间之难,难得玄帅能体会得。”
赵匡胤闻言脸上微微一窘。暮色在两人相谈间攀上了天际,如琉璃般透亮的夕阳将天色染成了安宁恬静的色彩。赵匡胤得解了郭氏嫡子之谜,心中甚是舒爽,细细品味着每一处细节,突然想到一处关节,便问道:“敢请教大师俗家名讳?残璧之上被刮去的是大师法号抑或是俗家名讳?”
恒超面上流露出不易被觉察的不自然,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前尘琐事,犹如隔世,贫僧浑然忘却了。玄帅定然要问,只记得单字一个‘芦’字。残璧之上,原本写的便是贫僧的俗家名讳。”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赵匡胤原也是信口一问,未再深究。
茶再过三巡,浓烈如金的阳光也随着西移的步伐逐渐清淡了许多。赵匡胤站在窗前,遥遥地看那晴朗无云的天空,澄澈碧蓝,像一湾秋水,泛起无数沧桑模糊的浮影。他怅然地想,先帝二子当年在京为质时,不过总角之龄,本是贵家公子,哪里料到竟逢大难,日后多舛;若非家眷被诛杀,本想守土一方的先帝郭威又岂会取汉而代之,虽成了一番帝业,千载史书上怕还是逃不了一个篡字;而柴荣,当年亦不过是郭氏帐下较得力的一个外房亲眷,与皇位似有万里之遥,又哪里能想到竟成了郭家江山的继承者。
命运的前方是什么,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知道。而真的到了那一刻,每个人手中便仅剩下了无可奈何的回应。傍晚的风夹着松木浅浅的清香袭来,初秋的炎热已到了末梢,赵匡胤有一刻的失神,怔了怔,只觉得生命裹挟在天地之间,再强烈的挣扎也逃不开上苍之手肆意把玩。世事颠覆如此,令人心底凉透。如今,郭氏二子的下落已然清楚,亘横于契丹与大周之间的燕云盟,无论是否收留了意哥儿,都将成为柴荣下一步的目标。
等到日暮时分,寺中沙弥来报,称唐王迎接贵客的轿撵已到了寺前。恒超引路,送到寺门外,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内监,为掩了行迹,十六人的肩舆换成了灰青色华盖,四角坠着镂空的金球,在傍晚的微风中清玲作响。古檀的底座,上面铺着绸缎编织的柔软坐垫,下面是密封的水箱,里面盛满了山间汲取的泉水,人坐在其间,清凉无比。赵匡胤暗自叹道,这份淫巧奢靡的心思,若非在江南,倒是平生见也未曾见过。待赵匡胤坐定后,恒超似乎有些不放心,赶上前来扶着轿阑,轻声道,“唐王少年登基,顺遂多于曲折,难免心气高傲。玄帅既答应和谈退兵,还望以大局为重,无须在言辞上与唐王相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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