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眉头微蹙,心道:“这和尚真是为唐王操碎了心。”嘴上却笑着说道:“如今兵临城下,唐王的排场倒不减分毫。如此厚礼于赵某,赵某哪里还好意思刻薄相待。”话说完,便见恒超面上的愁云愈加沉重。
肩舆行得极稳,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隐秘的院落中,门前“霞栖水居”四个字苍劲有力,想来便是南唐皇室在栖霞山中的别院。进门落轿,院内竟是水波粼粼的大湖,一座汉白玉的桥道蜿蜒曲折,水面极大,其间有假山、岛屿与水中树交错布置,竟不见此桥通向何处。赵匡胤踱步其间,只见两侧池水清亮如镜,种满了白色的莲花,此时正值时节,白莲绽的正旺,玉盏凌波,簇拥争艳,仿佛满池盛满了皓洁的冰雪,风动莲香,更有一番雅趣。走了一刻,才见池中坐落着三个亭阁,一大二小,环绕成星拱月状,中间以吊桥相连,别具心思。赵匡胤步入正中间大的亭阁,一对楹联上书“桥淡疏如晕。莲闲曼似霞。”亭中檀木为樑,雕栏华彩,锦幔珠帘,焚着浅浅的雅香,淡白若无的轻烟若有似无地没入空气之中,既不与亭外莲香相冲,又有驱赶蚊虫的效果,此时暮色未浓,亭中却早早悬起一粒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东座的亭中传来悠扬的丝乐之音,西座的亭中则流水般地将佳肴美味传送到亭中,十余个貌若天仙的宫娥穿梭忙碌,更是令人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如此穷工极丽,落在赵匡胤眼中,却嗤之以鼻,心中暗道:“唐王将讨好妇人的心思都用在了赵某身上。”一面又感叹,南唐这半载以来,战事极为艰难,前方战士甚至连军饷都多有拖欠,他们的主子躲在这里的享乐倒是分毫不减。一时之间,对李景达、刘仁赡等将竟有了惺惺之情。
薄雾伴着暮色渐渐弥漫在别院的水池之上,仿佛是一层一层最轻绵的蚕丝云锦自云中覆盖下来,将远处栖霞寺的主峰遮得隐隐绰绰。森绿色的树叶都染上了一层似棉的雾霭,恍如仙境。赵匡胤随意吃了两块糕点,心中正有些不耐烦,耳边有些细碎的水声响起,抬眼望去,一叶小舟自莲花深处荡漾而来。舟上有一人,长身玉立于舟前,衣袂翩翩,风姿清雅。初升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逸然出尘。见此情形,一贯洒脱无拘的赵匡胤竟不自觉地跺跺脚,蹭了下靴底的泥土。
舟上之人自然便是唐主李璟。待舟近了,留意打量,只见李璟一身宽衽儒袖的蜜合色长袍,领口与袖口绣着同色的云纹,针织的光泽若隐若现,甚是华美。李璟如今该有四十余岁,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年轻了十余岁。相貌秀美,肤白如妇人,弯弯的眉、细细的眼,两颊却苍白的不见半分血色。
小舟靠近亭阁,李璟缓步上岸,冲着赵匡胤微微拱手,手指上硕大明耀的金丝方戒漾起一层星辉样的光芒,晃得赵匡胤有些晕眼,“朕来迟,让玄帅久候了。”声音儒儒,带着极重的江南口音,音色沉沉,更像是压着乌沉沉的雨云。
赵匡胤回了一礼,心却像是跌进了蛛丝缠绕的洞穴,暗道:“这唐主李璟这般矫情的作派,与他谈事,怕是要颇费些精神。”
第50章 骚客(一)
月色很好,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折起柔和晶莹的光芒,疏疏淡淡如残雪。月芒与亭中明珠之光相互照应,将偌大的亭榭映得透亮。当夜色满布苍穹的时候,山间便弥漫起了淡淡的薄雾,随着林下之风轻轻飘荡,缠绵在田田莲叶之间。水汽凝聚成露珠,滑落在莲叶之上,悄悄变幻成一粒粒剔透的珍珠。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当李璟替赵匡胤斟满第五杯酒的时候,谈话仍未切入正题。李璟笑盈盈地指着面前一叠乳白色的小小方糕,道:“玄帅可知此为何物?”
赵匡胤心中有一丝不耐,却碍着面子,瞅了一眼。只见那方糕每块不过一寸见方,不软不硬的质地,乳白色中微微透着一点儿黄,凑近了闻,便有一股乳香飘逸而出,入口则香盈满口。赵匡胤见此物无甚稀奇,便随口答道:“想来便是乳膏,在汴京街头也是常见之物,不过不及唐王这儿做的精巧。”
李璟掩下了面上的一丝得意,摇头道:“确是乳膏的制法,却非是乳膏这般普通。这是将暹罗国运来的金丝燕窝熬干,制成膏胚,燕窝无味,再掺入牛初生之乳,反复数次,方才制成。百斤燕窝、百斤牛乳方得数两此膏,岂是街头寻常小食可比。”
赵匡胤听说过暹罗国的燕窝,价比黄金,在大周也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吃得上一些。而在南唐竟这般浪费,制成膏点食用,不过是民脂民膏罢了。他面上不好发作,便淡淡道:“原来是此物,听说是妇人调养身子吃的,难怪赵某觉得怪异。”
李璟微微一怔,转而笑道:“玄帅沙场英勇,对甜食糕点自然是不习惯,是朕疏忽了。”他转而使了使眼色,不一会儿,从西座的亭中走出五名壮汉,前面四个抬着一个巨大的火鼎,上面放置一只烹制焦香流油的烤全羊,火鼎的温度极高,不一会儿烤全羊的外皮便由焦黄转向微微焦黑色,散发出香料浓浓的味道。最后的一壮汉袒露着上身、载歌载舞,到烤羊跟前,取出一把银制弯刀,在烤羊肚皮上轻轻一划拉,竟剖出一只已然熟透了的未生小羊,大羊满肚的香料亦随着小羊的取出倾泻在了火鼎盘上。壮汉将小羊羔肉片好,呈在桌前。赵匡胤看那盘羊肉,丝丝缕缕呈透明状,微微还带着一点儿粉色。
李璟请赵匡胤举著先尝,一边说道:“这羊羔受孕六个月余,最是鲜嫩,母羊在烤制之前,连着数日,灌入了大量的美酒和香料,才能将这胎中羊羔制得鲜香味美,肉酥香嫩。”
赵匡胤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在沙场上,他见惯生死,艰难时,杀马生食之事也是寻常。可此时,竟觉得这道菜肴残忍至极,他看了看李璟,白皙斯文的脸挂着得体的笑意,仿佛这只是寻常之事而已。他悬在半空中的筷子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李璟见他半天不落筷,便催促道:“玄帅不妨一试。”
赵匡胤犹豫了半晌,还是将筷子放在了桌上,蹙眉道:“今日方到栖霞寺礼佛,涤净一身尘土。即便是做样子,晚上也不该食这般荤腥,实在罪过。”
李璟脸上泛起一阵惊疑的表情,顷刻便恢复如常,体贴道:“朕只知玄帅是名沙场勇将,却没料到玄帅亦有如此佛心,倒是朕唐突了。”说罢,摆摆手,众人将那烤羊与火鼎迅速撤了下去。亭中辛香的气息刚刚散尽,便听见不远处“噗通”两声,竟是有人落水的声响。
赵匡胤心中大疑,见李璟却面色如常。不一会儿,莲叶摇动,两个妙龄女子攀上了亭榭栈桥。两人身着贴身水靠,曲线妙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年轻光洁的面庞上,虽非国色天香,却有着寻常难见的婀娜姿色。其中着荔枝红衣的女子手捧三五个莲蓬,轻轻一笑,葱白般手指将清嫩的莲蓬剥开,指甲轻轻一划,便将其中浑圆饱满的莲子剥了出来,放在水晶剔透的碗中,不过半刻,便有半碗之数。另一个身着石青色衣裙的女子则手持一节鲜藕,就水洗净上边的泥土,去根去结,用小刀切成薄片,又淋了些许蜂蜜上去。
莲与藕制成,二女手中捧着,徐步奉上。
李璟含笑道:“此二女生长于渔船之上,最识得莲子与鲜藕,如今时令恰到好处,玄帅可一试。”
赵匡胤见那现采摘的莲子饱满、藕片鲜嫩,用冰镇、蜜淋调制,也是天然质朴,便各自尝了一些,果然满口盈香,仿佛将这夏日的爽凉都含入了口中,便赞道:“不愧是生长在唐王水苑中的莲藕,确实比别处更胜一筹。”
李璟的目光在赵匡胤的脸上微微一转,仿似不经意地笑道:“只是些不值钱的果蔬,能受玄帅青睐,便是她们的造化了。”说罢,眼风一转,那二女拜了一拜便娇滴滴地下去了。
赵匡胤冷冷看着李璟,李璟仿佛对他的焦急浑然不觉,仍然一副风流文人的做派,推觥换盏之间,细细询问了赵匡胤衣食住行是否满意,俨然一副宾主正在款待远方贵客的样子。赵匡胤笑而不语,李璟也不以为忤,轻轻击了击双掌。东座亭内的丝竹之声顷刻便响起。一群姿容俏丽、身着轻薄衣料的歌舞姬,翩然若仙般飞了进来,载歌载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和洁白的双腿赤裸在外,在丝竹乐柔曼靡媚之音中,不断变幻出各种诱人的姿态,教人深为之夺。清冽的酒香与女子的脂粉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在这静山之中,胧月之下,尤为醉人。
几轮美酒之后,酒意便开始翻上来,脸颊有些滚烫,身上也开始软绵绵起来。赵匡胤支手歪在榻上,便听见一阵鼓点急促地响起,光线暗了暗,月华之下,一位身着浅白色衣裙的女子翩然入场,鹅黄色的丝带将素素纤腰系得不盈一握,大有飞燕临风之姿,头发用两支碎珠白玉簪子简单地挽成髻,固定在脑后,前边只用黄金璎珞装饰,既将如花似玉的容貌展现出来,又有一种清新的淡雅之美。她开始起舞,身姿妖娆,一折一起间,便比身后那些宫娥舞姬们要高出许多,诱惑之意也平增了许多。
赵匡胤半眯着眼,欣赏眼前美人的月下之舞,赞道:“素闻江南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唐王让诸多美姬献舞于前,男人的正事又如何谈得下去了?”
李璟对正事避而不谈,微微笑道:“玄帅万不要误会朕有献美之意,这领舞的女子名唤京娘,是栖霞水居中的一名舞姬。原是玄帅的旧日相识,听闻玄帅今日到来,便定要献舞,朕不忍拂其心意,只好顺水推舟,成全其心意罢了。”
赵匡胤闻言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女子,淡白的鹅蛋脸,一双妙目碧青无瑕,饱满的身躯裹在轻薄的舞衣之中,像一株月下含苞欲放的栀子花,呼吸间,有股暗香渺渺入鼻。裙摆下方,一对纤细晶莹的玉足赤裸着,涂着淡红的蔻丹,饱满欲滴,妩媚动人。李璟的用心,赵匡胤如何不知,只是在两国大事上,玩弄这些手段,实在让人瞧不上。他摇了摇酒杯,琥珀色的美酒漾出一股芬芳,口气也带了几分轻佻:“唐王宫中的美人,怎会与赵某旧日相识,这等偷香窃玉的罪名赵某可承担不起。”
李璟哈哈大笑,道:“玄帅说笑。”
话音刚落,那京娘便拜倒在地,粉腮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奴家是山西永济人,九年前随父去曲阳烧香还愿,被强匪囚禁于暗室。幸遇玄帅拔刀相救,后因担心奴家再遇危难,不辞辛劳,千里相送。奴家感恩至深,此条性命便是玄帅所救,万死不能报恩之万一。”
赵匡胤年少时做过不少侠义勇为之事,千里相送一事,虽是夸大其词,倒也确有其事。只是那时所救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瘦弱无辜,与眼前这美艳女子哪有半分相似,他摇了摇头,道:“赵某将那京娘送至其父母手中,何故会在金陵相逢。”
京娘言语间带上了几分哀愁,道:“乱世之间,奴家一独身孤女,先是被强人所劫,后又蒙玄帅侠义相送,虽是清白身躯,却贞名尽失。父母受不了众人背后议论,竟将奴家卖与商队,一路流落,幸得唐王不弃,养在别院之中,只做寻常舞姬而已。”她娓娓的叙说牵起了男人心中的一丝柔肠,微微凝思之后,继而再道,“奴家还记得,途径武安门道川时,玄帅曾题诗一首《咏日》,‘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
粗鄙的诗句确是赵匡胤旧日所作,赵匡胤忆起了这段往事,这南唐国君除了打仗不行,在其它事情上花费的心思倒是不少。他微微叹道:“那时送你归乡,原本是好意,没料到竟累你声名,是赵某的冒失。”
京娘仰起脸,道:“玄帅君子磊磊,又何必在意小人窃窃。此生能与玄帅相逢,是奴家三生之幸矣。”京娘低眉婉转一笑,爱慕之意溢于言表。
李璟在一旁抚手赞道:“玄帅对素不相识的落难女子竟不远千里,迢迢相送,日夜兼程,更坐怀不乱。真乃仗义侠士也。此段轶事可谓一段千古佳话。”
月光迷蒙得恰到好处,将水居之内的人与物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烟雾,池中莲花开得正旺,香馥如云。方才食下的莲藕与琼酿在体内微微发酵,酿成一阵阵醉人的甜香,扰得人情丝迷离。赵匡胤醉眼微醺,懒懒道:“九年前……美人未长成,若是换作今日的美娇娘,千里之遥,赵某哪里还能坐怀不乱。”
第51章 骚客(二)
闻言,京娘欣喜若狂道:“原来,玄帅当初是嫌弃奴家貌丑,奴家不依,定要罚玄帅的酒才罢了。”说话间,腰肢微微扭动,头上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在乌黑的发髻间折出如月色般撩人的光芒。
李璟频频劝酒,赵匡胤似有千杯之量,仰头便是一杯。不知何时,那京娘如柳般婀娜的腰肢已缠绕进了赵匡胤的手臂之间,清凉光滑的肌肤紧紧地靠在赵匡胤的胸前,饱满的触感激得赵匡胤体内一阵血气上涌,交错着酒力,身体竟渐渐开始发烫。京娘右手持着一白玉酒杯,青青的玉色与她纤长的手指相称,白得透亮的皮肤,让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尤为诱人。赵匡胤就着她的手,又饮下一杯琼酿。京娘嘻嘻笑了声,情绵绵地赞道:“玄帅便是那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左手则绕至赵匡胤身后,手指沿着脊柱,一寸一寸地滑落,所过之处,皮肤一阵酥麻,浑身的肌肉紧紧绷起,血液只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天边云遮雾掩着一弯月牙,月光如天边的晶莹的水,被人间水榭亭阁那高高飞扬的尖角戳破了宁静。栖霞水苑之中,花香四溢,浓光淡影,旖旎曼妙,台上欢颜与台下算计,交错重叠着。李璟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英雄与红颜,自古都是这般相生相惜的。今夜情相缠绕,明日再做和谈之时,也有了一分柔情,便有了商量的余地。”他转眼见亭外,满池的莲花,花繁浓艳,暗香清逸,或似火,或似霞,笼罩于清泠的月色之下,偶尔一两只银鱼自水中跃起,惊破了满池的宁静,不由地诗兴大发,扭头对赵匡胤道:“今日朕在此与玄帅相识,玄帅与京娘久别相逢,实乃幸事一件。玄帅与朕何不连诗一首,也不算辜负眼前佳景。”
赵匡胤睁了睁迷蒙不清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早已诗名满天下的文人天子,笑道:“唐王诗词妙绝当代,赵某粗鄙,怎配与唐王连诗。”
李璟笑道:“玄帅《咏日》那首,在寡人看来,便是佳作。有‘俱道适往,著手成春’之妙。”
赵匡胤从未被人赞过文辞,被李璟这么一夸,倒也觉得新鲜,便笑道:“既然唐王不担心赵某用狗尾接上貂屁股,那便一试吧。”
李璟不以为然,起身踱步,须臾间,便命人取来纸笔,一手漂亮的卫风书法,飘然落下四句:
“蓼梢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
赵匡胤取来一看,吟诵了两遍,大笑赞道:“红碧相杂敷清流,写得真好,竟将此情此景写活了。”说罢,看了一眼娇媚动人的京娘。
京娘轻轻一笑,柔声道:“玄帅别光顾着赞,您也请落笔,方才成就连诗的一番佳话。”
赵匡胤平素哪有现场联句的才能,此时倒饶有兴致,取过笔墨,在李璟龙飞凤舞般的书法后用他那不甚整齐的字迅速接了两句。
李璟微笑接过,竟是“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二句。李璟愕然,脸色大变,正待询问,却觉得脖子上被溅上了温热湿腻的东西。紧接着,众舞姬惊愕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李璟扭头看去,只见赵匡胤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污,一手拿着方才切藕的小银刀,一手提着京娘的头颅,犹如地狱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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