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让她惊醒,喉咙里发出难听的气声。
安德鲁愣神了很久,她不知道为什么愣神。她对当下身处的陌生环境,自己身上的陌生衣物,还有自己顶着的陌生发型,都漠不关心。
她眼眶干涩,只是露出来的手脚冰凉,鼻尖也冰凉。
她吸了吸鼻子,心想可能有些受凉。然后才意识到她或许应该冷静一下。
但是她从来不擅长放过自己。同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人。
她浑身湿透了,没有立刻站起来,只因为冷而顺手牵了牵长裙摆白色的荷叶边,不明白为什么手指无意识的痉挛抽搐,像潮水未褪又涨,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终于醒了。”
湿冷浸透了骨髓。安德鲁昏昏沉沉地点了点脑袋,不是回应那个女声,而是仿佛脑袋太沉,已经承受不住重量。
安德鲁眼前有白光在闪,再也看不清什么,耳边却真的有潮水涨落声,让人不由自主地神经松弛。
卡琳勒看着她,不明白神明为何宽恕了这个异教徒。
她不详。黑发黑眼,联合了那个暗黑生物,给萨特莱特带去了诸多不幸。
如果不是神不认可任何人自行决断他人的生命,卡琳勒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卡琳勒把沙滩上湿漉漉的人提起来,再次扔进水里。
弥望海被萨特莱特人称为可以“漂向天国的海洋”。
能净化她污黑的心灵,不洁的肉身。
满是海水腥味的液体关入口鼻,安德鲁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哪怕看起来有些无济于事。
弥望海无边无际,安德鲁在里面太渺小。
它的浪花轻易地把她握在手心玩弄。安德鲁在想象自己肺部的空隙一点点被液体侵占浸泡。
有些黏腻。
她的思维不着边际发散。
海水倒灌进身体里,凉得能把人冻僵。
它有魔法。让人在反抗和屈从之间选择后者。最后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被它威吓,还是被它蛊惑。
在安德鲁施下法术自救前,卡琳勒把她从弥望海中打捞起起。
“你的生命由神赋予,你的命运由神掌控。”
“你的一切都归属于神明,你有什么资格再作他想?”
安德鲁脑子嗡嗡地响,卡琳勒的声音在里面不合时宜地宣示存在感。
“不要背叛恩赐你一切的神。”
安德鲁很像她的世界里,被摔在案板上待杀的鱼。
海水都变成了针,刺进她的皮肤里,不放过每一个毛孔。
卡琳勒不明白,神为什么还要救她。她没有选择圣水池“净化”安德鲁,而是弥望海。
她发誓她没有,也不会质疑神的一切,但也对安德鲁没有一点好印象。
最后当然只有异教徒遭殃了。理所当然。
卡琳勒用光明术把安德鲁困在一个透明球里,与她同在的还有弥望海腥腻的海水。
她躺在水面上,脸上黏着湿漉漉的发丝,脸色惨白惨白的,像水鬼,还是不好看的那一类。
巨大的水球里,装着一个漂在水面,不省人事,分不清是人是鬼的生物。很有怪异物种大赏的感觉了。
墨丘利尔正在阅览上交的名册。
贝彻丝带人到萨特莱特西部平乱那次,那里的叛逆者都早有准备,并且几乎是拼死一搏。神界损失的人员比预想要多太多。
他长睫缓缓一垂,眸色黯淡下去。
不是为了共事者的死去哀伤,捍卫神界的尊严而死,是每一个神界人员的职责所在,荣幸之至。
西部的叛乱,有不对劲的地方。
还有普罗米。他最担心的。
墨丘利尔总能隐隐感知到另外两个人的状态,普罗米和贝彻丝也一样。但现在,他某天心悸了一瞬过后,即使有意地感应,结果总是石沉大海,丁点感觉也无。
他多希望自己连贝彻丝也感觉不到,那样他还可以告诉自己是光明术退步了——哪怕这是他最讨厌发生的事,没有之一。
贝彻丝还带着人在萨特莱特做清扫,挖地三尺,不放过一个叛逆者。在她发现前,墨丘利尔并不想让她分心。
他察觉到了结界的异动,反应飞快地念了诀感应情况,避免打草惊蛇。
卡琳勒给墨丘利尔传了信。墨丘利尔随手抓起琉璃质地的花盏里一枝细细的英灵藤,甩向面前的白色字符,藤条带起的圣水穿透了字符。
墨丘利尔紧锁眉头。
字符不住地散发出似乎源源不断的白光。不敢想象,对方的光明术有多么精湛,光明之力有多么强大。
字符的白光带着冷意,如同卡琳勒这个人一样目中无人。
卡琳勒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礼之辈。她从不把墨丘利尔等人放在眼里,有人传言她甚至根本不相信墨丘利尔他们是神子。
她从最近的一批圣殿骑士中,通过层层遴选,毫不费力地脱颖而出。
至于一个萨特莱特西部籍籍无名的平民,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成为圣殿骑士,又是彷如无稽之谈一般的事。她做到了,并且做得精彩万分,远远不止于此。
所以当卡琳勒毫不避讳地表现出,想要成为神殿骑士的野心时,几乎没有人嘲笑她。她那令人胆寒的意志力和内驱力,让那些质疑者,竞争者都不得不噤声。
她的虔爱,忠诚和信仰都无可非议。
正因如此,墨丘利尔对卡琳勒更多的是视而不见。哪怕她的态度并不算不出格。
但是这次不一样。墨丘利尔从结界感应到了别的脏东西。
卡琳勒到了很快到了圣水池边,正要把水球沉进去。
圣水池底的水笼里,异教徒和反叛者,脏东西就该待在一起。
“卡琳勒,你在干什么?”
墨丘利尔看清了水球里生死未卜的人,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以前见到她的每一次一样。
这是安德鲁,或许也是辛格德。他听普罗米解释过,但他或许从没能分清。
墨丘利尔不喜欢她,从第一眼开始。与个人好恶无关。
“父神只让你净化她,这是怎么回事?”
父神两个字一出,卡琳勒的脸上又浮现过明显的嗤之以鼻,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只是这一次更加明显。
“父神?墨丘利尔,你又来了。”
“别说笑了,墨丘利尔。你们三神子之一的普罗米已经被神审判,在萨特莱特大陆上,那个强盛的克波国国王,贵族和皇亲国戚,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那可真是颜面尽失!倘若他真的是神子,则是对吾神莫大的羞辱!”
“插手下界的事情,打着神的名头在克波国招摇,和这个卑贱的异教徒简直没有两样。还插手了克波国的事务,甚至随着自己意愿就杀了人!”
墨丘利尔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听见审判这个词,萦绕不去。然后他努力回想普罗米的一切,还有神的一切,想抓到什么漏洞,最后逃避承认,这或许就是真相。关于普罗米。
他说不出来没有关系,卡琳勒并不想放过他,她还没有开始指控墨丘利尔和贝彻丝失职的罪过。
水球炸开了,不带一点声响地,安然地爆发开来,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她状态如何,本来也无人过问。于是巧妙地顺理成章,她的爆发也安安静静。
是临死前的幻觉和回光返照。而安德鲁以为自己又做了一个并不算长的梦。像一面薄如蝉翼的纱,轻柔得她握不住。
梦里有温暖和煦的冬阳,有宽阔的洁白软床,有多大她记不清了,或许也没有注意。只记得似乎没能看见边际。
她靠在小王子的身边打盹,浅眠对她第一次这样友好温和。
好像漫长得如同她来到这个光怪陆离世界加起来的日月,又好像短暂得只有她高三时一次趴在桌上的午眠。
他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他要离开。安德鲁上前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挣脱她,尽管这很容易。
挽留已经要耗尽全力,再没有多的力气了。
她懂事得太过,不习惯给人添麻烦。独立到孑然一身。请求都太生疏,连遮挽的底气都是他潜移默化过去的,否则她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无其事也一声不吭。
在所有途径她命运的稀稀落落的人里,他是特别的。他对待她是特别的。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
“该醒来了。”
他的尾音像轻声叹息,又像缥缈空茫的佛音。
安德鲁仰头望向那张怎么看也看不清的脸,黑发蓝眸和金发金瞳不期然地模糊变换着。
她从梦境抽离。
她催生着体内快要殆尽的灵力,无疑是给火星扇风。期望它燃烧,却不如人意地灭了下去。
弥望海净化
那不如用光明术。
不用冥思苦想,她很快就闪过这个念头。开始让这副由光明神亲手铸就的神圣躯体发挥作用。
安德鲁一次又一次地默念着,放松身体与光明术共鸣,同时生疏地催动着光明之力。哪怕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种东西。
在她成功调动一点点光明之力后,那根被她收在怀里的红绳,上面的珠子悄无声息地闪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
与此同时,弥望海的海水不再让她痛不堪言,她只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光明之力涌入身体。
安德鲁却察觉到了这异动,但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回想有关那位将军的任何记忆。只是在无动于衷的麻木里,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鼻酸。
第34章 好久不见
始料未及。
谁在被弥望海的海水浸泡这样久过后,还能爆发出力量?
那个湿淋淋的人弓起背来,如果存在暗黑生物的最终形态,那应该和她现在的样子分毫不差。阴暗沉郁,湿漉的黑发垂着,仿佛能从她身上嗅到腐烂尸体的气息,带着潮意。
她蓄力就在一瞬间。灵力已经枯竭,她就割肉剔骨一般消耗一副上好的光明躯体,自损一千来杀敌八百。
白光乍现。
从下方。
不是法阵,是结界。
避开了她的四肢,直冲命门。
安德鲁感觉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东西震了一下。像是“砰”的一声碎裂了。
她的四肢百骸也与此同时碎裂了。
安德鲁伏在地上,无力的趴着。背部难看地抽搐了几下。
墨丘利尔和卡琳勒无法理解这样的举动。哪怕他们拼至绝境,也会留一口气维护神界人的庄严和尊荣。
她用这个姿势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想把肺部的气体都吐出去,长长地叹息。
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不知悔改的赌鬼,不死心地负隅顽抗,花样百出地反叛,失败,反叛,再次失败。规则都由赌庄设下,饶是机关算尽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她指甲死死扣着地面,直到甲板裂开、出血也没有松手。
……
下次再努力吧。
墨丘利尔和卡琳勒感觉到结界的动静,两人出奇地达成了一致,不谋而合且心照不宣,都没有对安德鲁出手。
多余。
神官大人赶到的时候,刚好,她晕了过去。
她的头发已经散得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了,连找到辫发的痕迹都费力。牛奶白的长裙被海水浸过,湿哒哒地黏在她身上。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受冻,爬满了青紫。
现任神殿守护者感到头疼。
虽然伊凡不像墨丘利尔那样不可理喻地自称神子,为人随和谦逊,卡琳勒也并不多么待见他。她挑剔的眼光使得自己无法对这个新任神殿守护者持有较客观的态度。
卡琳勒对自己虐待犯人的行径没有感到丝毫可耻。
伊凡扫了二人一眼,直接把安德鲁带离。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需要解释什么。但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不再需要向任何人声明。
伊凡准备把安德鲁扔给审判之域的治愈神官,却发现了守域霁兽旁边的丽兹。
头更疼了。
“小公主,”但凡从萨特莱特选拔到神界的人,都不会不认识这位克波国的小公主,“您在这里做什么?您一天的工作做完了?”
丽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还没说什么,她旁边的霁兽就不满伊凡的语气,立起四肢对他怒目而视。
“她……没事吧?”
治愈神官把安德鲁带走了,伊凡说会没事的。
“好了好了,照顾她的神侍人选里,会有你的。我可以离开了吗,小公主?”
丽兹除了外表可爱,讨人喜欢,性格天真却不迷糊,认真仔细,从不拖后腿。否则伊凡不会同意。
丽兹猛地用力点了几下头,感激涕零的小模样惹得伊凡笑了一下,紧锁的眉头也松了。
丽兹身上的确有这样的魔力。
圣诞前夕就在安德鲁被关入审判之域的第二天。
安德鲁还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因为她的伤还没有治愈。治好了她才能受到审判,否则任何处置都没有分别,那就是死。
她的伤并不致命,但遍布全身,就变得不好界定。治愈神官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圣诞前夕。
墨丘利尔不见踪影,贝彻丝征战在外,必然又如往年一样在圣诞日即将来临时赶到。担子落到了新晋神殿守护者身上。
饶是伊凡焦头烂额,只能强打精神安排好一切。
祝祷和恕赦式不能出任何错漏,审判之域的神侍神仆忙里忙外,并赶在正午前结出一个像样的光明术,让神官们的唱诗乐声从神殿传过来。
平日里守域的脾气孤怪的霁兽也乖顺地曲起前腿跪下,仰头长鸣。
神侍神仆整肃立于域内,一排一排地跪下去,双手十指相扣置于额前,合上双目无声祝祷。
愿你的国度彻底降临。愿你的旨意成就在萨特莱特的每一个生命里,唤醒那愚昧的灵魂,鞭笞那孤陋的生物。
愿你的旨意行无窒碍。愿你在寸寸土地,无尽年岁,亿万万生灵之上,以你的旨意,荣耀你名。
为首的神官在祝祷完毕后,松了一口气。
审判之域的祝祷,即使是犯人也会被暂时赦免,被允许加入。
唯独今年例外。
神官想到没有参加祝祷的两人——不远处圣水池底,专门新建的牢狱里的犯人,昏迷不醒的重伤的异教徒,就觉得不安极了。
神界极少出乱子,这次一出就是两个,还都集中在他这一小块地方。他连祝祷都心惊胆战,生怕这两个灾殃横生枝节,毁了神的圣诞日和前夕。
祝祷过后,神官轻松了许多。晚上的恕赦式很短,因此今天的大关算是已经过了。
伊凡本来想把恕赦式交给丽兹完成,由卡琳勒在旁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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