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我帮你做什么吗?我答应你一个请求。”
不等她拒绝,安德鲁继续道:“没关系,一个小请求,你告诉我,我有机会再履行。”
“嗯、”伊莉娜不行让她因为被自己拒绝而不耐,想了想,说:“如果您会再到克波国去,替我看一看好吗?”
“我无意知道故国人民过得如何,因为我无力改变。您能替我看一看,就已经再好不过了。”
她曾经是将军,哪怕离开军队,仍挂心故土何如。
安德鲁答应了,但拒绝了她后面主动提出的帮助,让她离开了。
安德鲁面对着圣水池。水面映出她黑色缚带下残留的少量血痕,没有弧度的嘴角。
从某种意义上,失去双眼反而让她内视自我,在一片虚无里慢慢把睁着眼睛的时候看不清的东西描摹。
兰阿觉得她捉摸不定没有错。她对一个人看上去友好的时候,内心或许在烦躁地不耐。
她只想相交过后仍互不相欠,最终还是回归两不相交。
求的是心安理得。
随着金色法阵的边缘与圣水池边线彻底贴合,安德鲁拍两下手,法阵消失:“好了,出来吧。”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敷衍,”雌雄莫辨的嗓音学着伊莉娜的语气,诡异的调子带着轻佻不阴不阳:“大人。”
尾音拐了三道弯。
安德鲁第一次来的时候,直接下圣水池去见她。有法阵护着,她又不会受伤,面对面讲话明显有诚意一点。
被彻底净化后,禁锢会自动放开。但她这样的人,要想重见天日,是绝不可能了。
她以为自己要在圣水池待到死的时候,有人拿着一颗珠子来了。
看见那只周身洋溢着金色流光的珠子那一刻,她即使脑子一片混沌,还是清楚地兴奋了,甚至笑了出来。
在身体修复、禁锢被削弱的时候,她想,碰见了个,很厉害的人啊。我的父神。
她这次终于完全地清醒着,抬头看向穿透圣水洒进池底的金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创造了个这么厉害的人物。或者说自己在父神那里没能讨到一点好,她却能做到这么多。
安德鲁没理她。
“想过后面祂回来了怎么办吗?我不会护你。”
埃洛塔语气古怪:“你竟然称呼父神为“祂”。”
她无所谓地继续说:“你那颗珠子和刚才的法阵的确净化了我,我本来就应该出来。等我去审判之域领完罚,父神就不会管我了。”
虽然她差点击杀伊凡,审判结果肯定会很刺激。
安德鲁还是觉得神奇,“一个珠子,一个法阵,真的能让你改变?”
当初她“要挟”丹文,如愿看到埃洛塔,却没有尽快放她出来。她在幻雾之森的样子让安德鲁记忆深刻,她的身边不需要再多一个创世神的无脑信徒。于是用身边仅剩的光明之物——帕切克给的、被创世神修复好的珠子加快了她的净化进程。
埃洛塔懒得争辩,斜着看她一眼:“要是以前的我,就凭你那个被父神修复过的珠子,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
埃洛塔的话语里有种天真的无辜,和理所当然的单纯:“反正都是我创造的人,死在我手里也没什么,不是吗?”
这是她以前的想法,虽然她现在也不觉得错,说出口却觉得异常陌生,心底在无声抗议。这就是净化的结果。
“你创造的人?”安德鲁挑眉,一下子抓住“重点”。
“说说。”
埃洛塔眼神讥诮:“你命令我?”
“你大可以不这么做。圣水池也没那么不好待,比在弥望海里泡着好过。”安德鲁陈述道,其实埃洛塔也心知肚明,只是不想那么轻易如她所愿。
“诚实一点,你的父神不喜欢说谎话的孩子,”安德鲁语气爱怜,身上好像在散发光辉,让埃洛塔觉得恶寒。
“我不想成为喂人吃刺棘草的人。”
埃洛塔彻底蔫了,她气死了,以前她的战力仅次于父神,哪轮得到这个卑微的人类在她面前反过来威胁自己。
“神创造我,我创造你们,就这么简单。”埃洛塔烦躁地胡乱抓着头发,敷衍道。
“普罗米他们呢?”
“也是我创造的。我最先创造了他们三个,那三个愚蠢至极的蠢货就真把自己当神子了。”她才是真正的神子,好吗!
“你这么厉害,”安德鲁用法术探着路,和埃洛塔并肩而行,忽略她遮眼的黑色缚带,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后来却被关池底,是怎么回事?”
埃洛塔根本不想提这些糟心事,愤怒地瞪着她,想到她一个臭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更憋屈了:“我心情不好,挥挥手让萨特莱特很多人都死了。后来,还伤了那个低贱的平民,伊凡。”
这才是魔鬼,用最无关紧要的态度,说出最残忍的话。
她语气轻飘得让人以为是个笑话,字音里的一片片尸山血海原来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揭过。
安德鲁配合地笑了笑,问:“然后呢?”
“然后父神就罚了我!在那个你们所谓的亡灵荒野一边受罚一边想挽回的方法!”埃洛塔回想起痛苦时光,扭曲着五官悲愤大吼。
安德鲁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反正她看不见,埃洛塔瞪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火都快烧到她脸上了,安德鲁也无知无觉。
“什么方法?”
“创造灵魂。”
埃洛塔深吸一口气,明白最后气的人只有自己,努力心平气和:“让人拥有灵魂。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个搜集他们的灵魂,消去记忆,投入新生。”
察觉到身旁人的脚步慢了半拍,埃洛塔猜她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事。这个人不开心,那自己的乐子就来了,她停下来贴心地等着她,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你怎么了?”
某种方面看,埃洛塔也该算是她的仇人,比辛格德还要早。
这次换安德鲁吸气,她靠着法术,准确地在她腰上掐一把:“快走。继续说。”
埃洛塔五官都快错位,一摸腰上,一块肉没了一样,都没知觉了。
只听见她骂骂咧咧:“说完了!”
“你的父神呢?祂身上还发生了什么?”
埃洛塔并不想跟她提父神,这就跟谁见过有人愿意和情敌分享信息一样:“沉睡了。”
安德鲁淡淡道:“我看你还是舍不得圣水池,对吧?”
埃洛塔啊啊啊啊地乱叫,破罐子破摔:“好吧,好——尊贵的‘大人’!”
“父神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个。一个拥有父神的全部神格,另一个只剩下”埃洛塔静默了很久,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安德鲁知道。
漠然。
除了身为创世神和人们口中的光明神,让祂仍留在神宫里,维护光明。别的,祂从不放进眼底。
没有祂,就没有光明,也就没有世界。
“我不知道父神为什么这么做,”说起这些的时候埃洛塔的声音低下去,有些冷漠,“我用尽全力,只能看到这些。后来我在亡灵荒野,光明之力慢慢被消耗,实力就再也无法回升了。”
“所以我就把那里变成亡灵荒野,亡灵是我那新建的规则的牺牲品,就都去那个该死的荒野好了。那破地方,只配这样。”
每次安德鲁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有点联系了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把她扇醒。唯一荒唐的时候是她甘愿挡在兰阿面前的那次,除开不提,她对这个世界非常安心。
她会暴君一般枭去一切企图拽住她的人的首级,那些无辜受难之人唤不醒暴君的良知,没有第二个兰阿让她再次半跪,仅仅为获领一个殉难的机会。
“你现在已经出来了,想做什么?”
安德鲁在一片寂寥的黑暗里询问。
埃洛塔侧过头看向她,她在圣水池边布阵的时候多威风,白色泡泡袖上镶着的荷叶边随着她的动作起落,被气流裹成甲胄模样。并且更加庄严。
一条黑色缚带遮住她的双眼,如同她由内而外流溢出的一些幽暗被团团裹住,只剩下无意义的凝寂,和里面的一点死气沉沉。
埃洛塔无所谓地一笑,紧接着想到她看不见自己在笑。她于是语气轻松:“能活着从审判之域出来再说吧。”
“有生之年,我只有一个愿望。”
再次见到她的神,然后安静地仰望。
像所有人做的那样,她本该做的那样。
安德鲁点了点头。
“我对祂做了一些事情,如果祂变了,希望你不要来找我。”
她愿意出声提醒,不是相信埃洛塔悔过能听进去,而是勉强相信所谓“净化”能力。
埃洛塔发出咯咯的怪异笑声:“我都不能让父神改变,你真是自大啊。就凭你是异世者?”
“还有,你难道不怕神罚吗?”
“你记得我是异世者就好,”她抓重点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差。“我总会离开这里,你不必忌惮我什么。”
埃洛塔好奇地目送她远去,难得“好脾气”地在她身后喊道:“喂,这里不好吗?”
乡情又有多少人能摆脱呢。
她并不思念任何人,包括土里长眠的姥姥。
她年轻无知,她普通。她不特别,不出色。她是亿万万贫苦大众中的一人,和那么多人没有一点区别。
然而这个年轻的奇幻世界,凌驾万人之上的诱惑,在她眼里的确不过尔尔。
第51章 果核与骨
安德鲁想了想还是瞬移回了神宫。用瞬移跟用法术探路区别不大,一催动灵力全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让她好过,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回去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她以前一天里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神宫里,侍奉神,学神语神符,还有传授祂知识,淡化祂的排异反应。
某种程度上,神宫给她提供了庇护。只要躲在神宫里,就可以暂时挡去贝彻丝之类的麻烦。虽然始终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安德鲁喘了两口气,疲惫地摸索到桌边,然后拉开椅子,小心地挪过去,这才成功地坐了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她乐呵地想。倒是比第一次冷静了很多。
还要打一场硬仗。她仰头靠在椅背上,脸正对着宫顶坚实的刻纹,正中四散着金色冰冷光芒的巨水晶,光芒似乎凝成了一道道神谕,围着圆形的巨水晶在缓慢旋转,又似乎是巧合,只是简单的光束。
她下意识地想象自己应该看见的景象,然后睡着了。
累死了。刚从幻雾之森出来,就去干了一架,受着重伤还要去圣水池捞人。
卡琳勒浇在她眼睛上的东西应该是从弥望海搞的,那气味她太熟悉了。她回神宫之前还去找了治愈神官,那人哆哆嗦嗦半天,终于说完几句话,简而言之就是治不了,瞎一辈子吧。
看不看得见不影响她布法阵。安德鲁自我安慰。
她半夜迷迷糊糊醒了,疼醒的。在治愈神官那里的时候,她很有先见之明地顺走几个桑普果。安德鲁迷迷瞪瞪地从怀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一个,扔进嘴里。
睡意还没消散,她在椅子上睡得很不舒服,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靠着运气顺利爬上那张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床上去了。
话说回来,这还是埃洛塔给她的父神变的。安德鲁在幻雾之森里,见过埃洛塔迷恋地看着床上的创世神的样子,当时就觉得这张床睡起来肯定很舒服。
这柔软程度和回弹力度
创世神在幻雾之森要待一整天,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她睡眠一直较浅,伴随极度的疼痛和困倦,更不安稳。但防不住有的可以影响别人的睡眠状态。
果核在她齿间翻来覆去地磕,跟磨牙一样,咯吱咯吱的响声在空荡荡的神宫里逡巡。安德鲁梦里有人把手伸进自己嘴里。
牙关本能一合想一口咬断,但身体并不配合,鬼压床一样,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更醒不过来。
算了,梦而已。困意战胜一切。
祂在床边站着,指腹捏着湿漉漉的果核,把果核抠出来的时候,手指按压过她那几颗尖牙,带走了她嘴里咬碎的果核渣。
祂甩了甩,手上又是一尘不染。
纯白的床,白裙,连皮肤都血色寡淡,只有她一头长发是浓重的黑色。
还有苍白脸颊上的黑色缚带,和缚带下的暗红血迹。
床足够十几个人睡。她睡在边上,占了很小的一块,枕着手掌,手臂和腿都曲着。
似乎是更习惯侧卧,又怕碰到眼伤,脸小心翼翼地微微侧着,睡颜不太安稳。
一条腿曲起撑在床上,祂没有坐下的意思。手指扳过被迫熟睡的人的下巴。
安德鲁之前的疼痛不是没来由,她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滑下去几次,牵动伤口,纯黑色带子下面流出几道血迹,在惨白的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冲突感。让人,想要凌虐。
硌手。又瘦了一圈。
捏着她下巴的手没有离开,而是移到她后脑,手指穿过她的黑发,大掌稳稳地托住,连同她的上身一起扶起来。
祂看着安德鲁不设防的脖颈,黑发都垂落下去了,铺在洁白的大床上,露出洁白的完整脖颈,浅青色的血管静静地埋在雪色的皮下,如此脆弱。
有时候解决问题真的很简单。
祂的虎口摩挲着熟睡之人的颈骨,很细一段骨头,轻松就能折断。
祂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
没有人知道安静的每一瞬间里,祂脑中风暴过境一般闪过了多少。
是一片空白,还是已经拼凑完五百七十六年的无数场幻境。
如果幻境是一场梦,那祂每一场梦都是虚无的梦。因为对祂而言,没有美梦与噩梦之分。
在最后一场幻境里,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祂用力闭上眼睛,仰起头,喉咙里发出的沉重喘息。
猛然间感到不适,或许是祂一出幻雾之森就转瞬赶到神宫的缘故。这个异世者来之后,祂的神力被削弱了太多。
一声声喘息,并不连续,在刻意的压制下,显得似乎异常难耐。
上一刻是神明,下一刻是野兽。
安德鲁醒过来的时候,抹了把脸。
血迹已经干涸,一抠还能抠下来,又痒又疼,一手的血渣。干脆不管了。
她没有多余灵力施展清洁术,要是一个不注意牵动眼睛的伤口,就完了。
可能是没盖被子,有点着凉的缘故,她总觉得嗓子有点疼。身体有些不适,一种与虚弱无关的不适,还有些回光返照、或是错觉一样的精力充沛,她描述不出来。
一路摸到床边,安德鲁试探着下了床。
脚刚碰着地,她像被摁了暂停键一样静止一秒,然后突然伸手在脖子周围摸索。
那感觉,可太熟悉了。
摸着,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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