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她这才发现,眼前的向晚姿容依旧艳丽,身姿依旧窈窕,可举手投足间,再不复往日的畏缩谨慎,处处讨好,他大方又利落,即使面对自己,也未曾输了气势。
宋寒衣明白,仅凭自己这张笨拙的嘴,是说服不了向晚的。
她只好站起来,用高大的身躯挡住向晚的去路,她的手掌轻轻按向刀柄,她垂下眼睛,轻声说:“既如此,在下只能先说一声对不住了。”
向晚未曾慌乱,只是冷眼看着她,他无所顾忌的将桌上茶杯摔在地上,任由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手指,他捡了一块最锋利的瓷片紧紧贴在自己颈间,轻轻闭上了眼睛。
宋寒衣的脚步当即顿在原地,她缓缓举起双手,紧张的盯着向晚的动作。
“向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向晚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捏着瓷片,在自己颈间细嫩白皙的肌肤上轻轻一推,他纤长如鹅颈一样的脖子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淋漓的流淌下来,将他身上素色的单衣染的血红。
宋寒衣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向晚忍着剧痛与恐惧,坚定的说。
“宋寒衣,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想再伤心了。”
“要么,你当作没见过我,要么,带我的尸体回去。”
第33章
向晚以死相逼,宋寒衣明白再无强迫他回京的可能了。
于是她缓缓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来丢在地上,展示自己的诚意,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尽可能的用柔和的腔调粉饰自己凶神恶煞的神情。
“我一定当做没见过你。”
“向公子,您千万不要冲动。”
向晚不为所动,仍旧把碎瓷片紧紧贴在颈间,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的皮肤蜿蜒而下,血红的小蛇一样。
向晚静静看着她,坚定的往前一步,宋寒衣被他逼迫着,不得不往门外退了一小步,她退一步,向晚又进一步,二人就这么沉默无言的对峙着,直到宋寒衣不得不退到门外去。
向晚迎着冷风站立门前,面无血色,单薄的身子一片纸一样被吹得飘飘摇摇,向晴看见他颈间模糊的血肉与斑斓的血迹,什么也顾不得,一个箭步飞奔上前,一把抢过被向晚紧紧攥在手里的碎瓷片,一手用力捂住他脖颈上的伤口,从衣服上扯下布条为他止血。
向晴一遍手忙脚乱的做着这些,一遍愤慨抬头,对宋寒衣怒目而视。
宋寒衣只敢远远站着,强硬的对向晴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你哥哥,这几天不要乱跑。”
她似乎有极为要紧的事,丢下这一句话,连配刀都忘了拿,飞快的跃上屋顶,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向晴来不及关心宋寒衣的去向,她焦躁不安的低下头,专心致志的为向晚止血,语气里忍不住带了几分埋怨,“哥哥,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值得你这样为她隐瞒?!”
向晚轻轻握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苦笑,他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你好好做你的差事,不要被我牵扯进来。”
未等向晴反驳,向晚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侧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呆在锡州了,我得跑得越远越好。”
闻言,向晴捂在他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向晚禁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向晴受伤的垂下眼眸,怔怔的望着他。
“哥哥,我们才相认多久,你又要扔下我了吗?”
向晚一时语塞,可是宋寒衣既然看见了自己,就绝不可能不告诉谢瑶卿,等谢瑶卿亲临锡州,那才是他的灭顶之灾。
向晚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脊背因为愧疚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眨了眨眼,想除去眼底翻涌升腾的酸涩,向晴伸出粗粝的拇指,轻轻为他擦去了眼角晶莹滚圆的水珠。
她一把抱住向晚,低声请求,“哥哥,不管你想去哪,过了今晚再说吧。”
向晚百感交集,迟疑之下,终究是缓缓颔首。
第二日一早,外出就诊的裴瑛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据点,却为向晚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锡州戒严了,这两个月千万不要出城,若是被发现了,一律当作私通敌匪格杀勿论。”
向晚悚然一惊,惶然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裴瑛匆匆咽下一口凉茶缓解自己的口干舌燥,她努力深吸几口气平缓着呼吸,徐徐解释,“就今天,我从城门过来的时候,城墙上已经挂了三具没头的尸体了,看穿着打扮,是不是敌匪还是两说。”
向晚想着那血淋淋的场面,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向晴洗了脸从屋外进来,闻言抹脸的手一顿,轻声追问,“如今正是太平盛世,锡州四周又无战乱,哪里来的敌匪呢?”
裴瑛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自然是太守说谁是敌匪,那谁就是敌匪了。”
她语重心长的叮嘱二人,“看见你们给我交房租的份上,告诫你们一句,这几天不管城里发生什么都不要乱跑,整个锡州城,只有这条巷子是最安全的。”
她回来似乎只是为了叮嘱向晚这一句的,过不多久,她便又背上药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向晚失魂落魄的呢喃着,“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戒严了呢?锡州又无战事...”
向晴忽然断然开口,“可西北有战事。”
向晚不解的看着她,似乎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向晴歉然的看着他,“哥哥,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得去趟田员外那。”
她仔细品味着裴瑛方才的话,那个大夫一定深知内幕,甚至就是决策者,但无论如何,她正在向哥哥散发善意,哥哥留在这里,短时间内至少是安全的。
向晴半蹲再向晚脚边,撒娇一样央求他,“哥哥,你能在这等我回来吗?”
向晚心乱如麻,他低头瞧见向晴委屈可怜的眼神,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向晴披上斗笠,将整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她思绪如飞。
陛下亲征西北,两只嫡系部队都要北调,京师必定守卫空虚,对有心人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举攻下京城,改朝换代的机会。锡州无战事却紧急戒严,无非是要防止走漏消息,想要趁陛下被秦胡绊住脚步,快刀斩乱麻罢了。
向晴脚步一顿,快刀斩乱麻,恐怕谢琼卿拥兵自立,近在眼前了。
她穿过小巷,迎头撞上一堆趾高气扬的官府府兵,押解着一簇簇女男老少向刑场走去,她后退一步,机敏的藏在阴影中,面无表情的看着那群衣衫褴褛,哭天喊地的人们。
她听见旁边百姓的议论。
“那不是城北的刘员外吗?怎么突然被判了死刑了?”
“说是私通敌匪,你没瞧见那么多金银珠宝,一天之内全被官府查抄去了。”
向晴脚步不停,压低帽檐,藏身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着痕迹的向田府跑去。
......
宋寒衣星夜兼程,一路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出征之前,把这个至关紧要的消息递回了京城。
她在军营的最深处找到了谢瑶卿,牛皮帐篷里酒气熏天,但谢瑶卿从来不喝酒。
宋寒衣不再犹豫,直接掀开帘子进去,谢瑶卿正赤着上身,袒露着缠满绷带的胳膊,鲜红的血水正不停的从绷带下渗出来,她的胸前受了新伤,从锁骨到前胸正中,血肉外翻,深可见骨,谢瑶卿身边摆着一坛熏人的烈酒,她将细布用酒打湿,眼也不眨一下,便将被酒浸透的细布往伤口上擦。
宋寒衣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布,看着她眼下的青黑与毫无血色的脸,恨铁不成钢的骂,“我的祖宗,你非得把自己作死了才舒服呢!你养着那么多御医是吃干饭的吗?”
规规矩矩跪坐在角落里的郭芳仪委屈的为自己申辩,“宋大人,是陛下自己不愿让微臣医治的。”
谢瑶卿迟钝的抬起头,迷茫的看着她,呢喃自语:“可他在冷宫里,生了病受了伤,从来都没有太医为他医治啊。”
宋寒衣恨不得拎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狠狠的骂:可你是皇帝啊!你是背负了那么血海神抽的皇帝啊!
她看着谢瑶卿颓丧懊悔的样子,开始怀疑这个向来无敌的西北军神若是走上西北战场,会不会就此陨落。
宋寒衣于是飞快的在她耳边大声喊起来。
“我在锡州见到了向晚,她没死,就在锡州!”
谢瑶卿萎靡不振的双眼在一刹那睁圆了,她似乎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她一把抓住宋寒衣的手,满怀期许的问:“他在哪?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宋寒衣反握住她的手腕,认真道:“他不愿见您,以死相逼,不想回到京城来。”
谢瑶卿原本消沉昏暗的眼睛中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咧着嘴,无声的笑起来。
“他不愿来见朕,那朕便去见他。”
她伸展着尘封已久的筋骨,缓慢又轻柔的擦拭着自己饱尝鲜血的佩剑,她的嘴角勾起一个令人恐惧的弧度,她轻声细语的说。
“朕改变主意了,朕要砍下秦胡可汗的头颅,折断谢琼卿的四肢,把向曦剁碎了,一并送给向晚当作赔礼。”
第34章
按照礼法,大周的皇帝在御驾亲征前是需要登台祭告天地的,谢瑶卿着急出征的样子六部官员都看在眼里,礼部官员早已经备好了祭坛与祭品,谢瑶卿穿好礼服就能祭天地。
无数内侍鱼贯而入,捧着华美繁复的衮服与环佩琳琅的玉器首饰,井井有条的服侍谢瑶卿更衣梳洗。
谢瑶卿便趁机问清了向晚的事。
“你是说,他在锡州还有个亲妹妹?”
在宋寒衣将锡州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后谢瑶卿这么问道,“她可靠吗?”
宋寒衣与向晴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几瞬,但她从来目光毒辣,已经从向晴的言谈举止中蓦画出了她的脾气性格。
“有几分拳脚,话不多,为田文静做了几年事也未曾出过事,可见是个可靠的,我那天尾随跟踪她,她倒是十分机敏,在仪鸾司定然能有一番作为。”
谢瑶卿正伸着胳膊让郭芳仪上药,郭芳仪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胳膊,紧张道:“陛下恕罪,可能会有些疼。”
谢瑶卿轻轻蹙着眉,忍受着源源不断的刺痛,但她并非生气,反而语气温和的安抚郭芳仪,“你只管做你的就是,朕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她继续看向宋寒衣,打断她对向晴公允客观的评价,“朕的意思是,她对向晚怎么样?可靠吗?”
宋寒衣仔细回忆了一番,皱着眉道:“她对向晚倒是没得说,时时都将向晚护在身后,便是对上我,也敢为向晚拼命。”
谢瑶卿放下心来,在郭芳仪的示意下尝试着活动手臂,她侧头问了一句,“凭你的医术,我什么时候能再拉动三石弓?”
郭芳仪学了十年医,最擅长的便是医治跌打损伤,所以她不无自信道:“微臣虽不才,但也敢跟陛下保证,至多不出三日,陛下的右臂便能恢复如初了。”
谢瑶卿颔首,用早已恢复清明的眼神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下令,“命明胜军与守义军原地整顿,三日后开拨西北。”
宋寒衣一怔,下意识的问道:“陛下不去锡州吗?”
谢瑶卿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华美冰冷的帝王衮冕,对镜将自己耳畔吹落的长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她平静的看着宋寒衣,声音虽轻却不容拒绝,“朕当然要去锡州,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朕去做,不是吗?”
“宋寒衣,秦胡是多么残暴,你应当是知道的,不是吗?”
她们南下劫掠时,会夺走粮食与牲畜,杀死女人与老人,留下稚童与步入育龄的男子充作奴隶。
听说秦胡入境时,哪怕是稚童,只要高于马腿,也要被她们残忍的杀死。
如今西北三城,就落在这样一群蛮夷手中。
宋寒衣沉默片刻,羞愧的单膝跪地,她抱拳向谢瑶卿请命,“陛下,来日攻城,臣愿为先登。”
谢瑶卿将最后一件祭告天地时需要的饰品穿戴好,她伸手将宋寒衣扶起,温和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勾唇笑了笑,“有朕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先登呢?”
宋寒衣一梗,却在谢瑶卿冰冷的话语中听出一种临近毁灭的癫狂,“朕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呢。”
宋寒衣在心底琢磨起来,秦胡若是灭了国,仪鸾司有什么收尾工作需要做呢?
谢瑶卿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你去告诉秦臻与王琴,三日后凌晨开拨,日夜奔袭,要在五日内翻过阴山,抵达青盐城下。”
青盐,兀轮,寿乡三城本是西北边陲呈犄角之势相互拱卫的三座众城,守卫森严,秦胡联军却在有心人的指引下,绕开有重兵把守的关隘,从薄弱处攻进城中,杀死守将,屠戮士兵与百姓。
西北诸城太守虽有心夺回城池,但依赖兵力不足,而来边境线上还有许多秦胡的骑兵来回劫掠,牵扯她们的心神,让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谢瑶卿在内侍无声的服侍与指引下登上祭天的高台,她一边走一边随口问宋寒衣:“查到如今在窃据青盐城的,是秦胡的哪个人了吗?”
宋寒衣笑起来,“倒是个熟人,是耶律白石。”
谢瑶卿讥讽嗤笑一声,不屑道:“朕只记得她的膝盖软得很,不知道脖子是不是一样软。”
宋寒衣率领一队挺拔高大的仪鸾卫,簇拥在谢瑶卿身后,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她登上了祭台。
谢瑶卿划破自己手指,让鲜红血液顺着刀刃流进金樽中,清澈的酒业中泛起一圈圈血红的涟漪,谢瑶卿面无表情,飞快的念完礼部为她撰写的祭天文稿,并不理会群臣的称颂与拍马,她飞快的脱下身上繁琐的礼服,换上锐气逼人的百炼钢锁子甲,她踩着马镫,利落的翻身上马,低下头给宋寒衣下达了出征前的最后一个命令。
“刚才那篇祭文是谁写的?找个由头罚她一个月俸禄,又臭又长,华而不实,耽误时间。”
马背上的谢瑶卿不同于深宫里的谢瑶卿,深宫里那些藏在暗处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像是一潭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死水,只有踏进去的人才知道水底的暗流涌动,深宫里男人的欲望就像水底随波逐流的水草,会死死缠住每一个溺水的人,把那些鲜活的血肉啃噬成一滩烂肉,变作自己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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