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拖着火红的尾羽缓缓向天际花落,将墨蓝的天幕染得血红夺目。
兀轮城太守府中丫鬟小厮繁忙的进进出出,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来端那些大盘小盘的牛羊肉与时令蔬果。
秦胡可汗已死,她留在兀轮城中的士兵都已经变作了俘虏,寥寥几个逃出生天的溃兵也被巡逻的大周骑兵捉住送了回来。
据守寿乡城的秦胡亲王在得知可汗的死讯后,先是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与几个手下飞快的瓜分了秦胡可汗留下的政治遗产,带领着手下的残兵,在大周的铁骑将她们碾得粉碎之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从大周的土地上逃了出去。
可汗既死,秦胡便需要有一个新的王,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眼见得秦胡将要陷入一场永无休止的内斗,久违的丝竹声终于再一次在兀轮城这座荒凉的西北边陲重镇中响了起来。
被谢瑶卿从潮湿阴冷的地牢中救出,将将抱住一条性命的兀轮城太守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老泪纵横的被下人搀扶着过来叩谢谢瑶卿的圣恩。
谢瑶卿正在太守府官署中批阅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奏折——她留下的仪鸾卫与内侍忠心勤谨,将京城看守得铁桶一般,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瑶卿的眼睛。一年来她提拔的寒门官员也逐渐在朝堂中占据了上游,正在将她的旨意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
老太守跪伏在谢瑶卿身前,打着哆嗦请罪,谢瑶卿示意宋寒衣将她扶起,那位被秦胡人折磨了月余的太守方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谢瑶卿上前拉住她的手,温柔的安抚她:“陈卿为我大周江山忍受秦胡折磨,这许多月从未屈服过,可称是大周风骨所在了。”她看向宋寒衣,“将朕写的那副字拿来。”
谢瑶卿不像她那些才高八斗的皇姐们,能写一手漂亮惹人的小楷,她的字,全都是在一封封十万火急的军报中历练出来,所以搭眼一瞧,便觉得有一股凛冽的风沙扑面而来。
太守叫丫鬟取来细布,沾了水,仔细擦净了手,方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副御笔。
“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瑶卿真挚的劝导这位老臣,“朕知道西北苦寒,可朕同先帝一样,都希望陈卿能咬住大周西北这处最重要的关隘,做大周边陲最有风骨的石竹,日后史书之上,必有陈卿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太守老泪纵横的伏身谢恩,她揩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向谢瑶卿请示道:“陛下,厅中歌舞已经备下了,并不奢侈,只是军阵中常见的歌舞,正与陛下的金刀铁马相配。”
她怕谢瑶卿拒绝自己仅有的心意,于是急忙补充道:“咱们西北的歌舞大气磅礴,与陛下听惯的江南歌舞大大不同。”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忽然远眺南方。
她的眼中,只有连绵不断的重峦叠嶂与血红夕阳下,一道天堑一般的长河。
谢瑶卿笑了笑,还是婉拒了老太守的盛情相邀,选择留在官署消遣,她盯着手里的奏折半晌,却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宋寒衣,朕突然想看一看江南的歌舞了。”
宋寒衣手脚麻利的将散落的奏折收敛起来,轻声问她,“陛下是想看江南的歌舞呢?还是想看江南的人呢?”
谢瑶卿抬眼打量着她,理直气壮的反问,“你说呢?”
宋寒衣了然,“自然是想看江南的人跳一曲江南的歌舞了。”
谢瑶卿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命令。
“宋寒衣,备马!”
“朕这就要去锡州!”
她想去见向晚一眼,作为谢瑶卿去见她一眼。
她想知道,若她不是英明的皇帝,不是果决的统帅,身上没有龙袍加身,身后也没有千军万马。
若只是普通平凡的谢瑶卿站在他的身前,他愿意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样,向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抚摸自己的额头吗?
宋寒衣早已经忘了她是如何跟在谢瑶卿身后,在夤夜避开将士们火热崇拜的目光,见不得人一样骑上骏马,逃难一样将盛大热闹的兀轮城抛在身后,顶着潺潺流水一般的清冽月光,走在西北崎岖孤寒的山路上,孤注一掷的一路向南的。
她只记得当那一轮耀眼夺目的红日出没在天际,当璀璨热烈的日光洒满大地,当锡州城坚硬如钢铁的城池壁垒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
谢瑶卿脸上那欣喜如狂的神情。
宋寒衣有些怀疑,那个时候的谢瑶卿,可能已经真的疯了。
第39章 见面!
久久没有谢瑶卿的消息传来,锡州城内竟然罕见得安稳了几天,向晚得以去田府教了田如意几节课,得了陈氏几两赏钱,也算是小有家财,一天也敢买几个白面馒头吃了。
之前那些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官兵们不再对着瑟瑟发抖的富户们磨刀霍霍,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些需要小心看管照顾的小畜生身上。
自从谢琼卿自称陈王,建都锡州后, 第一时间倒向她的那些州府们便源源不断的进献了许多祥瑞进来。
什么白色的虎白色的鹿,白色打大象白色的王八,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看上去和祥瑞沾边的,都被这些上赶着溜须拍马的官员们逮了过来,乃至于四个翅膀的鸡,脑袋上长瘤的牛,都被当作凤凰麒麟进贡了上来,变成了祥瑞中的祥瑞。
这些祥瑞进城时,那些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官兵们却摇身一变,穿上一身高洁华贵的雪白直裰吗,化作了上天的仆役,来为天命之女谢琼卿迎接祥瑞进城。
向晚在去田府的路上远远的瞧见了这一长串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队伍,这些祥瑞们被漆成白色的铁链锁着,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官兵牵着,呆滞的随着号角声往前挪动。
它们脚下的青石板路纤尘不染,恐怕就是天上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宽敞的道路两侧新栽的梧桐迎着日光,吐露着晶莹的露珠。
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锡州城内栽了这许多梧桐,想必就要有一只凤凰落在此处了吧。
这只浩浩汤汤的队伍的终点,是城中正在建设的乾元殿,那里曾经是锡州太守的官衙,只是官衙简陋,如何与陈王相配,只得暂时委屈陈王殿下在城外太守奢华的别院内暂居,等乾元殿修好再另行移驾。
每天,瘦骨嶙峋的役妇们需要从城外的锦带江中卸下顺流而下的木材,在鞭子和斥骂中将一根根两人高的木材扛到乾元殿,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把一根根木桩变成奢靡的宫殿。
今天,为了迎接祥瑞,这些衣衫褴褛、满面霜尘的役妇们不见了,整个锡州城都是那么干净、体面。仿佛城内没有穷人,也没有饿殍。
向晚低垂眉眼,恭顺的躲进阴影里,静静等待那一只又一只的祥瑞走过去。
他想,若锡州城内真是这样一番和谐美满的景象,那谢瑶卿恐怕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向晴和田文静这两天忙得像陀螺一样,看起来对着锡州百姓糟烂的日子,谢瑶卿就是死,也很难瞑目了。
一只脏乎乎油腻腻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整洁的衣袖,那只脏得仿佛刚掏完泔水桶的小手在他洁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手印,向晚并没有皱眉,只是温柔的低下头。
那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因而显得突起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亮。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挂满了姹紫嫣红的汤汤水水,他吸了吸鼻子,忍住不断往下流的口水,渴求的看着向晚手中提着的一袋馒头。
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可怜兮兮的跪下来哀求向晚。
“公子,求您可怜可怜我,赏我口吃的吧。”
向晚屈膝蹲下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他手中,低头帮他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衣裳,用几片布料捉襟见肘的遮住他裸露的要害,向晚小声问,“你家里的大人呢?”
那个小男孩却狼吞虎咽的将两个馒头囫囵塞进了嘴里,并不搭理向晚,只化作一阵风,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路过的邻里便笑话向晚,“郎君还是年轻,到底被那个小无赖骗了,他娘走后,他就专挑你们这种看着心软的小郎君骗吃骗喝。”
向晚便问:“那他娘是怎么走的呢?”
邻里便笑不出来了,相互打量了一会,含混不清的糊弄过去了。
“许是服役时累死了吧。”
向晚从田府门口买了八个馒头回家,本打算当作解下来几天的伙食的,没想到到家时竟只剩下了一个,向晚盯着那一个孤零零的馒头叹了一口气,什么世道啊,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裴瑛的院子在巷子最深处,几个街坊邻里出来同他打招呼,一个热心的大娘努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馒头,忧心忡忡道:“向郎君,你一会可得把馒头藏好,你们家门口坐了个乞丐,在那坐了一天了,赶都赶不走,裴大夫不在家,那乞丐又人高马大的,我瞧着还带了刀呢,你自己可得小心点。”
向晚一怔,哪来的乞丐,要饭要到他家门口来了?
走近了看,果然有一个女乞丐窝窝囊囊的缩在院子门前坐着。
她原本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抱在一起,怀中却紧紧搂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她穿着一身军中的衣服,只是那衣服跟着经历许多风吹雨打,滚上了一层厚重的黄泥,向晚也认不出那是那一只军队的军服,她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又沾上灰尘与泥土,一缕一缕的垂在她的额前,遮住了她的脸颊。
不过她那张风尘仆仆,黑得看不出五官的脸遮不遮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似乎时是累极了,也饿极了,一边抱着刀睡得像个死人,一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爹爹...我好饿...”
尽管她狼狈落魄,但她怀中的那把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向晚,她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也许和谢瑶卿一样危险。
她似乎又做起了噩梦,痛苦的蜷缩在一起,皱着眉,发着抖。
向晚犹豫半刻,伸出手拍了拍她肮脏的衣服,她却打了个呼噜,低着头一动不动,向晚只得蹲下去,与她平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低沉的□□,缓缓醒来。
向晚将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递到她的手中,“你若饿了,就先吃了吧,只是你有手有脚,又有一身功夫,应当去闯荡一番事业才是。”
他觉得他说的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那个乞丐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愣在原地,一尊雕像一般。
向晚叹了口气,将馒头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个乞丐却忽的将馒头拨到一边,反而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猛然发力,从墙角站了起来,揽着他转了一圈,将他圈到怀中,紧紧的禁锢了起来。
汗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还有那股凛冽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在一刹那将向晚包围了。
向晚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那个馒头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来滚去,向晚静静看着,忍不住想。
谢瑶卿果然不是个东西,来了就浪费粮食。
那个乞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上,用力的蹭来蹭去,再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了那张俊美风流的脸,和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琥珀色眼眸。
她掐在自己腰上的手箍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血肉里去。
她温柔又小心的,隔着衣服,抚摸着他逐渐隆起的小腹,谨慎得像在碰触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似是从天边传来的一道雷声。
“向晚,告诉朕,这是朕的孩子吗?”
向晚一言不发,只是倔强的抬起头,对上她阴骘的眼神。
于是她换了语气,近乎是哀求的求着他,“向晚,求你了,告诉朕...”
向晚冷冷的瞪着她,斥道:“放开我。”
谢瑶卿不依不挠的搂着他的腰,把他逼到墙角,用高大的身躯牢笼一样禁锢着他。
向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谢瑶卿推到了一边,他整理着衣服,恨恨的瞪着她。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便是剖开肠肚,挖出心肺来,也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裴瑛闲来无事时,会给他说下行医时的奇闻异事,譬如她曾被谢琼卿的正夫胁迫,为她新纳的小侍剖出之前吃下的结契果,裴瑛曾为那件事愧疚许久,如今却正好用来唬骗谢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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