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衣与向晴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一般,抱拳领命而去。
谢瑶卿率领八百轻骑且战且退,终于按照计划将安守和手下的军队引入了早已经人去楼空的惠州城中,谢瑶卿骑在马上,回身遥望惠州城。
只见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各路兵马乱作一团,乱军之中,谢瑶卿遥遥望见一点金黄,如一簇灼热的火苗一般,撕开了安守和手下混乱的士兵。
她迅捷如风,指挥得当,进退有度,转瞬之间便控制住了战场上的骚乱。
混战之中,谢瑶卿瞧见那金甲小将,从容的分出一队士兵,层层将老弱百姓保护起来,护送她们一路向城郊山岭中行去。
谢瑶卿问王琴,“那便是程芳树?”
王琴点头,“是,她是轮台城人,娘亲父亲皆死在秦胡手下,三年前从军,一路靠军功走到如今。”
谢瑶卿吩咐身旁内侍,“倒是个可用之人,记下名字日后留用。”
高悬的日头在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厮杀声中日益西沉,最终化作一只金乌,拖着血红的尾巴,缓缓坠落天际,混乱骚动了一天的惠州城在程芳树有条不紊的调度下也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夕阳之下,王琴敏锐的瞧见的谢瑶卿双眉紧皱,单手控缰,另一手却始终捂在中箭的肩膀上,于是她提议道:“惠州既已评定,陛下不如暂且回营,且等程芳树的好消息。”
谢瑶卿毕竟受了一箭,又同士兵们一块风餐露宿了一天,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她到底是有些虚弱,闻言便默许了王琴的提议,纵马向京郊营帐而去。
向晚已在营帐中惴惴不安的等待了一天,如今闻得阵阵马蹄声,当即不管不顾,撇下手中汤药,手足无措,跌跌撞撞的冲到营门前,裴瑛端着刚煎好的安胎药,无奈的看着向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只留下一缕兰香。
裴瑛想了想,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太监,仔细嘱咐他:“陛下刚从战场上回来,血腥气太重,恐怕会冲撞了孩子,你且带几个人去拦住向晚。”
小太监望着向晚转瞬即逝的身影,无助的苦笑着,表示自己便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裴瑛叹了一口气,索性撩起衣袍,自己大踏步跟了上去。
向晚一眼便看见谢瑶卿左肩上那一簇血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带着双腿都一软,不禁扑到在了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飞身下马,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捞住。向晚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她沾血的盔甲。
谢瑶卿一把捉住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扶着他站好,谢瑶卿压着他的手腕,轻柔的为他将脸侧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捋到他的耳侧,谢瑶卿看了一眼慌忙跟随而来的太监,示意他将向晚扶好。
向晚执意不肯,一定要亲眼看见谢瑶卿无碍才罢休,谢瑶卿只得轻声哄他,“我身上有血有伤,你见了不好。”
向晚不依不挠道:“陛下是为天下受的伤,有什么不好?便是我腹中这个孩儿,也应当让她看见她的娘亲为天下,为百姓做了什么。”
谢瑶卿拗不过他,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揪着盔甲的锁扣,一路拽进了旁边的营帐中,裴瑛早已经将伤药备下,向晚却不愿让她动手,只想自己为谢瑶卿上药。
向晚看向裴瑛,歉然道:“裴大夫,麻烦您为陛下配些安神补血的汤药吧。”
裴瑛粗略扫了一眼谢瑶卿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索性将这一方天地全都交给这二人,由她们缠绵腻歪去了。
向晚用指尖沾上药膏,望向谢瑶卿,不忍的问:“陛下的功夫独步天下,如何还在战场上受了伤呢?”
谢瑶卿看着他脸上挥之不去的担忧与疲惫,便笑着卸下了自己的盔甲,露出那件向晚亲手为她穿戴上的金丝软甲,她握住向晚的手,对他不无感激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这件金丝软甲,若没有你劝朕穿它,今日想诱她们深入,还得再费一番功夫呢。”
向晚便从她的话里品出几分不对,他手指上沾了一层厚实的膏药,听了这话他挑起一侧长眉,语气不善的问谢瑶卿,“听陛下的意思,难道这一箭是陛下故意受的吗?”
谢瑶卿不以为意的笑笑,只是安慰他,“若能用这一箭换惠州城早日安定岂不是一桩十分实惠的生意?”
向晚动作一顿,当即毫不犹豫的将指尖上的药膏粗鲁的怼在了谢瑶卿的伤口上,谢瑶卿呲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无奈的看向向晚,向晚手上用力,使劲将药膏揉开,谢瑶卿的表情便越发扭曲起来,她只得服软道:“是朕不对,朕不该冒险...嘶,可向晚,你也不该下手这样重啊,朕有些疼。”
向晚吸了吸鼻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不满的小声嘟囔,“就该疼死你,我在这为你...不,为这一场仗担惊受怕,你却不把自己当回事,用自己当诱饵,你想过那些百姓,想过你的臣属,想过...我吗?”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拉过向晚的手,侧过头将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在向晚微凉的手背上,静谧时间缓缓流淌,过了许久,直到向晚浑身都因为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吻变得滚烫起来,谢瑶卿方才缓缓将他放开。
谢瑶卿低声向他许诺,“以后冒险之前,朕一定先想想你。”
向晚抬眼望着她,“可陛下还是要冒险。”
谢瑶卿歉然的看着他,向晚只得无奈的笑起来,自嘲道:“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要跟你担惊受怕一辈子。”
他也知道想要谢瑶卿改变本性难如登天,他只得不再纠结,索性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战况,“战况如何了?陛下的伤没有白受吧?”
恰巧门外亲兵来报,说程芳树将军已经生擒了敌方的监军与将军,正等陛下处置呢。
谢瑶卿朗声笑起来,她拉起向晚的手,含笑看着他,“不如陪朕一起去看看?”
第55章
因惠州城内余粮不多,程芳树便只将普通战俘关进大牢,留下五百兵家看守,其余百姓则被她带回了山岭中的军营中,等来日重建惠州城时再分给她们田地房产,好让她们安居乐业。
除了被拘在惠州城重的战俘,程芳树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十分会体察军心,特意为谢瑶卿捆来了两个人。
安守和虽然双手被缚在身后,却没有人敢上前卸去她的盔甲,她虽然一身狼狈,满脸憔悴,但刀剑盔甲却还是干净整齐,甚至连她的佩剑都在程芳树的默许下,允许她继续戴在腰上。
程芳树甚至特意打发了两个小兵过来给嘴唇干裂、行动不便的安守和喂水喂饭。
安守和心中便十分复杂,她只是败军之将,犯下的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今有何脸面如此坦然的接受这样的厚待?
于是她趁程芳树带兵巡营时讷讷的叫住了她,经此一败,安守和只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她满面风霜,怔怔的望着年轻灼眼的程芳树,她勇猛、果敢、爱兵如女,听说她也在西北边陲苦熬多年,听说她亦是靠军功一步一步走至而今。
安守和看着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安守和拘谨的挪动着疲惫的脚掌,她愧疚的低下头,忍不住想,一步错,步步错,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从铮铮铁骨的西北侠率沦落至如此田地呢。
程芳树眉眼浓烈似火,粗粝的小麦色肌肤充满野性,她看出安守和的窘迫,不想再让她难堪,便随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轻松道:“安大人不必惊慌,你坐阵西北时,我是你手下的小兵,无论你今日做了什么,往日的恩情程某没齿难忘。”
安守和一怔,往日的恩情?往日她不过是在履行军人的天职,保家卫国,爱护士兵,保护百姓,这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已经算得上恩情了吗?那而今在世家手下助纣为虐,在百姓眼中又是如何呢?
安守和陷入了沉思,程芳树并不打扰她,只叫那两个小兵照顾好她,她转而将面色一沉,转身踹了被士兵捆成粽子,佝偻着腰,猥琐狼狈的张监军一脚。
那个半天前还光鲜亮丽的张监军被这一脚踹进了泥地里,扬起了漫天黄尘,程芳树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大声喝骂:“方才对百姓不是很神气吗,怎么如今这般猥琐?!”
谢瑶卿陪着向晚走出中军大帐时,恰巧见到这一幕,向晚忍不住笑起来,凑到谢瑶卿耳侧,小心的说着悄悄话,“程将军看起来却是个性情中人。”
谢瑶卿点头附和,她像程芳树招了招手,待程芳树走近行礼,先上前一步提前将她扶起,又从身后内侍端着的锦盒中取过一柄古朴大气的长刀,亲手为她佩戴到腰侧,谢瑶卿鼓励一般拍了拍程芳树的肩膀,夸道:“这柄刀曾为朕斩下七位秦胡贵族的头颅,而今朕将它送给你,望你能佩戴此刀,替朕继续戍守边疆,庇佑一方百姓。”
程芳树受宠若惊的接过这柄长刀,只觉它如自己肩上担上的责任一样,沉甸甸的。
谢瑶卿再次扶起她,笑着看着她,继续道:“传朕旨意,程芳树平叛有功,着赏明珠一斛,黄金百两,擢升为怀化将军。”
程芳树微微颤抖起来,感激拜道:“微臣谢陛下厚爱,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谢瑶卿示意她起身,她的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那两个狼狈的俘虏,她缓缓的收敛起和煦的笑容,似笑非笑,审判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着,犹如刀剑,将这二人千刀万剐。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守和抵御不住内心的愧疚与谢瑶卿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弓腰跪倒在了尘埃中,张监军虽被堵了嘴,浑身也抖得筛子一样,但脸上仍旧写满了不服气。
谢瑶卿一眼便能看出她想说什么。
若非你使诈,我怎么会一败涂地!
谢瑶卿冷笑一声,将冰冷的目光放到了安守和身上,程芳树便体贴的拉着安守和背后的绳索,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谢瑶卿看着踉踉跄跄的安守和,不动声色道:“将她身上的绳索与刀剑一同卸了,省的别人见了,议论朕苛待老臣。”
安守和心中忽的泛起一圈涟漪,程芳树趁这个间隙,又问道:“陛下,另一个怎么办呢?”
谢瑶卿满脸厌恶,“搁那就是,放到百姓堆里,让她们好生看看这位张监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监军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惧,她早就知道那些蝼蚁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她们敢怒不敢言,可她从未在意过,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落入这些卑贱蝼蚁手中的一天。
谢瑶卿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底涌上几分讥讽,而后她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安守和,语气冰冷,“进来。”
安守和脊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被晚风一吹,她伶仃潦倒的身躯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谢瑶卿对她虽有几分爱才之心,但以谢瑶卿的杀伐果断与冷漠无情,她不知自己即将迎来的,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因而她不敢起身,只能跟在谢瑶卿身后,膝行至案前伏身跪着,畏惧的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她看不见谢瑶卿的动作,只听见她在不急不徐的的翻着书,纸页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听在耳中,仿佛丧钟一般。
片刻后,她又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送来一缕淡香,脚步声的主人轻手轻脚的为谢瑶卿沏了一杯茶,柔声劝慰,“陛下莫要动气,安将军多年戍守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也是为了家小安危,才为反贼们效力的,陛下不如先留安将军性命,令她戴罪立功。”
安守和心中生出万分的诧异,一个男人?他是谁?竟敢在谢瑶卿眼前对军政事务指手画脚,不怕谢瑶卿杀了他吗?
然而更令她诧异的是,那个向来说一不二的君王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谢瑶卿抿了一口热茶,呼出一口浊气,停下翻书的动作,终于舍得看一眼在地上战战兢兢跪了半天的安守和,她将茶盏重重的搁在桌上,安守和也不禁为之一阵。
“抬起头来。”
安守和喉间一滚,僵硬又缓慢的将头颅抬了起来,谢瑶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沉声问:“你知道朕方才在看什么书吗?”
安守和颤抖着摇头,下一瞬,一本厚重的书册劈头盖脸的砸在了她的脸上,温热的血流顺着额头流淌下来,谢瑶卿冷漠的看着她,命令道,“拿起来,念。”
安守和沉默的捡起书册,却是一本《大周律》,谢瑶卿提高音调,重复一遍,“念。”
安守和看着书上的蝇头小字,心底涌起一股觉望,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平静道:“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母及女儿满十六者皆绞;夫侍及男儿十五岁以下者,以及父亲、女儿的夫侍一干人皆没为官伎;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
谢瑶卿冷眼看着她,漠然道:“若按朕的脾气,朕不仅要剐了你,连你远在惠州的夫郎女儿,朕也想一并抓过来剐了。”
安守和跪着,听了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瑶卿冷哼一声,继续道:“可向晚说的不错,你戍守西北有功,朕不该让有功之臣寒心。”
安守和嘴唇微颤,嗫嚅道:“罪臣、罪臣有愧,无颜面圣...”
谢瑶卿捞起茶盏,一把扔到她脸上,喝道:“你是有愧,却不是对朕,是对那些百姓!你在西北多年,早该知道若没有百姓箪食壶浆,就不会有你今日!”
“你又在干什么?!啊!”
“你把刀剑指向百姓,你逼着她们为你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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