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没听过这样的话,很稀奇,又很触动,她不知该说什么,便问道:
“你是因为念过大学才懂这些吗?”
李秋屿笑道:“应该是吧,所以你也要努力念大学。”
明月心事很重,她低下头,继续清理鸡。
李秋屿便岔开了话,问道:“今天卖菜的老人你认得吗?”
“亮大爷认得,经常赶大集的人互相都认得。”
“他告诉了我名字,叫朱兴民,这有什么讲究吗?”
明月手底忙活着:“就是,就是他很尊重你的意思,他比你年长,却报了大名,他会一直记得你的,逢人就会说。”
“说什么?”
“说他初九的大集上,有个后生把他菜都要了,给五块钱,还不让找,他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事儿。”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明月很自然说道,“当然,我也是这样的。”
李秋屿觉得跟她说话很舒服,他出于善意,逗趣说:“哪样的?”
明月俨然认真:“整个春天,我都等着你来。”
李秋屿低头笑了,也像是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很孩子气,很美丽。
“等我干什么呢?”
明月害羞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秋屿也笑,两人一下都没了话说,只是笑。
像是经过慎重思考,明月才道:“可能就是想说说话,我本来可难过了,今天见着你,我又觉得活着怪好的,要是想不开,往后发生点啥好事也摊不上了。”她想到了卓腾。
她说话又天真又老道,出乎意料,什么样的话都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张少女的脸,说七八十岁的话。李秋屿觉得跟成年人交流也就那样,常常对牛弹琴,各说各话,不如跟眼前的女孩子聊一聊,她稚气,通透里又时不时显得迷茫,李秋屿对她印象不错,他对人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不好不坏,谈不上深刻,他自己很俗,别人也很俗,久而久之他看谁都差不多。
李秋屿望着她思绪纷飞,突然,明月把光秃秃的鸡拎起来,晃到他眼前:“好了!”她找来绳子,把鸡腿绑在一起。
这鸡完全赤裸,看着很怪,漂亮浓密的毛没了,一下露出最本真的样子,李秋屿都快不认识鸡了。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忙。”他说得委婉,希望她能听懂,李秋屿看到过一些资助穷困山区学生的新闻,他没想过,也没有刻意去找这种渠道,事情来到眼前,他自然而然要这么做了。
明月没听出来,她见李秋屿脚旁有颗羊屎球,不动声色给踢走。
她请李秋屿看她的小羊,羊羔早长大了,雪白雪白,耳朵尖染了玫红,这牲畜养在配房,李秋屿有点意外。
“因为羊贵,怕丢,奶奶给挪东屋这间来的。”
“你的学费是靠卖家禽?”
明月点头:“我们家还卖豆腐,方圆十里内,都说我奶奶做的豆腐最好吃。”她介绍起自家营生,颇为骄傲,能做出最好吃的豆腐是了不起的。
“奶奶胳膊没好透,现下没法做,要不就请你尝一尝了。”明月脸上又是不大好意思的神情,“我答应过你要是还来,给你再雕个物件,因为一些事耽搁了,没做成,你要是喜欢可以挑我以前做的,家里还有。”
李秋屿觉得自己真是比不上她的坦诚,他没想过再来,去年是巧合,今年亦然,他随口说的没有放心上,可她都记得。
“不用了,那个木塔就很好,”李秋屿心里是有歉意的,“我刚才问你,意思是如果念书在用钱上需要帮忙,我可以帮忙。”
“不要,”明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们是穷,但没有到需要人给钱过日子的地步,“你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
她不是出于自尊,只是觉得不需要。
李秋屿误会了,却不好坚持,他给她写个电话号码,还有他的姓名。
“如果有一天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明月家没有电话,她犹豫了下:“你叫李秋屿?”
“对,李秋屿。”
她晓得了名字。
“念初二对吗?”
明月点头。
李秋屿多给二十块钱,说是加工费,明月拗着不肯要,怎么塞都要还回去:
“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要!”
“付出劳动应该有报酬,拿着吧。”
“给你杀鸡就是不要,真的,”明月硬硬地说,“我给你杀一百只鸡都不会要加工费的。”
李秋屿见她拿定主意不会轻易改,便作罢,不再强求。
他准备回去,明月想留他吃晚饭,又怕晚黑不好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秋屿看她欲言又止。
明月有些伤感:“明年春天,咱们还能碰着吗?”
李秋屿指着她怀里日记本:“可以打电话,有需要的话一定记得联系我。”
明月腼腆地直点头,她抿抿嘴,看着他上车。
那串数字,只要她按下去,她就能听见他的声音,多神奇啊,发明电话的人真伟大!其实明月非常渴望跟人打电话,电话是神秘的,子虚村的小卖部有一部公用电话,小卖部家的大闺女每每在铃声大作几声后,拿起话筒,客客气气问:“哪位?你找谁?”这一幕对童年的明月来说格外梦幻,那根线子,连接着外头高深莫测的世界。
尽管她没接到过任何人的电话,也没人需要她打个电话。
“没需要能打电话吗?”
李秋屿笑道:“能,不过真有困难的话,希望你能第一个想起我,我随时为你效劳。”如果他想,他是很会哄人心的,说美妙动听的话,把人听得心花怒放。这样的话,语气,神情,动作有一方拿捏不好就显得做作、油滑,李秋屿不是,他风清月白,他这样说对自己毫无意义,但他清楚,对眼前的小女孩有。
为你效劳……明月觉得自己一下受到了巨大的重视,有点受宠若惊,她当即暗下决心,一定要搞出点事来,比方说,她下次考试进步就有理由打电话了!
“再见!”明月跟他挥手,李秋屿调好车头后按了一声喇叭,后视镜里,她跟去年一样,追跑了几步,然后不动了。
车子远去,尘土消散,明月回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寂寞又慢慢爬上身来。
她进屋把日记本放好,见书被动了,刚放回去,书里掉出两张纸币,她捡起来,心跳动不已:是百元大钞。
显然是李秋屿另放的。
第12章 李秋屿没走,他开车……
李秋屿没走,他开车问了圈路,找到村委会。说是村委会,只几间房屋,半拉院子,门口种了成片的蜀葵,他进去时,正好碰见一个人出来,这人四十来岁,是支书,问他找谁。
说清楚来意,支书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李秋屿:“你说的是杨金凤家里头吧?她家境也就那回事儿,家里没劳力,你问这干啥的?”
李秋屿觉得他语气不是很耐烦,解释几句,支书一脸的怀疑:“资助李明月?你是她啥人?”
“我不是她什么人。”
“那你这图啥?”支书唏了一声,不信这事儿,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李秋屿和他沟通不是很顺利,便要了镇政府电话,这一回,说得很清楚,他开车过去一趟,留了个身份证复印件、联系电话,又很快确认资助方式,等忙完,已近黄昏。
晚霞斑斓地照过来,一院子红煞煞的。
杨金凤才带着棠棠回来,她刚进庄子,听人说家里来了稀客,开着轿车,跟明月一道回来买鸡。
杨金凤不大信,她今天是有正事去了表姊妹家,隔壁的二郎庙。子虚村的村小成了危房,过年一场雪把墙头压塌半截,幸亏没伤人,但镇上通知不准再办学,这里的孩子,暑假开学得换地儿念书。最近的,要数二郎庙,约莫三四里路,那儿的小学还有百余号学生。听教育局的意思,即便那房舍不塌,也要撤校合并的。
为什么要去表姊妹家呢?有一样事,杨金凤思量老长时间了。她的本事,只在跟豆子庄稼打交道,碰上个硬茬,她就断了,脆得不堪一击。她一天天老去,眼要花,背要驼,指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她给捉了去,谁好说呢?可小的还那样小!杨金凤日夜难安,一想到小的,脸跟月亮地一样惨白。
表姊妹的小儿子成家多年,不能生育,前两年跟她商量想把棠棠过继,趁
孩子小,不记事。杨金凤是不肯的,再苦再难,没有把孩子给人的道理,又不是三年饥荒,她不信自己拉扯不大两个孩子。
可日子有叫人低头的法子,恰巧村小倒了,这八成就是天老爷的意思,杨金凤越思量,越觉得是天老爷的意思,天命不能违。她夜来没睡,坐了一宿,等明月背起鸡笼跟人一走,才撩起褂襟子,在眼角按几下,牵住棠棠的手往二郎庙去了。
人家里不差,新拉的院子,水泥地锃亮,两口子见了棠棠热乎得很,一会儿叫吃糖,一会儿抱着玩儿。人也不在乎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孩子,都金贵得很。杨金凤问棠棠喜欢表叔家不,棠棠喜欢。
喜欢就好,杨金凤心里重复这句话。事不能太急,得有个缓坡下车,叫棠棠先一周五天念书在人家里住,周末回来。她在人家里是享福的命,慢慢熟了,跟人亲了,那才好办。
棠棠什么都不知晓,明月也是。
杨金凤没打算跟任何一个人说,三四里路,平日哪在话下?一抬腿的功夫就能到,今儿个走回来,一身的力气都泄了去。
是晚黑饭的点了,明月贴了死面饼子,腌的洋葱,又盛两碗杂粮稀粥摆门口八仙桌上,喊杨金凤跟棠棠吃饭。
杨金凤眼袋耷拉着,像是豆子一夜就叫水给泡大了似的。
“我咋听说,你领人往家里来买的鸡?”
明月就知道人会议论,因为李秋屿开着黑色的小轿车。
“到晌午头都没卖掉,最后才等来个城里的想要,他开个车,回头鸡拉人车上咋好?”
杨金凤批评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妮子把个男人往家领,家里没个大人,你是缺心眼吗?”
明月替李秋屿说话:“我找二婶子了,她给我搭把手褪的鸡,这人心好,去年买过我风铃,今年巧了才在花桥子碰见,看咱鸡卖不出去,人心好才买的。”
杨金凤很严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小孩知道个啥?”
明月心道,我就知道,她明面不忤逆奶奶,只说:“你去问问亮大爷,还有三官村的朱兴民,他们能识人吧?”
“识啥人?他俩认得这人还是咋?”
“他还要了朱兴民的菜,朱兴民块把钱就能卖,他给五块,亮大爷说这人仁义。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冯建设那样的狗玩意儿。”
明月骂完,把那二百块钱也一并给了杨金凤,杨金凤一听是这人私下放的,便说:“往后要是再遇着,还给人家,该是多少是多少。”
这二百块,杨金凤拿红手绢包了,压席子下。
五月一来,农忙也就跟着来了。大地照旧变幻起颜色,月亮升起,极大极黄的悬在麦子上头。是夜,明月在寝室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她枕着那声音,这数月来,她突然变得轻巧了,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叫什么力量给挪开了,不再那么要紧。
她重新投入到学习当中,非常有激情,像久旱的庄稼得了丰沛的雨水,疯了往上长。同学开起她玩笑,都在说,李明月八成上了化肥,有劲得很,明月心道这个话妙哩。
大约是路边开始晒麦子的时候,邮递员上门,交给杨金凤一箱子东西,打开来看,也认不清什么是什么,只晓得是学习用的。她那时胳膊还不算好利索,但不能再歇,慌慌地骑三轮车到镇上找明月。
同学围着明月看,他们的学习资源少得可怜,要靠老师,尤其是理科和英语,老师们要趁不上课的空闲抄上一黑板。要么,到县城里批发两块钱一套的卷子,一分钱的回扣都没有,还得搭路费。
谁也没见过这么多习题集,簇新簇新的,上头盖着新华书店的红章。新华书店无疑是神圣的,县城才有。小盒子里装着个银色的玩意儿,同学们不认识,问明月是什么。
“我不知道。”
“谁寄给你的你不知道啊?”
这东西掂手里不重,很小巧,张蕾没凑这个热闹,同学们觉得她见多识广,便带过去让她认,张蕾歪着眼睛看过来,说:
“这是mp3。”
她也有一个,是过年的时候妈妈从苏州带回来的,她从不往学校带,怕丢,也怕有人管她借,里面其实只有几首歌,放假的时候翻来覆去听。
李明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张蕾吃惊,镇上的同学最多有个随身听就很了不得了。张蕾觉得不舒服,像被人冒犯,李明月的家境是不该有这种东西的,这种高级的,本只属于她的独特的东西,李明月也有了,令人懊恼。
这打破了她的特殊性。
东西是李秋屿寄来的,意外之喜,明月的虚荣心是在七嘴八舌的问话中突然降临的,她有点端着了,莫名的骄傲,那说话的神气、语调统统都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李明月,哎李明月,到底谁给你寄的?”同学拽她胳膊。
“是我认识的人啦!”
明月嘴唇上像蹦着个小鹿。
等她出来送杨金凤的时候,大太阳照着,人才又重新晓得自己叫什么,姓什么。学校门口有个上坡,明月在后头推。
“是那个善人寄的?”
“是他。”
“哪儿的人?”
“市里的,上头地址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他为啥给你寄这个?”
“他是善人啊!”明月猛得使把劲,车上去了,杨金凤说,“那你可得好好念,念好了才有出息。”
那胳膊隐隐疼着,比起今天这趟来送这样要紧的东西,压根不算什么。
镇上有个大商店,可以打电话,明月不想问张蕾怎么用mp3,她有必要给李秋屿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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