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棠棠饿了,就想吃刚烙好的这张,金黄黄的。
她想奶奶跟姐姐才是一家人,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她琢磨了起来,应该是她念书不好,奶奶才更偏疼姐姐。墙上都是奖状,没一张是她的。
一直到放寒假,棠棠都没再回来过,杨金凤想去接她,忍了忍,跟自己说孩子肯定在那过得好,不想回来。
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代老师特别高兴,因为是联考,明月的分数在全县排前一百,太了不起了!明月这下真是追了化肥,学习突飞猛进,她自己也被惊着了,万分满意,光秃秃的冬天一切晴朗可爱。
她心里有了个打算。
岁末到了,打工的人又都回家来,该热闹的集市热闹起来,该卖出去的鸡鸭鱼肉、青菜水果,也都卖出去了。
十七八岁辍学的男男女女,谈起了恋爱,在大集上溜达闲逛。明月打冯大娘家门前过,见停着一辆白色大轿车,就知道,冯大爷、磊子哥、月月姐,都回来团圆了。
荣姥太的院子也又挤满人,显得小了。平日里,院子是那样的大。路上脏的雪水里,飘着红色炮皮。整个人间,都喧嚣、喜气了。
放假了,明月又得闲读小说,读累了,就往街上走。
街上是这样好,明月乱走一气,看看这,看看那,有个个头中等的大男孩叫住了她:“你是杨金凤的孙女吗?”
他嘴唇上长了圈绒绒的胡子,有十六七岁吧,明月说:“你是谁?”
“我爸叫建设……”男孩子脸上的羞愧,像死尸那样从河里浮上来,“我放寒假回来才知道那个事,我一直在城里上学,当时不知道。”
建设这个名字没什么稀奇的,在中国无数个乡村里,也许,每个村子都有个叫建设或者建国的人。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比自己高,哎,都过去了,这个人过来说什么呢?来找麻烦的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找麻烦呢?她们已经够屈辱了,没地方说理,他要是敢……明月准备好像狗那样扑上去撕咬他,哪怕他再有力气,再有钱,她都绝对不松口!她已经想到了自己头破血流的样子,腮上的肉颤抖起来。
“那件事是我家里不对,我不当家,说又说不动他们,你奶奶好了没?”男孩子说话怪快的,掏出东西,塞给明月,“这我存的压岁钱,换成整的了,拿着给你奶奶买点吃的,别嫌少。”
二百块钱,对明月来说是大钱了。
明月愣了一刹那,她捏着钱,像大人一样对住昏昏的白日光照照,腮肉还在颤动:
“你是不是在等我跟你说谢谢?”
男孩子说:“没,就当看你奶奶的。”
这是新版的一百块钱,红得美丽,又新得耀眼,和旧的脏的蓝蓝的老版完全不同。要是平时,明月都要去亲亲这新钱了,多好的一百块!
“什么叫当看我奶奶的?你以为,我是小孩儿吗?给二百块钱我就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两个响头,一百块钱一个,我现在给你二百块钱,打你一顿行不行?行不行?把你胳膊打断,扇你脸,叫人家都看着,再骂你最难听的,行不行?二百块钱就能干这个了?”明月语无伦次,眼泪哗哗哗滚下来,手也是抖的,“二百块钱你爸干这个,这会叫我别嫌少,叫我拿着二百块钱回去和奶奶说啥?说人家都给咱二百块钱赔罪了,你看人家多仁义,多仁义是不?我们从来没见过二百块钱,二百块钱是天!”她捂住了脸,也就几秒钟,突然把手挪开,见四周的人都往这边看了,并不在乎。
道旁残雪上,是人乱丢的垃圾,香蕉皮,橘子皮,只有炮皮是红的,明月把钱往脏水里使劲一丢,发疯踩起来。男孩子在人群里非常尴尬,几乎想跑,他不过是个高二的学生。
明月哆嗦着昂头,眼睛通红,比钱红多了。
“你捡啊,捡走你的钱,把你二百块钱捡走!”
她抽噎着挤出看热闹的人群,站到角落,不晓得该用什么擦眼泪鼻涕,只能用戴的套袖蹭了。她的心还是狂跳着的,眼泪很多,鼻涕也是,根本蹭不完。
人看热闹是一时的,散了,便各自干各自该做的去。明月不再哭,她看向集市,集市是喧哗的,好像一整年的辛苦只为了这几天,每年如此,她一直在看一成不变的东西。外面新鲜的事,是由打工人带回来的,他们留时兴的发型,穿时兴的衣裳,光鲜亮丽这几天,再出去,做一成不变的打工人,和子虚村一样。
明月的眼,打每个人的脸上走过,她不用去听,便知晓人都在说什么,她想听到新的,深的东西,却没有那样一张嘴。她认识子虚村所有人,又好像谁也不认识了。她的身体在长,精神也在长,子虚村却太老了。
李秋屿年轻,她想到他,心里就像烤红薯冒出香气,她突然又舒心了,只要她去想他,那种美妙的滋味,就会再次降临,再次出现在生命之中。
第13章 除夕夜人都跑出来玩……
除夕夜人都跑出来玩儿,鞭炮乱响,冯大娘家方向那里放起烟花,把天都照亮了,人便往她家去,大人、小孩子、老人都爱看不要钱的烟花。
明月到小卖部说要打个电话。
“明月,给你妈还是你爸啊?”老板娘弯腰收拾东西。
明月支支吾吾,心道你可千万别盯着我,好在小孩子来买炮人又忙去了。
这回电话接通挺快,明月慌忙说:“你好,我是李明月。”
李秋屿正在吃饺子,细嚼慢咽:“新年好,年夜饭吃了吗?”
明月觉得李秋屿一张嘴,就像很熟很熟的人,他也不拘束,当然,他是大人,大人跟小孩说话哪有拘束的。
“新年好!我们吃了五花肉炖的豆腐海带,还有凉调猪肝,都好吃,我跟你打电话有两个事想说。”
“又这么正式?”
“第一,我期末联考考了全县八十九名,第二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发大财!”她那语气,显然是对自己满意极了,成绩漂亮,话也说得漂亮,没有辜负他对她的帮助。
李秋屿跟她仅数面之缘,却突然瞧见她的样子了,隔这样远,他甚至记起来她其实有点微微的凸嘴,小脸,笑起来俏丽,像盏水晶灯有种细碎的亮光。
“这么厉害?原来你学习这么好,谢谢你的祝福,这会儿是在哪儿呢?”
“庄头的小卖部,人都在街上,等八点就回去看春晚了,你跟家里人吃年夜饭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随便吃点儿。”
明月很意外,李秋屿是神秘的,这么神秘的人似乎天生就该是一个人。
“那你多寂寞呀。”她脱口而出。
李秋屿说:“寂寞?”他像是想起什么,半笑问,“你小孩子懂什么是寂寞?”
“我懂。”明月说道,“寂寞就是觉得摸不着边儿的感觉,好像四周什么都没有,就自己一个,也不晓得该干什么。”
李秋屿似乎认同:“你果然很懂,看来不能小看你。”
明月不大好意思笑,心里好快活。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一个人过年,要不要来花桥子听书会?可热闹了。”
李秋屿笑问:“你上台表演吗?”
明月有些失落:“不,我没正经学过,也没人给我拉弦子。”她又一次鼓起勇气问,“你要来吗?”她的日子急需一些色彩,不一样的东西,童年的游戏、物件,早已经不能满足她,可她坐在井里,除了书会,想不出更有意思的场地了。
李秋屿问道:“什么时候?”
明月算算日子:“正月十三是正会,人最多,不过十三我开学了,晌午头到那该散场了……其实初七就有人来,一直到十五。”
李秋屿那段时间不忙,他答应下来,心里并没有想去的意思。任何事,热闹的,冷清的,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他也不清楚怎么答应的。
整个年关,明月都处于亢奋之中,她忘记一切不快,小说也暂时丢开。她夜里高兴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要给李秋屿露一手,可书会上那么些老艺人,她李明月算什么?半吊子呀,明月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还没定好露哪手。
十四是周六,最热闹的正会过去了,却开始下雪。明月心道这下可坏了,李秋屿未必来,路不好走。虽然是开学第一周,可因为十五的缘故,学生们都回家过节。明月打个电话,托人跟奶奶说下午再回去,她骑上自行车,往花桥子去了。
果真,正会一过,麦田寥落,白茫茫的雪盖住了人的踪迹。会上还有人,少得很,大都回去了。有个老汉推辆破大杠在麦地里立着,还没写出去,漫天风雪里只有他自行车后头贴的“出入平安”火红着。
要是没有雪,人还能多点儿,这不能跟正会比,那再大的雪也不怕。
明月对李秋屿来不抱什么希望,雪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落到黑油油的头发里脸子也映成青白的了。
“妮儿,这么大的雪咋还过来了?”老汉招呼她,明月点点头,“我来看看,你能唱吗?”
“能!”
老汉把随身带的小马扎给她坐,行为不太利索,明月问道,“就你自个儿?”
“我自个儿!”老汉声音高起来,方才看着,只他一个立在那儿显得孤寂,一见有人要听书,他便活了,像是魂儿又上了身。
“这什么,我没见过。”明月见他抱起吃饭家伙,觉得稀罕,她等不到李秋屿,却等来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听听,看可能听出来?”老汉一拨琴弦,神采飞扬。
“像三弦!”
老汉又是一拨拉,那音色亮得很。
“柳琴?还是秦琴?”
“我这就是自己制的土货。”他眯起眼,一张嘴,调子比他老,苍凉又轻快。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滴船儿撑过来,一路摇呀摇……”
明月觉得这调子耳熟,是五声徵调,慢慢的,跟着就能哼出来,也许是李万年唱过,或者是哪年书会听过,唱词不是这样的。
她哼着哼着,想淌眼泪,像是这声音打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有了,一直唱,一百年过去,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就这么唱下来,等这老汉死了,倒在风雪里,就没人再唱了一样。
明月想请他写书,老汉值得,可她家里有什么事值得写书呢?也没多余的钱。
“唱得真好,你打哪儿来?”
“八十里地外,我骑车来的。”老汉呵手,黑皮瓜帽落满了雪。
“你是哪个村的?等我考上大学请你写书。”
十八岁才能考大学,十八岁是山,也是海,远得很。明月却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跟老汉立了约。
雪越飘越紧,随风而荡,明月渐渐白头,她叫风吹着,眼睛眯起来,忽然在麦田疯跑起来,一面跑,一面仰头看天,转起圈来,天地急遽旋转都在张开的怀抱里,好像全世界都只剩她这么一个人,只有她最无垠,像野马,也像尘埃。
“我要上九天,我要下五洋,我要飞啦!”她大喊大叫,吃了满嘴的雪,一个趔趄,跌倒在麦地里,明月索性闭了眼,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又什么都是,她是天地万物的总和了。
“打算在这睡了吗?”有人笑笑地说话,明月睁眼,一个激灵坐起来,呀,是李秋屿,他冒着风雪来的,雪洁白,他头发跟瞳仁就黑得强烈,明月惊喜叫道,“是你呀……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李秋屿笑着伸手:“约好的事,我一般不失信。”他在路边看了明月一会儿,这么大的雪,没几个人,茫茫世界里一老一少很好认。
本来想喊她,没想到明月突然跑起来,李秋屿凝视良久。
明月抓住他手腕,借力一蹦,李秋屿问道:“刚才在做什么?”
她不大好意思,光是笑,指着等写书的老汉:“那个爷爷打马庄过来的,八十里路,他唱得可好了。”
李秋屿掸掸肩头雪:“听见了,好听,你们这书会连个棚子也没有?”
“没有,都是露天,我刚跟那爷爷说好了,等我考上大学请他写书!”
李秋屿不解:“这么隆重?考上大学要请人写书?要出版吗?”他都忍不住笑意。
明月知道他误会了,哈哈直笑:“不是你想的写书,是我们这儿有大事喜事就请人过去算是表演吧,有人请,就是写出去了,要给钱的!”
李秋屿笑笑,以示了解,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走过去递给老汉。他很少抽烟,但身上会带着。他看出老汉是抽烟的,手指泛黄,牙齿也是。
老汉像是受宠若惊,双手接住。
明月对这种大人之间的客气寒暄习以为常,微笑看着,她给老汉付了十块钱定金,老汉没愿意要,只说约定好的事一定不会忘。
他继续站风雪里,身披塑料布,等人请“写”。
雪实在太大,明月和他都知道是没人来请了,可他还要等。
明月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的自行车锁在路边落了一层雪。咣咣咣拍打几下,明月手生疼,冻得失去知觉,她戴的粗毛线手套漏风。
“戴这个,”李秋屿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这个暖和。”
明月摇头,雪这会儿越下越紧,李秋屿把她自行车放到后备箱,明月看着,李秋屿说:“我跟妇联的工作人员联系过了,今天一起去你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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