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联考,她总分很高,已经挤进全县前五十,上最好的县高都不再是问题。老师们很激动,分析着她每科成绩,明月念初一时个子小小的,人又瘦,成绩中上,她这样的不算起眼,如今突然发力,代老师说她是后劲足的那类学生。同学们说她有宝典,就是李秋屿寄给她的试题,她有一位资助人,慢慢的,很多同学都知道了,十分羡慕,他们也需要一个李秋屿。
临近中考,重点班的一些学生伙食变得好起来,多是家底厚些的,会在食堂买老母鸡汤。越是学习紧张,他们的肚子就越觉得缺油水,精神上也格外贫瘠,一本课外书,在许多手里几乎传疯,又不舍得单独花时间看,趁着上厕所、或者晚上洗脚时快速那么几眼。明月也不例外,他们像是挤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都在这儿,拼着命地梦着之外的世界,利用一切媒介:书籍、电视、脑子,去碰一碰虚幻的斑斓。
一个周末,明月回了次家。麦子泛黄,大地平整辽阔,明月骑着车从柏油路上过,沉浸于想象,如果从空中俯瞰大地,一定很壮观,她就成了蝼蚁,却施施然地穿行着。她还没坐过火车、飞机,甚至连汽车都没怎么坐过,不过,很快她就能坐上汽车了。
杨金凤没去卖豆腐,躺在床上。
这让到家的明月意外。
杨金凤骨折后,留了点病根,走路做事没往常利索干脆。但这回看着是精神不好,明月忧心问:“奶奶,你害病了吗?”
杨金凤像是不晓得是她,坐起来问:“咋家来了?”
明月说:“我想再拿两件衣裳,到时候老师要带我们去县里考,住宾馆,我们坐汽车一块儿去。你是不是害病了?”
杨金凤坐在一堆破褥被里,脸似铜像:“手里钱够不?”
明月点头:“你是不是害病了?去卫生院看看吧。”
杨金凤却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是缺啥了,打到八斗家他来给我说一声,我就给你送了,你这来回不耽误学习?”
明月想家了,想院子里的鸡鸭,想她长大的羊,它们已被卖掉,变作肉,早无影无踪。她更想棠棠,尽管棠棠现在很叛逆,谁也不亲,她想杨金凤吗?她怕杨金凤,很难亲近,可她没有一天忘记过出息了要第一个回报奶奶。
“你是不是害病了啊?”明月有点着急,杨金凤脸上冰冷,“你咒我有病是不是?我睡会觉就是害病了?”
可农村人有几个大白天睡觉的?更何况杨金凤。
“那你怎么没去卖豆腐?”
“我就不能歇歇了?”
明月只能闭嘴,杨金凤已经从床上下来,趿拉着凉拖,拖鞋本来都断了,拿打火机燎了,又给焊上,还能穿。
家里没肉,杨金凤到鸡圈那看看,都是半大鸡,大的卖过了,她进去逮了只草鸡,给明月用干豆角炖了。鸡非常香,明月吃得特别多,吃到不能再多一口。一张嘴,肉似乎都能从嗓子眼里冲出来。
吃完饭,杨金凤催明月快回学校,明月不大放心:“你要是不得劲了……”
“咋无用的话那么多,我啥时候不得劲了?”杨金凤不耐烦打断她,“就你操心多,赶紧走。”
哪有这样的,明月委屈,她考前最后一次回家,奶奶没有一句好听的话,杨金凤不会说鼓励的话,只板着脸,像是草原上的动物,催促崽子赶紧出去自己觅食。
“那我走了,我中考完了再回来。”明月望着她说。
杨金凤往车把上挂东西,里头是鸡蛋油馍,她走过来,把钱掖到明月口袋里:“装好了,可不要弄丢了,到学校叫代老师先替你拿着,走吧。”
“不会丢,你注意身体。”
“知道了,走吧。”
明月不动:“割麦咋办?”
杨金凤冷着脸:“说多少遍了,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不想着好好念书,尽想地里的事,没出息!”
她出生在土地之上,唯一的使命就是离开土地。
明月骑上车,她不知道杨金凤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她。
刚出庄子,迎上开着三轮的八斗,明月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车上拉着人,赶集刚来。
“妮儿,快考了吧,好好考!你肯定能!”八斗叔都晓得她中考,明月心里非常难受,她点头,“快啦!”
“明月,前儿个……”车后头妇女刚说话,八斗一挥手,车开走了,三轮车声音响得很,淹没人声。
中考是明月第一次到县城,县城不大干净,马路边都是垃圾,风来,灰尘乱扬。有很多楼房,汽车从商业街过,她看见了五花八门的广告、门面,汽车真闷啊,出了那么多的汗。
她没怎么被县城震撼到,很镇定地考完了。
考完,学生们和老师又被拉回乌有镇,跟做梦似的,就这么结束了。
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就那样,明月回想县城,有点失望。
大家估分的时候,互相写同学录,评价着彼此,明月没买同学录也没什么想邀请别人点评自己的欲望,但她给旁人写了。她写的时候,想起卓腾,如果卓腾在……那些辍学的同学又都去了哪里?各人都得朝各人的命运走去,她也是。
老师们重点关注明月,和她一起估分,她的分估得相当高,老师们再三让她确定,有些不能信。
代老师说:“要真是这分,市重高也够的,李明月,你能上市重高!”
老师们简直想把她举起来。
但一为了求稳,二考虑念书成本,代老师跟明月谈了一次话,建议她报考县里的高中。
县城的诱惑如此低,明月心里又茫然了,她很想说,县城还没有乌有镇好,甚至比不上她的庄子。北方的小县城们,几乎千篇一律,算不上发达,见一个,就像见了许多个。明月并不知道此点,她不是嫌弃县城,难以言说,她的脑子被看过的书籍包裹,她对世界的想象,不是县城,到底是哪里自己也不清楚。
我的努力,就是为了去那样的地方吗?从一个农村的学生,变成县城的学生?明月心里问自己,没人能帮助她。代老师的话多么有道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县城是她最好的选择,她不用问杨金凤,奶奶只晓得她应该去念高中,没有建议,只有砸锅卖铁让她离开庄子。
明月骑车回家,农忙收尾,路边晒满了麦子,她的车子突然没气了,只好推着走。等到村头修车铺,明月刚喊人,见冯建设家媳妇也在,她便挪开眼。
“大爷,我车胎没气了,你给我看看吧?”
冯建设媳妇说:“呦,这不是李明月吗?还有钱修车?杨金凤攒的两个钱都叫李昌盛卷跑了,你这修车又赊账是不?”
明月心里砰砰起来,她看眼对方,修车的说:“哎,你跟小孩说这个干啥,来,明月,我看看车哪儿的毛病。”
冯建设媳妇倚门继续说:“她小啥,十几的人了,都该出去打工了,再过几年,说妥了看杨金凤问人要彩礼可能补上家里的窟窿。”
修车的蹲下:“我听说明月成绩才好,是吧明月?”
他媳妇冷笑:“杨金凤小的都送人了,这个,指望啥上?”
明月忍道:“我又不指望你,你这么闲,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小孩。”
她车也不修了,推着就走,气得冯建设媳妇追了几步骂人,明月当听不到,脚步加速,见八斗穿着短袖长裤过来,避不开,只能喊了句“八斗叔”。
八斗是讲究人,这样的天气也不会上身精光,一到夏天,庄子里的很多男人都爱赤着上身,八斗觉得不文明,他总是衣衫整齐,庄子里的人说八斗总是爱作假的。
“明月,考的咋样啊?”八斗记得她考试。
明月一下难受起来:“估分还成,八斗叔,你听说我家里的事没?”
八斗来气:“谁跟你说的?”
明月道:“冯建设他媳妇,说我爸把奶奶的钱都卷走了。”
春天的时候,李昌盛突然回来,拎了许多东西,庄子里的人以为他死外头了呢,突然诈尸还魂,看那模样以为是混出了点什么,没想到,李昌盛呆了几天,便又离家,他不是自己走的,还带走了两个本村村民,说要到外面发财。
发财不发财不清楚,但他一走,杨金凤几天没下来床。
后来慢慢传出闲话,李昌盛不晓得用什么法子,把老娘的钱,全给弄走了。
这事没人跟明月说,八斗骂了句:“娘们儿就是嘴碎。”他晓得瞒不住,“明月,你别怕,家里没钱了,咱乡里乡亲都能先凑给你念书,别怕念书没钱,肯定叫你去念书,包在我身上!”
那就是真的了,事实像锃亮的斧头,毫无准备就劈向了她,这把斧头,藏在她成长的必经之路上,没有预兆,好似全看心情,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不晓得哪一刻,就来这么一下。
明月惘然艰难地往家走去,爸爸回来过,他回来只为了骗走他可怜老娘的钱,这样的人,居然是她的爸爸……她跟这样的人有着不能祛除的血缘关系,这一点,叫明月惊悸、恐惧,同时无比恶心。
她回到家,锅里有杨金凤早上煮的绿豆汤。明月盛出一碗,在那凉着,苍蝇时不时绕着飞,她一面坐着,一面赶苍蝇。
大门响了,她站起来,听见三轮车轧轧的声音,杨金凤喊了声:“明月?”
明月站堂屋门口,默默看她,杨金凤把秤、板子一样样收拾下来:“老师说啥了?说你能报啥学校?”
杨金凤的后背、前胸,都叫汗浸透了,草帽子摘下来,露出她老了的,吃尽苦头的一张脸,不,还没吃够,路还长得很,明月哽咽说:
“我听人说了,爸爸把家里的钱都弄走了。”
杨金凤扭头看她一眼,没表情,明月突然叫道:“你干嘛给他?你明知道他靠不住,他不长良心,你白养了他,你得种多少季小麦玉蜀黍,得泡多少回豆子才能攒下两个钱,你怎么能叫他骗了?我都不信他,你信他?就因为你是当娘的?他把你当娘了吗?”
她说着说着哭了,奶奶对儿子还有期待是吗?对自己呢?期待更大是不是?可她有什么用啊,她还这么小,要念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她会不会叫奶奶也落空?为什么还这么小,为什么还长不大,明月心要碎裂了,她抽噎厉害:
“我不念了,我这就去广东打工挣钱!”
杨金凤过来,很干脆扇明月一巴掌,她人痉挛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明月捂住脸,她没见过奶奶这么生气,像要杀了她。
那张老了的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怨,近乎狰狞的表情,她穷极一生,所有的盼头都在一人身上,这一下,全部的希望,推着她朝前活着受着的东西,被人猛得抽走,杨金凤被自己那种坚韧到扭曲的意志击倒,真能杀死孙女,同归于尽,如果她不继续念下去。
明月在奶奶的眼神里,投降了,仿佛霎时间看到了她的绝望,一个衰老的生命本就逐渐走向枯萎,绝望却叫她瞬间死亡。
祖孙俩都没再说话,在沉默中就有了结论,明月的书要继续念,钱的事,那是杨金凤要操心的。
明月坐在院子里,月光从梧桐树叶里漏下,那是几千年不变的月光,变得锐利,是斧头的刃,雪亮清明,几千年存压下来的力道全都在此刻劈到她脸上,血肉支离。
“有人不?婶子?婶子?”有人拍门。
明月起身去开,是小卖部的老板娘。
“明月,有你电话,婶子呢?”
杨金凤去冯大娘家了,明月呆滞片刻,忽然意识到,肯定是李秋屿的电话,她飞奔出去了。
第15章 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
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 第二天来的。
这个时令,庄子叫绿树裹起来,道旁农田麦子割完了,陇间是火烧过的痕迹,尚未耕种。一年四季,李秋屿把这里风物也看过了几回,人一下车,热浪往脸上打。
只有明月坐堂屋摇蒲扇,他记得路,刚扣门,明月就晓得是李秋屿来了,她像迎接太阳一样跑出来,单单为她升起的太阳。
“半年没见,长高了。”李秋屿皮肤很白,很黑的眉毛,在夏天里尤为鲜明。他刚见到她,就会微笑。
长高了吗?明月没留意,兴许人一段时间不见便会觉得有变化,她倒觉得他没变。
15/100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