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了火,孟文珊把一包点心递给他:“我走前,听爸爸说要叫你过来,还怕赶不上,正好,你尝尝这家拿破仑。”
李秋屿接过来道谢。
“你不会立马给李明月送过去吧?”孟文珊笑问,她试探着,“还真被我说中了?”
李秋屿说:“我要回酒店。”他现在一点不想谈论明月,她过她的,吃不吃这点心,对她没什么大影响。她吃食堂,气色看着也好,春草一样生命力旺盛,没遇着他之前,她也长着,现如今长得更好,人大了,有主见,老师们也喜爱她,没自己的资助,念不了大学吗?笑话,她遇不着自己,兴许也能遇着别人,她这么聪慧,都念到这儿了,大家一人出一点怜悯,也能把她送到大学里去。
孟文珊还有话说,满脸的轻视:“她那个语文老师,乔胜男,你也认识的,跑我跟前居然直接提要求,说我们是朋友,应该以朋友身份劝一劝你,跟一个女高中生保持距离,亲戚也不合适。”
像是乔胜男会说出的话,孟文珊学给他,也是一种提醒,李秋屿笑了笑:“这算不上恶意,我会注意的。”
孟文珊说:“好不容易有男人要了,还管这么多。”她眼神深处又闪烁起笑,“你注意也好,毕竟明月大了,天天跟你接触,小心她对你有别的想法,她可不是小孩了,现在孩子早熟,初中生谈恋爱的大有人在。”
李秋屿道:“她念书很用功,不是你想的那种孩子。”
“念书用功又不耽误有这个心思,对异性有好感,再正常不过。你这样的,她哪里见过?就算她将来长大成人,找男朋友也比不了你。”孟文珊的话,叫他心里有些烦躁了,李秋屿回避这个事。
“哎,”孟文珊随手给他拍掉臂膀上的一点白印记,不知道哪里蹭着的,“跟爸爸都聊了什么?”
李秋屿更不想谈这个。
“随便说说闲话。”
“爸爸上了年纪,你有时间过来跟他说说话他心里高兴。”
李秋屿嘴里说好,他连孟文珊也想避开了,离开孟家后,他鬼使神差地又开去学校,天很干燥,路上过着市政的洒水车,他觉得有点躁意,降下车窗,水压微尘的味道,往鼻腔钻,他忽然觉得这城市很陌生。
车子、行人,都有条不紊朝着既定方向去,看起来平平常常,生活中无事发生,李秋屿揉揉额头。
学校门口有闲逛的学生,大约是住校生,李秋屿观察了会儿她们,多好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买一支新笔,一袋零食,凑一块儿说悄悄话,就非常快活了。他没有过这种快活,最小的年纪里也没有。
李秋屿出了会神,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店里出来,是秦天明,他托这女孩子把点心给明月带去。
明月在水房洗头,正拿干毛巾绞头发,秦天明喊她出来,两人便找一个有太阳光照着的角落,一块儿吃拿破仑。
“真好吃啊!”
“是啊,一点不腻。”
两个女孩子感叹着。
“怎么最近不去你表叔家了?”
“嫌耽误时间,年底了他也忙。”
本来没打算吃完的,你拿一个,我拿一个,吃了还想吃,最后见底了。人活着,就是难控制这点口腹之欲,吃光了,两个女孩子还在回味,这点心太好吃了。
她们没什么统一话题,闲扯几句,明月不舍得扔包装袋,打算寒假回家装东西用。她把袋子叠得整整齐齐,这么好吃的点心,他没留下,他都走了,又回来过,可她没见着他。
元旦联欢的时候,张蕾给班级带了许多装饰品,有拉花、气球,还有糖果。明月跟同学们一块儿布置教室,真喜庆,像结婚的新房,明月想起人结婚闹新娘子,洒一身玉米粒,打领子钻进去,新娘子被摁着头跟新郎亲嘴,便恼了……她突然想起这个事,没跟李秋屿说过,他一定不晓得她那里结婚是这样的。
她坐在人群里,又觉得寂寞了,人家笑,唱什么跳什么,只是喧哗着……张蕾过来把她拉起,笑着跟人说:“李明月还会说书呢,让她来一段。”
明月并不忸怩,在人的起哄声里道:“我给大家清唱一段《小大姐偷杏》,平调三弦书,没弦子凑合听吧。”
她起了个范儿,开口就唱:“行路君子站庄头,见一位大姐把菜揪,薅了一篮黄花菜,她擓着篮子往家悠。”
没唱几句,学生们叫唤着太土了太土了,明月也不搭理,坚持唱完,孟见星带头鼓的掌,他也觉得土,李明月真是土得冒烟。
“你怎么会唱这个?”他悄声问,明月说,“我爷爷就是唱这个的,家传绝活儿,不行吗?”
“真的很土。”
“你洋你的,我土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说话怎么这么冲啊?”
“我说实话就是冲了?我们书里的词儿好着呢,你听不明白,就算了,谁爱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互不干涉。”
“又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土。”
“我都说了,你们觉得土那就土好了。”
孟见星真是一点都说不过她,他发现她相当自信,压根不为这个苦恼,大大方方的,他隐约觉得李明月身上有股什么劲儿。
张蕾在人群里看她的脸,李明月太不害臊了,她怎么敢唱的,谁唱这个?她唱得脸不红,心不跳,还觉得自己唱很好,土死了,就是念了大学也改不了那股土气。她蠢蠢欲动,盼着假期被选上,去见大世面,李明月念书再行,她也摆脱不了小农思想。张蕾想到这,又释然了。
教室里继续热闹着,明月脸滚烫,待久了便往走廊来,隔着玻璃,能瞧见远处的高楼辉煌。阳历年了,这放在乡下,是人要账的日子。账搁了一年,不给说不过去,能不能要上来,那另说。城里头,人想着花样玩乐,高兴着。李秋屿没再来找她,他像是把她忘了,明月趴栏杆上,她总归要自己一个人的,可李秋屿从没觉得她说书土,他谁也不说,他不说人的不好……她不会因为旁人说她土,就难受,一点也不,叫她难受的,是别的。
哪怕人都说《小大姐偷杏》土,只要她觉得不土,就是不土,这标准不是自个儿定吗?那李秋屿呢?她能不能自个儿给他定个标准?她调动大脑,一点一滴地回想,打第一次碰面开始,他说的话,神情,动作,他做的事。
一直到期末考,明月也没再见着李秋屿,大约是他觉得她变得不那么热情,才这个样子,是她自己要这样的吗?明月也糊涂了,可她心里并不高兴,她一会儿觉得这样才正常,一会儿又陷入非常感伤的境地。她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的也是学习,李秋屿不冷淡,声音如常,好像她亲近些,疏远些,都可以,她到底在怀疑他什么呢?可他到现在,什么也没做了。
乔老师告诉她,去上海最终定了二十个名额,是资助游学的名义,这名单是资助人赵斯同亲自筛选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贫寒学子,成绩优异,名单上还有张蕾。
她没报名,名单上却有她,这是乔老师给她填的,给她做起思想工作,来回也就四天,不耽误回家过年,不去浪费机会云云。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她要跟李秋屿商量的,她自己考虑了下,便跟着同学们一道坐上了火车卧铺。她不能老依赖他,什么事都去麻烦他。
明月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老师说,睡一觉一睁眼就到上海了。火车站人山人海,他们跟着三位带队老师,紧紧跟着,老师强调了安全问题,乔胜男也在,喊他们名字时,声音特别大。
真是太挤了,挤得大家嘴里抱怨早知道不出来。
不用迈腿,人就把你挤走了,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明月被前头人的大包蹭得脸疼,这跟汽车一样挤。怎么这么多人呢?一出门,就这么多人,大家都跟牲畜一样,挤来挤去,丝毫没有礼仪了,也没人听,反正就是挤。
老师说,硬座才吓人,过道里都没法走路,他们坐软卧,相当不错了。
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因为是夜里,只有途经城市,才能见高楼中的灯光。火车的声音单调又富有节奏,轰隆隆,轰隆隆,像一个什么沉重的长兽,平滑地往前抽动,在夜里驶过没有人烟的旷野,还有一个个地理书上的城市。
明月在中铺睡得难受,她便趴着,听火车在那抽搐,还有人打呼噜,响得要命。老师给他们发了食物,她半夜起来,泡方便面吃,觉得异常美味。
她还去了趟厕所,在里头好奇地打量。
他们灰头土脸地到了上海,都没睡好,赵斯同来接他们,他神采奕奕,从没在人跟前露过疲态,永远是年轻英俊的。他一出现,师生们都觉得,他这个人,跟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真般配。车子经过很繁华的一个路段,街上的人,打扮新奇,老师说上海是这样国际化的。
行程很紧,他们先去参观了赵斯同的美术馆,太高雅了,什么也看不懂,赵斯同介绍得头头是道,师生们一直点头,明月夹在人群里,不点不是,点了也不是,她怀疑大家其实没搞明白,但要给赵斯同面子。也许,不仅仅于此,少年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审美、品味可言,这一点必须学习。
张蕾离赵斯同最近,跟他说着什么,她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矜持笑着颔首,是学生里最抢眼的一个,连乔老师都不知不觉被挤到边上去了。
有人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他们。
赵斯同给师生们安排了各种馆,明月最喜欢天文馆,接触到极新颖的东西,舍不得走。到了晚上,这下上海的璀璨一下特别直观,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江景餐厅吃饭,透过玻璃,能见着亮灯的游轮滑过,高楼林立,光芒万丈,漂亮得不得了,这视野太好了,好像置身天堂,同学们哇哇乱叫,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钱真好。
这搞得像做梦一样,可有的人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比如赵斯同。明月本来觉得李秋屿工作的酒店已经够好,他给大家安排的,更上一层楼,服务好得不行。住的地方,也能见着江景,大家兴奋得不想睡,趴玻璃那往外瞧,怪不得人都朝大城市来,这里就是天堂,纸醉金迷,迷人的眼,也迷人的心。
大家吃饭的时候,自动注意起吃相,无论到哪儿,要先熟悉规矩,唯恐被人耻笑,说没素质。
赵斯同一间房一间房地进,他太贴心了,都这样了,还在关心师生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能有什么呢?这样顶级的待遇,没人享受过,好像之前白活了,人家手一扯,扯掉块巨幕,露出个堂皇亮丽的超级世界。
这对十几岁人的冲击巨大,老师们也在感慨,但他们早定型了,知道自己一辈子上限在哪儿了,所以也就嘴上说说。但学生们不一样,他们见着了,就想得到,就要梦一梦。
他们有差不多的出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来一次上海,人生目标都跟着清晰了。他们一定要更努力学习,跨越乡村、小镇,为的就是眼前雪白的桌布、干净的卫生间,光滑的地板,留在这里,从自己这一代开始,当城里人,改变户口本上户口的性质。只有变得优秀,才能生活好。
明月坐在那听着,是的,是要这样,还有其他吗?同学们没再说其他,她总觉得还该有点什么,她希望过得快活,现在很快活吗?谈不上,她最最梦想的是,不受钱的束缚,不缺钱,还能去花桥子说书,她想自由,那是她最乐意干的事。困扰她的,依旧困扰,她必须留在城里,才能过一种有出息体面的生活。她可能永远达不到理想的世界,尽管此刻,坐在一个极其梦幻的地方,她知道是假的,不属于她,她也未必多想要。
学生们这几天,心情都非常激荡,赵斯同通知他们,可以再多逗留几天,除了明月,大家都想继续留这里多看看,多走走。
大厅有种茶特别清香,明月还想喝,一个人坐电梯下来,她瞧见赵斯同在跟乔老师坐休息区说话,乔老师是微笑着的,明月见她抿了下头发,脸微微低着,再抬头笑眼更浓。她站起来,赵斯同笑着把包递过去,在她手腕那像是挠了一下,明月看见了,非常细微的动作。
明月心里直跳,她连忙缩回头,等再探看,人都不在了。明月走过去,她看看沙发,也坐在了上头,沙发很舒服,她一点也不拘束,四仰八叉往高高的穹顶看。
她见到了,听到了诸多新奇的、高级的东西,也该回去了。
“李明月?”赵斯同的身影,突然出现,明月一个激灵,很快松弛下来。
赵斯同笑吟吟坐她对面:“怎么一个人下来了?有什么需要吗?”
明月摇头:“我下来喝点茶水,怪好喝的。”
赵斯同道:“喜欢的话,可以让前台送你一罐。”
明月说:“不用,我喝很多了。”
赵思同笑道:“可以送的,这里还有定制的小礼物给客人,免费带走。”
明月想了想:“住这肯定很贵,羊毛出在羊身上,看着不要钱,其实还是花了钱。”
赵斯同哈哈一笑:“你真聪明,怎么样,这两天感觉还好吗?”
他很会聊天,跟老师,跟学生,跟谁都能聊两嘴,什么话题都能聊,无所不知,学识丰富,明月也不得不承认,赵斯同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单单是有钱,他见着什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可见是本来就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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