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离婚
婉萍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姜培生铁了要离婚的心思,第二天上午家里就来了两个律师跟婉萍商谈离婚协议。姜培生把自己关在西边的卧室,从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婉萍想和他谈谈,去敲门里面却没人应答,只听到“砰”一声,打碎茶杯的声音。“离!他要离就离!反正是他姜培生提出来的!”陈彦达对姜培生的反应非常生气。
婉萍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姜培生铁了要离婚的心思,第二天上午家里就来了两个律师跟婉萍商谈离婚协议。
姜培生把自己关在西边的卧室,从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婉萍想和他谈谈,去敲门里面却没人应答,只听到“砰”一声,打碎茶杯的声音。
“离!他要离就离!反正是他姜培生提出来的!”陈彦达对姜培生的反应非常生气。
“你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闹到离婚这地步了?”夏青是想不明白,十年的婚姻呀,怎么姜培生忽然就翻了脸。
夏青想不明白,婉萍自然也是想不明白。她从不认为自己和姜培生的感情破裂,走到了离婚这步。直到是律师把详细的离婚协议送到陈家人从多伦道 7 号搬出来后暂住的酒店,婉萍看着上面的财产分割条款一下子全明白了。
婉萍顾不得去跟父母说一声,出门叫了辆人力车,就直接去到多伦道 7 号。卫兵看到是婉萍回来,犹豫片刻还是给她打开了大门。
到家的时候是七点多半,冬天天黑得早,婉萍进去时屋里黑漆漆的一片。走进客厅,她闻见一股浓重的酒气,打开灯看到姜培生颓然地坐在楼梯上,脚边扔了三个酒瓶子,豁然亮起的灯光刺激到他的眼睛。见姜培生捂眼睛躲闪,婉萍连忙又把灯关上,快步走到台阶前。
“你什么意思?”婉萍低头问:“除了这套房子,你把手里的所有现金都留给我,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姜培生重复了一遍婉萍的问题,冷哼了一声:“都离婚了,你管我呢。”
“不说你,那你娘和小友呢?”陈婉萍问。
“要真是穷到没饭吃,你能看他俩去街边要饭吗?”姜培生轻笑说:“不行吧!老人小孩可怜巴巴的,婉萍你心肠好,到时候不得把他俩捡回去养着?”
“你是觉得他们不会放过你,对吧?”婉萍说着坐在姜培生的旁边,侧头看着他说:“不是说已经在找关系了吗?怎么会到这地步?”
“山东就剩济南孤城一座,王司令现在是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至于孔宋那边……眼瞅着战局不利,他们自己都计划着往美国跑。”姜培生说着冷笑:“我真是蠢,我指望他们……那些人什么时候靠得住?”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婉萍问。
“不清楚……”姜培生摇摇头:“现在啊,我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来打算,真要是他们准备拿我给蒋二公子开刀祭旗也是没办法的。咱俩离婚既能免得你受牵连,也能保住大部分财产,到时候我老娘和小友就拜托你照顾了。”
“你就是为这个跟我离婚?”婉萍接着问。
姜培生沉默了好半天后才接过话说:“也不全是吧。那一天也真觉得心里累得很,我不想再听你弟弟、你父亲和你指责我的话。你们以为我不懂,所以来教育我。你们怎么就会觉得我不懂呢?我又不是个睁眼瞎,我当然能看得见饿死的流民,我也见识过内部的那些人的嘴脸。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一步一步把自己混到这地步了!是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培生,你不能因为你不说,反过来责备埋怨我不懂你!”婉萍加重了语气。
“你真的想知道吗?”姜培生侧头看着婉萍眼睛说:“都是死人的事,成堆成堆的死人,一眼看不到头的死人。”
“我不怕,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呀?”婉萍握住了姜培生的的手。
“上高战役后,我从中校营长被提成上校团长。”姜培生拎着酒瓶灌了一口,声音慢悠悠的:“我升团长后,手下的军队是西北军和东北军重新组织起来的溃兵,那些西北汉和东北佬们异常难管。我对他们一直很严厉,很多时候可以称为不近人情。我知道他们背后骂我,给我起外号,叫我‘招魂幡’‘讨命鬼’。我们的装备很差,与我之前所在的德械或者美械队伍差别很远,粮食总也供不齐,送到的时常也是些陈米,里面掺着碎石头和老鼠屎,那些米攥在手心里一握就成了碎渣,蒸出来的米饭带着股馊臭味儿。我们拿着最劣质的武器,却要做第一波冲锋的去抗日本人。就像我知道他们如何骂我一样,他们也知道这就是送死的,他们嘴里骂骂咧咧,但依旧会向前冲锋,我有时会可怜他们,但更多时候是不会的。我想他们是军人,死在正面冲锋的战场上叫男儿血性,叫中华精神,后背中弹才是给祖宗丢人。”
“可是……”姜培生说着停下来,断了几秒后才接着讲:“可是老兵倒下后,补充来的新兵里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娃娃。那些孩子的眼睛是蒙蒙然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当炮灰,甚至不知道他们下一场就要去死。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心软了,婉萍,你知道吗?我……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看着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是天真的茫然的,他们没有经过训练,他们许多人不会开枪,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具尸体。上面的人让他们为了死而去死,冷血的把这些命当做向美国人讨要美金,讨要军械时候的筹码,他们把人命不当人命。可我做不到!他们是我的兵,我真不想让他们这样死,死得这样毫无意义。”
婉萍感到手背湿润了,却不敢打断,耐心地听着姜根生说:“我为什么和张某人有私怨,就是因为他和我带的队伍压根就不一样,他却用他的标准来要求我!他总是说着军人为国牺牲死而无畏,他总是喜欢说那些大话,可是我可怜我手下的兵啊!天王老子的,我可怜他们呀!我不想他们死得那么窝囊、那么不明不白,我想让他们在死前能吃饱饭!婉萍,你知道吗?我的梦想只是让他们能够吃饱,不用再吃那些发馊的粮食,不要再去啃树皮,吃草叶子!至少一个月能吃一顿肉,就是这么简单。我甚至在县城里看到过两个受伤的老兵在沿街乞讨,他们是军人啊!他们是跟日本人拼命的时候,瞎了眼、断了腿,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不能给他们一份安定的收入呢?远在重庆的长官们可以不管他们,但婉萍我做不到不管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这么没尊严都活着!我想给他们找一条生路!”
“所以当我升了副师长后,我就开始想法子给他们谋出路。”姜培生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他晃晃身体想要喝酒,却被婉萍拿过了酒瓶子放在自己的一边。他的手停住,然后垂下来,眼睛盯着一片黑漆漆说:“我们的防区临近浙江,那边有很多大后方需要的货物,但官方的渠道往来太难了,所以我就搞起了走私。除开枪械和烟膏,我们什么都走私,我不在乎是火腿,是红酒,是纺纱,或者药品,只要能赚钱的什么都可以。我赚来的钱再买粮食来给我的兵吃,我们终于能正儿八经地吃一口饭,我们终于不用饿着肚子去跟小鬼子拼命,我们终于能在受伤后用得上药,我们的生意也就在这种情况下做起来了。”
“上面的人真是一群混蛋!”姜培生怒骂一句,不禁拔高声音:“我们人饿死的时候没见着他们,我的伤兵在县城里等死的时候没见着他们。可是当我们赚了一点点小钱后,他们就来了,闻着味儿就来了!像厕所里的苍蝇,像见了血的蚊子。他们利用这条走私线运自己的货,我知道他们的货里有烟膏,但是我管不了!我哪儿管得了那些人!”
“生意越做越大,到后来就有天津的买卖。天津港和塘沽港的进出口贸易是他们让我来了,我也是他们的一双手套,现在这双手套脏了就要换掉。他们说我贪,可他们自己呢?我充其量就是在肥膘上摸了一把,粘在手头上的那点油腥。蒋二公子也不过是个只敢打苍蝇,不敢动老虎的东西!有本事去上海查查扬子公司,去查查总裁夫人的账!他们敢用买飞机抗日的钱在纽约买地!他们可以让几十万人饿死,然后把买粮的钱去存进瑞士银行里收利息。”姜培生说着情绪激动地攥起拳头用力砸向楼梯的栏杆:“我以前可怜我的兵是炮灰,结果到头我他妈也是个炮灰!婉萍,我难受,我心里难受的要命!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去帮他们做这样的事,我没想过把走私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我一开始仅仅是想让我的兵活下去,让那些受伤的人有药治,让残了的有个糊口的买卖。但最后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我曾经跟你说过党国是个粪坑,但所有人都往里面跳,跳下去是臭,不是跳就是死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可今儿你看,我跳下去了,沾了一身臭,可结果呢?他们还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如果早知道结局是这样,那我当初为什么还要跳下这个粪坑呢?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姜培生痛苦地摇头说:“他们真脏!比泥堆里打滚的猪狗还脏,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没有一个!包括我!”
姜培生说出这些过去让婉萍心里生出怜悯,她伸手揽住了姜培生的肩膀,轻声说:“你有错,但这不完全怨你!培生,你只是被卷进了他们中间而已。”
姜培生拿起脚边的空酒瓶狠狠地砸了出去,“砰”一声也不知砸在了什么上面。他抱着头痛哭起来,大声质问:“美国人的援助,国人上缴的税款,老百姓的捐款,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去了哪里?我们的后勤在哪里?我们的援军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我们缺枪支子弹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粮草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火炮飞机掩护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的人重伤倒地需要药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在哪儿呢?谁他妈告诉我在哪儿呢?我得想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如果站着的人活不了,那我就去做看门狗,我就跪着讨两块肉骨头。我们是军人,我们不该怕死,我们可以死于跟小鬼子拼刺刀,我们可以死在冲锋里,但我们不能死的这么窝囊!我要我活下去,我要我手下的兵活下去!他们……他们是我的同袍弟兄啊!”
婉萍感到此时的姜培生不再是姜司令,他是带着一群西北汉东北佬半大娃娃跟日本人拼命的姜团长,他的同袍弟兄面黄肌瘦,饿了没吃的,冷了没衣服,病了没有药。他看着他的人毫无意义的死掉,他看着大片大片的尸体,抓狂地质问着他们在哪呢?他们在哪呢?可就算他吼破嗓子,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姜培生撒酒疯累了,靠在婉萍的肩膀上睡着。婉萍一个人的力气拖不动,抬头看见珍绣和小友站在楼梯口,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姜培生拖到床上。
姜李氏珍绣擦着眼泪对婉萍说:“媳妇,你不要走,你留下来吧。”
“培生如今掉进了泥坑,人人都要踩一脚的时候我哪里还能走?他是我男人,我得去捞人。”婉萍深吸口气,擦了擦眼泪。她走到一楼楼梯边的电话机前,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声响了好半天后,电话接通,对面传来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喂?”
“宋太太,救命,”婉萍的声音颤抖着说:“救救培生,救救我们全家吧。”
第六十三章 患难夫妻
“婉萍?”她们平日里是有电话往来,所以大半夜接到陈婉萍的电话,听她这样讲,宋太太也是被吓了一跳。她在电话那边愣了几秒,说:“怎么了?婉萍,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培生出事了!”婉萍哭着说:“宋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要是您和宋先生也不帮培生,我们一家就没以后了。”“他是出了什么事?”宋太太问。“他……”话到嘴边,婉萍停了下来。她想着要是直接说蒋二公子查贪腐揪到了姜培生,只怕是宋太太也不愿意她先生当这个出头鸟,毕竟是此宋非彼宋,他家和蒋总裁的夫人可是没有半点亲戚关系的。所以婉萍想了想,挑了将军们都最讨厌的一类人开腔:“天津保密局那个姓魏的为给自己争功就诬陷我家培生通共,他编织了一通罪名,报到总裁那里。现在上面的人要查培生,我们真的冤枉,可这种事情又是他们红口白牙一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家培生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楚呀!”
“婉萍?”她们平日里是有电话往来,所以大半夜接到陈婉萍的电话,听她这样讲,宋太太也是被吓了一跳。她在电话那边愣了几秒,说:“怎么了?婉萍,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培生出事了!”婉萍哭着说:“宋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要是您和宋先生也不帮培生,我们一家就没以后了。”
“他是出了什么事?”宋太太问。
“他……”话到嘴边,婉萍停了下来。她想着要是直接说蒋二公子查贪腐揪到了姜培生,只怕是宋太太也不愿意她先生当这个出头鸟,毕竟是此宋非彼宋,他家和蒋总裁的夫人可是没有半点亲戚关系的。所以婉萍想了想,挑了将军们都最讨厌的一类人开腔:“天津保密局那个姓魏的为给自己争功就诬陷我家培生通共,他编织了一通罪名,报到总裁那里。现在上面的人要查培生,我们真的冤枉,可这种事情又是他们红口白牙一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家培生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楚呀!”
“这些特务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太太听到也骂了一句,说,“我家先生也时常抱怨那些人干什么什么不行,就会给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真正的共党抓了几个?编织罪名他们倒是蛮熟练的。”
“是啊是啊,宋太太,你也是知道的呀!可是现在能怎么办呢?晋绥军的人也趁机发难,就想挤走陪生,换上他们自己的人。这位置说好了是肥缺,说不好就是坐在火药桶上,谁点了引线就能把上面的人炸得粉身碎骨。”婉萍先把其他人说了一通,最后拐回来提到家里的生意:“培生素来是小心谨慎地工作,他人敦厚老实,做事情兢兢业业挑不出来多大毛病,所以那些人就查了他在港口的生意,但这些生意哪是我家培生一个人的?都是上面人让他做的,现在倒好,上面的人把培生推出来当替罪羊。宋太太,我家培生是个老实巴交的粗笨人,他从前老跟我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就是听命令。他哪里有本事铺开那么大的生意,这些都是别人让他做的,可现在怎么都成了他一个人的错了?”
婉萍讲完听到对面没有吭声,她声音抖得愈加厉害,哭着说:“山东的局势不好,王司令现在也保不了培生。宋太太,我现在只能求求你了,求求宋先生在总裁面前帮培生讲几句好话,这些事情真的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起来的。”
“婉萍,我知道你心急,可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情,我总不好直接跟我先生讲。”宋太太虽说着推脱的言辞,但婉萍听出来她口气是犹豫的,想来此事未必不可行。
于是婉萍想了一会儿,换了个角度继续说:“宋太太,前几年宋先生带兵到滇缅边境作战,肯定是吃了许多苦的,想来身上留有不少伤。培生也是的,他在江西,在湖南,也是跟日本人打了八年,左肩膀被子弹打碎了,重新长好的骨头畸形,塌下去一厘米,耳朵上有缺口,大腿中过一枪,脚趾头烂掉两个,肠子被切了一截,胃上好几个溃疡。这一身上全是旧病,变天了骨头疼,吃点硬的东西肠胃疼,一个大男人冬天的手脚比我的还凉。他现在就像一颗被掏空的树,看着还立着呢,但里面已经熬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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