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培生走后,婉萍就这样病了小一个月,珍绣带着姜小友日日在她床前守着。
姜小友长大一些后倒真如姜培生说的乖了不少,安安静静地趴在床边写字或者看连环画,见婉萍醒了,会剥一个橘子递到她嘴边上说:“小婶,尝尝吧,可甜了。”
曾经姜李氏珍绣说姜小友像姜培生,婉明觉得这孩子哪里像她的丈夫。但现在她瞧着的确是有些像的,不是说长相,而是说性格,特别是他在眼巴巴地讨好人时,那神态样子真是像极了。
婉萍迷迷糊糊地吃了橘子后又睡着,梦里听到一声炮响,房屋哗啦哗啦地晃动。婉萍惊慌地左右环顾,周围都是奔逃的人群,她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只听到那炮响一声比一声近。
看不见父亲,看不见姨母,也没有如怀、珍绣和姜小友,婉萍被裹挟在完全陌生的人群中不断向前,不知走了多远,旁边有涌进来一群当兵的,他们和逃难的人挤在一起,肩膀并着肩膀,后背贴着前胸。
婉萍感到无法呼吸,她挣扎着深吸口气,却被灌进来满腔的血腥味儿。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婉萍干呕着侧过头,只看见身旁当兵的脑袋缺了一半。她惊恐地叫出来,转过身却见另一边的人没有眼睛。婉萍被吓得跳脚,慌慌张张地回头,又见跟在身后的人肚子被子弹打穿,肠子流了出来.
这周遭都是些什么东西!要么是缺胳膊断腿,要么是缺鼻子少眼,要么骨瘦如柴,要么皮开肉绽,横竖都不像个活人。婉萍夹在他们中间怕得浑身都在发抖。
正在她最恐惧时,婉萍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牵住了,低头一瞧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长得圆嘟嘟的,很是可爱,脸上的小表情像极了姜小友。他歪歪头,对婉萍说:“娘,你怎么在这里啊?”
这声“娘”叫得婉萍一下子从极度惊恐中回了神儿,她再顾不得周围,连忙蹲下身,仔细端详那个孩子。小小的一张脸五官尚没有长开,不过那双眼睛很像姜培生,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走,我们回家。”婉萍把孩子抱进了怀里,她浑身一下子充满力气,推开挡道的便拼命往前跑,直到再没有前路,脚下只有一条浑浊的汹涌的大河。
婉萍抱着孩子,正犹豫着要怎么过去,一侧头发现河边有个茶摊。茶摊的老板娘正是自己的老熟人陆淑兰,她还是十几年前印象里的那般年轻漂亮,蓬松的乌黑卷发,穿着一身粉色羊毛大衣,垂着一双朦胧胧的睡凤眼,轻笑着说:“真是个糊涂蛋,怎么日子没到就走来这地方了?”
婉萍上前拉住陆淑兰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握在手中像一坨冰块。婉萍下意识地想松开,但顿了一瞬后还是紧紧地拉住了她问:“什么日子啊?淑兰你在说什么呀?”
“你儿子长得真像姜培生,不过太可惜了,他错过投胎的机会,没第二次了。”陆淑兰笑着从婉萍怀里抱过孩子,用劲推了下婉萍的肩膀。
婉萍差点摔进河里,好在是手里还抓着淑兰的胳膊,这才勉强稳住脚。她急着上前抢回自己的孩子,淑兰却笑着摇摇头说:“不急不急,我们迟早要再见的。”
陆淑兰话说完猛然扯回了自己的手,接着狠狠又搡了一把婉萍。婉萍这次彻底失去了重心,惊叫着摔进了河水里。
她从梦中醒来时,见到姜小友正躺在自己身边熟睡。虽然是个荒谬无羁的梦,但婉萍心中却觉得她和姜培生不会再有孩子了,也许姜小友就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婉萍侧头看着姜小友,慈爱地摸了摸他圆润的小脸蛋,这是婉萍对这个孩子头一次生出母亲般的疼惜与爱护。
“也不知道你再长大些,愿不愿意喊我娘。”婉萍轻笑着自言自语。
第六十六章 惨败
1948年4月8日,姜培生抵达兰州,宋主任为人颇是仗义,当晚请了他吃饭。第2天分派下来具体的职务,宋主任让姜培生在自己手下的一支新军里担任少将副军长。由于这支军队暂时没有军长,所以基本就是由他来指挥的。宋主任说得很明白,只要新军训得好,到时候这支军队肯定是归他,升为中将军长也就是几个月里的事儿。姜培生认真研究了西北的作战地图,但没等到发挥的机会,8月南京方面就调宋主任去往华中担任副总司令,率兵团驻守湖北沙市。姜培生带兵离开兰州到湖北时是9月,此时山东和东北同时爆发了战争。大部分人的目光这时候都聚集在东北,盯着那五十万人马要如何从锦州、锦西和山海关内突围,而姜培生却更在乎济南的战役。尽管明知道孤城济南是绝对守不住的,但他原以为这场仗怎么也得打上个把月,但万没想到仅仅八天后济南便失守了,王司令被俘。
1948 年 4 月 8 日,姜培生抵达兰州,宋主任为人颇是仗义,当晚请了他吃饭。第 2 天分派下来具体的职务,宋主任让姜培生在自己手下的一支新军里担任少将副军长。由于这支军队暂时没有军长,所以基本就是由他来指挥的。宋主任说得很明白,只要新军训得好,到时候这支军队肯定是归他,升为中将军长也就是几个月里的事儿。
姜培生认真研究了西北的作战地图,但没等到发挥的机会,8 月南京方面就调宋主任去往华中担任副总司令,率兵团驻守湖北沙市。姜培生带兵离开兰州到湖北时是 9 月,此时山东和东北同时爆发了战争。
大部分人的目光这时候都聚集在东北,盯着那五十万人马要如何从锦州、锦西和山海关内突围,而姜培生却更在乎济南的战役。尽管明知道孤城济南是绝对守不住的,但他原以为这场仗怎么也得打上个把月,但万没想到仅仅八天后济南便失守了,王司令被俘。
与攻城战役一样迅速的还有王司令的思想转变。姜培生在湖北军部的临时办公室里用广播听了王司令在华东电台上发表的演说。浓重的山东泰安话让姜培生感到倍加熟悉,只是与从前的立场全然不同,王司令这回分析了蒋必败的原因,条条框框字字点点说得十分有道理。姜培生心里也是默默赞同的,只是越听越觉得真是讽刺可笑,王司令那么聪明的人从前他会想不出来这些?只怕是想出来了也不敢跟老头子说吧,非得是到了这地步,憋肚子里快发馊的存货才能一口气吐出来。
到了 10 月底,在东北的那场大战也进入收尾阶段,眼瞅着东北是绝对守不住的。国防部决定将兵力收缩集中在徐州以挡住对方南进,此时南京方面也发出调令,调宋主任前往徐州任副总指挥。他考虑了一夜,想到要给某位猪将军当副手就脑子疼,更何况徐州战略地位异常关键,万一这场输了只怕是将来要给老头子背丢掉中国的黑锅,宋主任越想越觉得这个副总指挥的位置太扎屁股,连忙称病推辞了。
宋不肯过去,刚刚从东北葫芦岛撤出来的杜长官此番就又成了倒霉蛋,被任命做了徐州副总指挥。徐蚌的战事是从 11 月初开始至 11 月 11 日,黄兵团已被包围在碾庄,随时都有被完全吃掉的风险。虽然姜培生他们在湖北,但战事会议也是没完没了的开,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11 月 13 日姜培生又是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坐车返回军部。路上副官刘章说起来下午自己听到的一个消息:“军长,听说陈先生在南京自杀了。”
“哪个陈先生?”姜培生闭着眼睛,左手压住肚子在慢慢地揉,他近来总是没办法按时吃饭导致肠胃病又犯了,这会儿正疼得厉害。
“布雷先生。”刘章说。
“布雷先生!”姜培生听到名字一下子睁开眼。
陈布雷先生是何人?那可是党国的文胆,基本蒋总裁在公开场合的讲演都由他起草。这其中就包括 1937 年 7 月 17 日那篇有名的“庐山讲话”。是他写的“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与“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此后八年抗战,他还写了《告入缅将士电稿》、《驳斥近卫东亚新秩序》、《告空军将士书》《抗战周年纪念告全国军民书》等等文章。
姜培生很喜欢陈布雷的文章,他曾经跟婉萍不止一次地说起“布雷先生的文章里有一股文气,要是我能写出这种水平的文章,真要拖着全家祖宗十八代去拜文殊菩萨”。除了文笔,陈布雷更是党国中少有的真清流,和那些面上心里说一套做一套的完全不同,他提倡青年学生从军就把两个儿子送去当了空军。政府要推行金圆券,他就把家里的金银器全拿去兑换了金圆券,带头要做表率。
如此之人,就算与他立场不同,觉得他某些行为过于愚忠,可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绝对忠诚的人,今日自杀了!姜培生只觉得心里一阵凄凉,此种感觉甚至强烈于听到济南城破王司令被俘。
姜培生问刘章:“消息准吗?”
“应该是准的,消息是从布雷先生的副官里那里传出来的,不过南京想把消息封锁。”刘章开着车说:“那边不乐意对外公布布雷先生自杀,说这种时候‘文胆’自杀难免要动摇军心。他们想用因病去世来做幌子,但布雷先生的夫人和子女非常不满,只怕这事压不住,最终还是要报出来。”
“既然都说得这么细了,那大概就是真的,”姜培生长叹一口气,随后又问:“那你听说原因了吗?布雷先生怎么会自杀呢?”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只说昨天布雷先生去找了总裁,两人在屋里说了很久的话。回来之后布雷先生就与平日很不一样,他平时回家是话不多的,但那一天他与几位秘书在家里聊了很久,从辛亥革命说起,讲了这些年党国里的诸多事情,尤其是法币和金圆券改革。”说到这刘章也是长叹口气,没办法钞票就是所有人心里的痛点。
自从法币暴跌得比白纸还便宜,8 月政府就强制推行用金圆券来替代法币,同时要求任何人家里不得私藏金银,一律要兑换成金圆券,否则严肃处理。这条法令出来后,姜培生立刻给家里婉萍打电话,跟她讲千万千万不能把书房保险柜里的金条兑换成金圆券,要不然半辈子积攒下的老本就全打包成废纸了。要是有上门检查私藏金银的,就只管让卫兵把门锁上,看看谁有胆子敢公然撬他家大门!
其实也怪不得姜培生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法币暴跌后所有人都对银行印的钞票没了信心。没有人看好金圆券,即使是这样强力的措施也仅仅在 8 月稳住了物价,一两个月光景后金圆券果然开始暴跌。如此情景便是姜培生这种不懂金融的人也看出来,折腾一通无非就是洗劫了有点小钱的中产,搜刮来的钱又流进蒋宋孔陈的口袋里。
“连布雷先生都对党国失望了呀!”姜培生靠在座椅上摇头。
姜培生回到军部后,随便吃碗软烂的面条就睡下。清晨起来又去开了个早会,吃早饭时看到最新版的《中央日报》第 2 版第 3 栏的报道了陈布雷的死讯,说是昨日上午八点,陈布雷先生心脏病突发逝世。
当了一辈子笔头,给人做了一辈子口舌、‘文胆’,结果到死时还要被用于宣传。姜培生烦躁地把报纸团了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火盆里。
他原本想的是等自己在宋主任军中站稳脚,再给婉萍、老娘和姜小友谋划未来的出路,可眼见着徐蚌战役局势越来越不利,从东北来的共军大概也就是这几个月就要往华北推。姜培生每日都琢磨着要什么时候安排家眷离开天津才不会搅动保密局那边的人,能安安全全地去到香港、东南亚或者美国。
11 月 26 号,赶去支援徐州的兵团被围在了双堆集。就像是十来天前吃掉碾庄的黄兵团一样,围在双堆集的此时也是岌岌可危。而更加让人无奈的是,仅仅几公里外杜长官的兵团在陈官庄也被包了个水泄不通,眼瞅着两拨人都要被人包饺子吃掉。
三天后,华北的战役打起来了。姜培生真是抠破脑袋也没想到东北的共军会来得这么快!按照他对党国军队的一贯理解,即便是王牌军,在东北打了那么大一场仗后,怎么着也得休息几个月,再攻华北时得等到春天了。谁能想到他们仅仅休整十来天就迅速推过来?到 12 月中旬,眼瞅着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姜培生这一下子着急了!他非得尽快安排家里人离开天津,否则炮弹打来,那可就从港口走不了了。
姜培生给家里打电话,婉萍一接起来就听他在问有没有买到船票?
“你之前也没同我们讲让买船票,现在又这么急!”婉萍接着电话的语气也有些埋怨,前些日子她是问过要不要买船票的,但姜培生让她再等一等。
“你和母亲不要急,我去找何老板他们商量商量。”姜培生说:“我们从前有许多经济往来,总是好说话的。这两天你就把行李收拾好,到时候船票来了,你带着我娘和小友就立刻走人。家里的东西能不要全不要,只管拿着金银美钞就行,需要的东西到了目的地再买。”
“你打算安排我们去哪里?”婉萍问姜培生。
“美国估计是去不了……我先去问问还有到哪里的船票,能去香港就优先香港。若是香港走不了就去东南亚,最不济先转到上海,再从上海去其他地方。”姜培生回答。
听着姜培生说完,婉萍说:“我这几天见许多人去台湾。”
婉萍要是真去到台湾,为了他们日后不被特务伤害,自己怕是只能留下死战了。姜培生心里一声长叹,不过他到底没把这话讲出口,只说:“去台湾不是好选择,但真到了选无可选的地步也是能去的。”
“我若是不去台湾,就留在天津会怎样?”婉萍又问。
“你要是留在天津……”姜培生沉默好半天,说实话他也想不出来,如果婉萍留在天津会怎么样。只是想着天津难免要有一场大战,枪炮无眼,留下来是有可能受伤甚至死亡的,因此姜培生说:“趁着还没打到天津,能走自然是要走。”
第六十七章 船票
姜培生原以为弄来三张船票是件很轻易的事情,但等给何老板他们打电话时才发现这居然比11年前离开南京的船票更加困难。一开始何老板口头上总是答应得非常好,满口说着想去哪里去哪里,地址随便他挑,可在婉萍给了钱后,却迟迟拿不到船票,去何家几次都找不到人。姜培生连着打电话催促到12月30号,距离头一次跟何老板打电话要船票已经过了将近两周。眼看着东北来的军队都要打进天津城,船票还没有个着落,姜培生实在装不下去你好我好的假样子。单就是30号上午,姜培生给何老板打了七个电话,直到最后一个电话才被接起来。
姜培生原以为弄来三张船票是件很轻易的事情,但等给何老板他们打电话时才发现这居然比 11 年前离开南京的船票更加困难。
一开始何老板口头上总是答应得非常好,满口说着想去哪里去哪里,地址随便他挑,可在婉萍给了钱后,却迟迟拿不到船票,去何家几次都找不到人。姜培生连着打电话催促到 12 月 30 号,距离头一次跟何老板打电话要船票已经过了将近两周。眼看着东北来的军队都要打进天津城,船票还没有个着落,姜培生实在装不下去你好我好的假样子。
单就是 30 号上午,姜培生给何老板打了七个电话,直到最后一个电话才被接起来。
“船票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太太?你给句准话!”姜培生拿着电话愤怒地说:“别跟我说什么安排安排,我不等你的安排!我就要知道现在你手上到底有没有船票?是今天的还是明天的?是去香港的还是去东南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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