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太,请你可怜可怜培生吧。他的确是做了错事,但是他之前也有功劳有苦劳的,总不能因为这一两年的事情就把前面卖命的七八年一笔抹掉。更何况他做的哪一件是他自己一个人拍脑袋想出来做的?不都是那些人把他推到前面去的吗?他们怎么就能够用人的时候把人当人,不用的时候就把人一脚踢开呢?”婉萍说着,又想起来姜培生酒后的抱怨,他死去的同袍弟兄婉萍未见过,只是听着他说就已经感到心疼,眼泪不自觉地便又开始往下滚落。
婉萍的这些话也触动到宋太太,宋先生虽说少年得志,但也是在上面无依无靠的,他境遇是比姜培生好一些,但恶心的事情一样没少遇到,尤其是抗日胜利后,上面的人直接把她先生扔到了新疆去,一下子挤出了核心的权力圈子。这和他们处理姜培生用完就抛的做法,简直是如初一辙,宋太太听着也是心里难受。
“婉萍你先不要哭,不要慌张,”宋太太柔声安慰着,“我可以跟我家先生说一说培生的事情,但也不确保一定就有效果。他乐不乐意听我的,我不敢给你打保证,上面的人乐不乐意听他的,更没人敢给你打保证,只能说我去试一试。”
“谢谢宋太太,真是谢谢您!”婉萍抹着眼泪,说:“宋太太,培生虽然有时候糊涂,但他打仗不笨,眼下内战正是用人的时候。真把培生法办了也是可惜,请宋先生一定美言两句,好歹把人保下来。只要他活着,还是不是现在的职位都无所谓。我们夫妻从前总聚少离多,如今来了天津终于团聚,两年光景落到这地步,实在让人心里太过难受了。所以我也不奢求着其他的,只要留条命就行了。”
“你这大晚上打电话,我就知道你肯定是遇到了难事。好了好了,答应帮你就是帮你,你也别哭了,早点睡吧”。宋太太温柔地劝说着。
“好,打扰宋太太了。”婉萍等对方挂了电话后这边才挂,她本想再打电话给其他人,但客厅挂钟响了,居然已是夜里十二点。这会儿再打电话,怕扰了别人好觉反而招埋怨。
婉萍打开灯,看着地上的玻璃碴子轻叹口气,去到卫生间里拿笤帚出来打扫了客厅,然后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等到酒气吹散,婉萍看了眼角落的挂钟,关上窗户和灯,回了二楼主卧。姜培生已经完全睡实,婉萍却没有任何困意,她坐在床边看着丈夫,想着他这些年做的事情,只觉得真是讨人生气又可悲可怜。
早上八点多,姜培生睁眼便瞧见婉萍坐在身边,瞬间愣住,想了好会儿才记起来昨晚的事情。
婉萍一夜未睡,见姜培生醒来,把离婚协议扔在他脑袋边上说:“我不跟你离婚,我跟你一道沉沦。你是姜副司令,我就做副司令的太太。他们要是拉你法办,我就花钱去请最好的律师辩护。他们要审也不审直接枪毙,那我也不可能就把这事情忍下了,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跟他们闹到底。”
“你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呢?”姜培生看着婉萍笑了出来。
“什么叫彪悍?我这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陈婉萍板着脸说:“我昨天给宋太太打了电话,她答应我去跟宋先生说说,看能不能拉我们一把。如果宋先生也没办法,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我一定跟他们没完。姓魏的不是怀疑你是共党吗?他也不用怀疑了,你要是没命了,我把你母亲和小友托付给我家里人,把金银细软全留给他们,然后我就投共去,我要把他们干那些龌龊事全写出来发报纸上!中文的英文的我都能写,写完了不说,他们要是有广播站,我就到广播站里去骂人,去揭那些人的老底,蒋宋孔陈没一个跑得了!我没什么大本事,做不到揭桌子,难道还不能砸几个盘碟吗?”
“特务们不是擅长搞绑架搞暗杀吗?那就来吧!反正我无儿无女,一个人最不怕死!我一死恰巧证明了骂他们的全是真的。”陈婉萍愤愤地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姜培生看着婉萍连忙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婉萍,你要真这样做,那是让我做鬼都如受凌迟炮烙的酷刑。当初你爸不同意你嫁给我,理由就是我无法让你过安生日子,现在看来这话是真说对了。十年婚姻,我还真是没让你过几天安稳日子,总让你提心吊胆的,眼下明明是我干了蠢事错事,却把你扯到这样危险这样难过的境地。真要是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你也千万别想着为我出一口气,你就好好活着。要说我唯一有拜托你的事情,也就是请你照顾我老娘和小友。你拿好了那些钱,给老人送终,养孩子长大。若是遇见了对你好的,你也不讨厌的人,也可以另嫁。总归我是想你能过得安稳一些,千万千万不要再为了我做什么冲动的事情。”
“南京那次离别你让我改嫁,现在又是这个话,你怎么总让我另嫁?你怎么这样爱说讨人生气的晦气话!”婉萍眼睛里含着眼泪,嘟囔说:“你分不清楚方向,你办错事说蠢话,你不是个纯粹的好人。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心里觉得谁也不会比你更好,我不另嫁。培生,哪怕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哪怕所有人都不要你了,我也要你,我只要你。”
听到婉萍这样讲,姜培生眼睛也湿了。他侧过脸,拉起被子角抹掉眼泪。
陪姜培生吃过早饭后,婉萍回酒店,跟父亲陈彦达和夏青坦白自己不会和姜培生离婚,但同时也讲明白了,姜培生现在的确陷进了很大的麻烦里,只怕是将来要连累家里人。所以还不如就这样分开,让陈彦达、夏青随如怀去北平,这个家里她一个人留在姜培生身边就足够了。
陈彦达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女儿留在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但苦口婆心说半天也没起任何用处。见实在说服不了婉萍,他提出来让夏青跟如怀去北平,自己要跟婉萍一起回去多伦道 7 号。
“爸爸,你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你是认识上面的人,还是有什么锦囊妙计啊?算了吧,爸爸,你和培生本来就不对付,这种时候还是分开好,外面的事情我们决定不了,至少家里安宁些吧。”婉萍笑着说。
陈彦达最终也只能听了婉萍的安排,向南开交了辞呈,随后又通过老朋友在北京找了份教职。全家在 12 月中旬搬去了北平,走的时候婉萍给父母、弟弟送行。夏青哭得停不下来,一直跟婉萍说:“有需要家里的时候一定要讲,拖家带口来北平也好,叫家里人回天津也好,总之千万别自己扛着不吭声。”
婉萍连连应着,到连火车尾巴都瞧不见时才离开。出了火车站,她靠在柱子上无法抑制地哭出声音,婉萍三十四岁了,这还是头一次与父亲姨母离别。
姜培生停职调查的事情 11 月闹得很大,让姜培生以为自己随时会接到通知被推出去就地枪决,但到 12 月这事忽然缓和下来,调查似乎停止了,但也没有恢复姜培生职位,就这么僵着。姜培生通过自己的同学打听,说是西北行辕宋主任打了申请想调他去自己那边,但遇上了些阻力,人没有调成,但是调查因为这事,暂时停了下来。
虽然西北遥远,但手上有兵,总是让人能安心的,至少能保证婉萍和母亲、小友在天津这边不会继续受到影响。姜培生听到这个消息松了口气,他不由地想着多亏了那晚上婉萍给宋太太打的电话,否则自己未必还能活到第二年。
调查一缓下来就没了期限,一月也是没消息,到了二月初。姜培生的同学跟他说了个小道消息,大概是因为前方战事吃紧,老头子松了口,就这一两个月就会下调令,让姜培生去西北行辕宋主任那里报道。
2 月 9 号是新年,这一个新年过得太冷清了。外面的鞭炮声在响,屋子里暖和,但人心是冷冰冰的,姜培生吃了几口饭就就去了楼上的书房。
婉萍进去后,看到姜培生在看西北的地图,问他:“怎么大过年的在看地图?”
“过去就是要打仗的,得先把地图研究明白,总不好俩眼一抓瞎的人就去了。”姜培生低着头回答。
“眼下局势怎么样?西北西南真的能守住吗?”婉萍问。
“我们在西北西南还是有重兵的,应该是能守得住。”姜培生说。
“我听宋太太讲,她是陪宋先生在兰州的,要不然我也跟你过去吧?”婉萍问。
“那边条件不能跟天津比,再说了战端一开,胜负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家眷在军营里,一旦被裹挟住,情况到了危急时,我们全家想跑都跑不脱。”姜培生抬起头,看着婉萍,说:“天津这边有出海的港口,你留下来反而更方便,何况我这边还有后手。我在东南亚有个船厂,哪怕是我战死,你们最不济去东南亚也有份安生日子。当然,情况好的话,我们可以去香港或者美国。”
“我可以去香港,可以去美国,可以去东南亚,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前提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否则我自己过去干什么?”婉萍听到这话情绪激动地说:“你说东南亚有船厂,可我惦记的是你那几艘船吗?姜培生,和我过日子的是你这个人!”
“再说了……”婉萍上前一步,手指压在地图上说:“这不是打日本人。都是中国人,没必要死战。如果真到了绝境,战败就战败,被俘就被俘,投降了我也不觉得丢人,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你抗日是有功的,对不对?西安事变的时候,南京封城,我表姐他们当时是你送出去的,对不对?还有冯明远,他跟在你身边八年,你从来没有苛责过他不是吗?你又不是那些特务,你手上没有他们人的血。怎么想都不至于要你的命。”
“民国 25 年,我也参与过围剿红军。”姜培生说。
“你那时候是什么职位?一个小小的中校副营长,你连正的都不是!这种事情怎么追究也追究不到你身上,你上面有团长,有旅长,有师长,有军长,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担着!”婉萍着急他拉着姜培生的衣裳,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滴下来:“培生,不管是多糟糕的情况,你都不要想着死。我只要你活着,哪怕你打了败仗被抓起来蹲监狱,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可以。我知道你活着,我在外面等着你也有盼头。”
“姜培生,你千万不能死。”婉萍哭得太厉害了,字节黏在嗓子上已经无法组成句子。
“好,你不要哭了,”姜培生心疼地抱住婉萍,连忙说,“我尽力活着,为了你,为了我老娘,我也得活着!哪怕是情况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也想办法留自己一条命去见你们。”
“好!”婉萍哽咽着从姜培生的脖子上摸出了当年送他的白玉,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婉萍拿着白玉,说:“你对着它发誓!你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回来。”
“好好好!我发誓。”姜培生揉揉婉萍的头发说,“不管最终战况如何,我发誓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第六十四章 旧人
说的是一两个月内有调度,但到了三月底也没听到消息,闹得全家又开始紧张兮兮。姜培生整晚睡不好,他想打电话问问情况,但又怕这电话打出去反而招来祸事,愁得成天在客厅里转圈。婉萍看着也想安慰,但往往是两人说着说着越发焦虑,到后来婉萍甚至给姜培生提了个十分大胆的建议――要不索性心一横投共算了。这话听得姜培生无奈地乐了,拍拍婉萍的额头说:“投共是你想投就能投的呀?我现在连个能接头的人都没有,我到哪儿投去?再说了,天津城还在蒋总裁手里拿捏着呢!出了咱家院子,外面都是保密局的人。我要是敢贸然出天津城,你信不信十里走不出去,我就得被他们的人抓起来送刑讯室,到时候咱们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成。”“那就这么等着呀?”婉萍问。“二月丢四平,三月丢洛阳,东北战场只剩下长春、沈阳几个大城市,中原战场也打得一塌糊涂,眼下局势糟得很。”姜培生说着丧气地直摇头:“我看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所有兵力南撤,到时候守住长江以南和西南西北。”“那天津怎么办?”婉萍想着犯起愁,“早知道这样,你当初还不如待在南京。”
说的是一两个月内有调度,但到了三月底也没听到消息,闹得全家又开始紧张兮兮。姜培生整晚睡不好,他想打电话问问情况,但又怕这电话打出去反而招来祸事,愁得成天在客厅里转圈。婉萍看着也想安慰,但往往是两人说着说着越发焦虑,到后来婉萍甚至给姜培生提了个十分大胆的建议――要不索性心一横投共算了。
这话听得姜培生无奈地乐了,拍拍婉萍的额头说:“投共是你想投就能投的呀?我现在连个能接头的人都没有,我到哪儿投去?再说了,天津城还在蒋总裁手里拿捏着呢!出了咱家院子,外面都是保密局的人。我要是敢贸然出天津城,你信不信十里走不出去,我就得被他们的人抓起来送刑讯室,到时候咱们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成。”
“那就这么等着呀?”婉萍问。
“二月丢四平,三月丢洛阳,东北战场只剩下长春、沈阳几个大城市,中原战场也打得一塌糊涂,眼下局势糟得很。”姜培生说着丧气地直摇头:“我看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所有兵力南撤,到时候守住长江以南和西南西北。”
“那天津怎么办?”婉萍想着犯起愁,“早知道这样,你当初还不如待在南京。”
“早知道、早知道,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早知道?老头子要早知道是今日这个局面,他也不会急着打内战。”姜培生说着长叹口气:“天津能怎么办,我哪里会知道。只是现在保密局的恶狗咬上了咱家,想走怕是不好走了。不过婉萍你放心,真要是局势到最坏的地步,保密局肯定也没心思盯着咱家。到时候我想办法弄船票或者飞机票送你、我老娘和小友走。等你们安全了,我再想办法脱身。”
“嗯,”婉萍看着姜培生点点头,眼下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3 月过后,4 月初南京发来了一纸调令,恢复姜培生少将军衔,并催着他尽快到西北行辕宋主任那里报道。收到调令的当天,姜李氏珍绣十分高兴地让黄婶出去买了儿子喜欢的羊肉,婉萍也心情很好地去了趟花店。她买回家一大束香水百合打算插在客厅的花瓶里,拆包装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了一张巴掌大的广告纸片,婉萍本想随手扔掉,但看见上面的字迹后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拿着广告纸迅速走到了二楼书房,把它递给姜培生,说:“这是我表姐的笔迹,她现在就在天津。”
陈瑛在天津!姜培生听到这个消息也颇是震惊,他接过婉萍手里的广告纸,上面的字迹确实是陈瑛的――速浪街 93 号彭师傅西点定制餐厅,4 月 7 日下午 3 点经典款栗子糕特惠出售!
4 月 7 号不就是今天吗?婉萍说:“我下午去见我表姐。”
“你别过去。”姜培生沉着脸,思考了好半天才说话:“要去也是我去。我明天的飞机就去宋主任那边,姓魏的现在拿我没办法。”
民国 25 年一别,婉萍掐指算算姐妹俩足有十一年未见面了。她心里自然是十分想去见表姐陈瑛的,但也明白姜培生为什么这么说,毕竟她还要在天津待着,这会儿若是让姓魏的抓住借口,只怕往后的日子要不好过。婉萍再多不舍,也只能同意姜培生的意见。
下午三点,姜培生坐车去了速浪街 93 号。彭师傅西点定制餐厅开在街角,店面不大,但装饰得非常西洋精致,正对着橱窗的玻璃架子上摆着各色马卡龙、巧克力甜甜圈和奶油蛋糕。橱窗上用中文和英文写着同一句话――“本店概不赊欠,仅支持美金结付”。店门口围着五六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子,一见人便伸手围上来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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