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你说了不算,现在到处都在登记户口。婉萍怎么说也是姜培生的家眷,他们把人查出来,只怕你护不住。”陈彦达心疼女儿得有些糊涂,倒是夏青脑子更清醒。
这话说完屋里没人吭声,姜李氏珍绣的眼泪落下来,捂着脸直晃脑袋。夏青见状忙上前拍着她的后背,顿了片刻,对婉萍说:“我看要不这样,反正北平离我无锡老家远得很,对外面你就说是我无锡老家的亲戚,家里遭了难来北平投靠姨母姨夫。我们给你在外面另租个宅子先住下,吃穿啥的给你送过去,平时你就少露面,尤其是不能让你弟弟如怀瞧见,他现在脑子一根筋,知道了肯定不会帮着打掩护。”
“这也是个法子。”陈彦达说:“那你们今晚先在家里住,明天一早我和你姨母就出门找院子去,离咱家肯定不远,婉萍,往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回来找爸爸。”
“好,好。”婉萍摸着眼泪点点头。
这边终于安排妥当了,夏青才分出精力注意到姜小友始终抱到怀里的泥坛子,问:“这是什么?”
“我爷爷的骨灰。”姜小友把坛子往胸前一抱,仰头对夏青说。
“啊!”夏青听到这个话一愣,姜培生的爹不是早死了吗?当年把姜家人从陕西接来的时候也没见着有这坛子骨灰呀!
“小友,对姥姥不用这么讲,”婉萍伸手摸了摸姜小友的头,然后从他怀里抱过泥坛子,对夏青和陈彦达说:“这一路上过来有好多道盘查,我们怕有些东西拿不过来就把它封在了泥坛里,上面铺了层炉灰。说的是培生爸爸的骨灰,这样他们总不能伸手到骨灰坛里摸吧。”
“里面是黄金?”夏青知道姜培生在天津的生意不干净,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但肯定是不会少。
婉萍拎着泥坛走到院子里狠狠砸下去,当坛子砸开,夏青看到油纸包展开后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她原以为他们费了这么大劲儿从天津带来的会是金条呢,谁成想只是些照片。夏青问婉萍:“怎么不带些金银,这些照片能有什么用?”
“这些照片都是培生的,”婉萍摸着照片上的人脸,对夏青说:“天下的金银都是一个样,但天底下只有一个姜培生。他若是回不来了,我就只有这些照片了。”
“唉,”陈彦达见状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金条也是带了的。”婉萍见父亲一脸忧愁,解开棉衣摸出来了四根五两的金条说:“我不敢带太多,大部分都埋进在多伦道 7 号的花园里。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再回天津找。”
“足够了,现在这边直接拿着金子也不好用,你可别再回天津了,那边的人都认识你。”夏青说:“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你啊今晚吃点东西就早点睡下吧。”
锅里还有没吃完的元宵,夏青给婉萍、珍秀和小友一人盛了一碗,吃过饭后他们三人睡在了一个房里。
从天津到北平走了十天终于能安稳躺下睡觉,婉萍原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大天亮,可半夜她忽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婉萍以为是老鼠咬了姜小友,紧张地爬起来后,仔细分辨发现这声音是从珍绣那张床上传来的。
婉萍连忙走到婆婆床前想叫醒珍绣,但蹲下身后,她听到婆婆用浓重的陕西方言咒骂“该死鬼!”“再敢来,俺弄死你!”“俺弄死你一次,就能弄死你两次!”
姜李氏珍绣的这些梦话着实把婉萍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婆婆就是个有点蛮横但终究厚道老实的乡下人,从没想过她嘴里会说出这样骇人的话。
婉萍轻轻晃了两下珍绣的肩膀,见她不再咬牙切齿了,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夏青找的房子是大帽胡同 13 号,距离砖塔胡同 63 号只隔了一条马路。房子虽然老,但并不破,房主是卖驴肉火烧的夫妻俩,长得和善,人也蛮好说话。上午交了租金,下午就把空房打扫出来,当天晚上婉萍就带着珍绣和姜小友住了过去。
婉萍不适合抛头露面,所以嫌少会从院子里出来,多数时候连晚饭都是夏青送过去的。可能是之前那十来天的奔波把珍绣身上最后的精神气熬光了,她住进来大帽胡同后就病得几乎下不来床。婉萍身上带来的金条大部分都用来给珍秀买药和请大夫了,可始终也不见好转。拖拖拉拉到了 3 月,人更是迷糊,全天清醒的时候只有几个小时,时常还会说些令人害怕的话,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嚎叫“你不要过来”“俺不怕你”“俺弄死你”之类的。
3 月 6 号这天是惊蛰,下午五点夏青送来了晚饭和药包。婉萍八点钟熬好药,半抱着珍绣喂下去,等她晕晕乎乎地睡着,出门把药渣倒在路口。小友到了九点就打瞌睡,婉萍铺好了床铺让他先睡下,自己坐在窗边继续看书。十点钟时外面忽然狂风大作,鬼哭狼嚎的风声听得婉萍心里一阵阵后怕。她刚想吹灭蜡烛去床上睡觉,一回头却见本该是躺着的珍绣一脸色蜡黄地坐起来,朝她招手,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急声说:“媳妇过来……快过来……”
这种情况婉萍被浑身汗毛炸开,顾不得夹上书签,扔下书本就跑到了婆婆身边。珍绣瞪大眼珠子,费力地挪动臃肿肥胖的身体把婉萍挡在身后,手指着空荡荡的墙角,大声咒骂:“瓜皮赖怂,你死那么多年了还想害谁!你敢动俺孙子俺媳妇,俺弄死你!”
婉萍盯着空荡荡的墙角,浑身血都凝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看着姜李氏珍绣一通骂完身子软下去,才慌手忙脚地把人扶住,低声问:“婆婆,你到底在骂谁?”
“俺家那个死鬼,”姜李氏珍绣半合眼睛,拖着疲软的声音说:“大满他爹是个抽烟膏的……抽烟膏的人……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要被一口一口地抽干净……俺跟他闹过好几次,一开始嘴巴上还敷衍两句,后来说了就要挨打……跟他一起抽烟膏的女人把自家女娃卖给老鸨子……那女娃娃十四岁,哭得惨啊……他爹手头有钱不至于卖娃,但等两年没钱没地了,他也要卖娃娃……”
“那时候我有四个娃娃,老大十四岁,老小大满刚三岁,中间有两个女娃一个十一,一个九岁……他爹再这么把家里糟蹋下去,迟早会把她俩也卖给老鸨子……那是俺的娃娃!俺不能让他卖……”姜李氏珍绣喘着粗气,她费劲地仰起头看着婉萍说:“俺咋能叫他卖俺娃呢?所以那天……他从城里抽了烟膏回来……俺就在桥上等着他,原本是想要再劝,但俺刚一张嘴他就伸手打,疼啊……好疼啊……他打够了又摇晃地往前走,俺心一狠冲上去在他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那死鬼从桥上摔下去,不过他的俩手抱住了桥上的石柱子……他要往上爬……他要爬上来呀!要是让他爬上来,那不得打死俺啊?”
姜李氏珍绣昏黄浑浊的两只眼睛往下滴着泪,婉萍用袖口帮着擦掉,轻声安慰说:“婆婆我懂你,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我能懂你。这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珍绣像是听不见婉萍说的话,苍白的嘴唇抖动着,哆哆嗦嗦地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她说:“那死鬼要往上爬,俺怕呀……俺好怕呀……所以俺用脚踩他的手指头,他疼得哇哇叫。俺怕村里的人听见声音找过来,就用手指头戳死鬼的眼睛……最后他疼得遭不住,手一松从桥上摔进了沟里……俺在桥上看着他一动不动了,又走到桥下确定人死透才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家里长工跑过来说俺男人摔死了……俺知道……俺啥都知道,但俺装作不知道……俺带着四个孩子哭,可俺心里头一点也不难受……他死了好,死了最好!俺不怕他……媳妇,俺又没做错,所以俺不怕他……他活着俺都不怕!他死了的,俺更不怕!”姜李氏珍绣说话声音越来越弱,婉萍抱着她的身体不由得发抖,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炸裂的雷声。
怀里的珍绣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婉萍被吓一跳,浑身打了个哆嗦。她听着外面雷声消散,再低头一下,婆婆已经闭上眼睛,脸色清白没了气息。
第七十章 丧事
姜李氏珍绣死了,死后的丧事是陈彦达和夏青帮忙操持办的。大帽胡同13号死了人,警察听闻消息也找上门,原本他们以为那房子是荒的,到了胡同口一打听才知道这两个礼拜住进了外地来的一家子,说是南边无锡人,到北京投靠姨夫姨母。上门登记户口的警察有两个,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顶多二十出头。婉萍一开门看见他俩,心里猛然一抖,但很快又稳下来,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把两个警察领进屋里。一进屋两个警察先对老太太珍绣的遗照鞠了一躬,然后才坐在椅子上,对陈婉萍说:“请节哀。”“谢谢,”婉萍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把姜小友拉到身边。“我们是来登记户口的民警,请你配合说一下家里的情况。我姓崔,”年长些的男警察说完,指向身边的女警:“这一位是我的搭档,小林子。”“你好,”被叫做小林子的女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单眼皮、小鼻子小嘴,长得像只冬日里毛蓬蓬的麻雀。她翻开记录本,一脸严肃地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几口人?”
姜李氏珍绣死了,死后的丧事是陈彦达和夏青帮忙操持办的。大帽胡同 13 号死了人,警察听闻消息也找上门,原本他们以为那房子是荒的,到了胡同口一打听才知道这两个礼拜住进了外地来的一家子,说是南边无锡人,到北京投靠姨夫姨母。
上门登记户口的警察有两个,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顶多二十出头。婉萍一开门看见他俩,心里猛然一抖,但很快又稳下来,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把两个警察领进屋里。
一进屋两个警察先对老太太珍绣的遗照鞠了一躬,然后才坐在椅子上,对陈婉萍说:“请节哀。”
“谢谢,”婉萍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把姜小友拉到身边。
“我们是来登记户口的民警,请你配合说一下家里的情况。我姓崔,”年长些的男警察说完,指向身边的女警:“这一位是我的搭档,小林子。”
“你好,”被叫做小林子的女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单眼皮、小鼻子小嘴,长得像只冬日里毛蓬蓬的麻雀。她翻开记录本,一脸严肃地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几口人?”
“我叫柳念归,孩子叫姜小友。”陈婉萍说:“之前是我和婆婆还有小友住在一起,前两天婆婆去世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是你的儿子吗?”小林子问。
婉萍愣了下,犹豫要怎么说。姜小友抢先点点头,说:“是,她是我妈。”
“哦,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林子问姜小友。
“我爸……”姜小友侧头看向婉萍,婉萍立刻接过话说:“叫姜大满,大丰收的大,稻谷满仓的满。”
“你们夫妻以前做什么工作?现在你丈夫在哪里?为什么来北平?”小林子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
“我以前在学校里当英文老师,做了有七八年。我男人是个下苦力的,人很忠厚老实,给人家干脏活累活,赚点辛苦钱。前阵子南边打仗,他被一帮人带走,大半年都联系不上。他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婉萍说话时垂着眸子,没有看两个警察,这些话是她自个儿练过很多次的,所以说出口很顺畅,只是眼神总不自觉地发虚,本能地避开对方:“我婆婆生了重病,吃药花掉许多钱。家底子都让她吃空了,到处在打仗我一时又找不着工作,只能来北平投靠亲戚。”
“你亲戚是砖巷胡同 63 号的陈家吧?”崔警官插话进来,笑着说:“邻居说常能看见那家人过来给你送药送吃的。”
“对,”婉萍点点头说:“陈章氏夏青是我姨母,她时常会来接济我。婆婆去世,也是她和姨夫张罗着办的丧事。”
姓崔的警察点点头,侧头问小林子:“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林子面上显得很犹豫,咬着嘴唇想了想却摇摇头说:“暂时没有。”
“我也没有,”崔警官说完站起身对婉萍笑:“那我们就先走了。最近城里都在办户口,一天要跑很多家。如果正式登记的时候发现有其他的信息要补充的,我们再联系你,你看行不?”
“好,”婉萍点点头把两个警察送了出去,见他们走出胡同,立刻转身回去“哐啷”一声把大门锁紧。
后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渗透了,婉萍脊梁抵着大门,低头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姜小友。他直视着婉萍,动了嘴唇轻声说:“妈,我们回屋吧。”
婉萍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这个孩子叫了她多年小婶忽然就在今天改了口,此刻她真实地觉得两个人的命运被牢牢拴在了一起。
两个警察从大帽胡同走出来,拿着记录本的女警小林子对身边的崔警官说:“崔哥,13 号那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说谎。”
“哦?你怎么知道的?”崔警官问。
“柳念归说自己做了七八年的英语老师,可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和指关节特别干净,一个茧子都没有,哪个普通老师会是这样一双手?“小林子抱着记录本回想着刚才交谈的细节说:“而且她坐下的时候习惯性拉了拉裙子下摆,可她身上穿的是宽松粗布衣服,根本没必要拉裙子。”
“这动作能说明什么?”崔警官问。
“说明她以前穿的一定是合身旗袍裙,所以哪怕换了衣服还是习惯性要做这个动作,”小林子解释说:“我妈妈以前在旗袍店里做裁缝,我那时候跟在她身边见过很多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的衣服都是量身合体做的,所以坐下时要轻拉一下裙角,这样坐下来衣服不会有难看的褶子。柳念归这么讲究,她的丈夫怎么可能只是个下苦力的?”
“那你觉得他丈夫能是什么人?”崔警官接着问。
“要我猜……她男人是国民党,而且一定是个大官!”小林子快走两步一转身站在了崔警官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说:“刚才我们问起她家里的情况,柳念归说了半天没讲一句实话。若是她家里是个普通富商实在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可能――她男人是个国民党的大官!”
崔警官听着小林子的推测,笑着问:“那你认为她丈夫是被抓了还是没被抓呢?”
小林子摇摇头:“还没有。柳念归一直说她男人是下苦力,干得脏活累活,话里话外都在开脱。要是人已经被抓了,无情点儿肯定是先和丈夫撇清关系,有夫妻情分的也没必要再说这种谎言来蒙骗我们。我寻思着……她男人肯定是还没被抓呢!柳念归留在北平是打算等她丈夫,还是说……她是潜伏下来的特务?”
说到这里,小林子紧张的绷直了后背:“崔哥,我们要不要先把柳念归控制起来?”
崔警官摇摇头:“你猜的大体没错。他男人的确是国民党的大官,也不叫姜大满,而是曾经的天津警备副司令姜培生。我认得那位姜太太,但是她不认得我了。”
“崔哥,你怎么认识他们那种人?”小林子好奇地问。
“有机会再同你讲吧,”崔警官笑笑,回头指着大帽胡同 13 号说:“我们不能因为人家没去岛上就认定是特务,这事还是要再看。再说姜培生的太太要真是特务,抓了不如留着等接头的人找上门。你留意观察这边一阵子,确定她没有与其他人往来,我们再去找那位姜太太聊一次。”
“嗯。”小林子用力的点点头,看了眼挂在 13 号门前的破旧红灯笼。
从 1948 年年底开始算,东北丢了,华北丢了,4 月南京也丢了,5 月上海没守住,日子跑到 6 月,基本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是对方的。仗打到这地步,翻盘已经是没什么指望的事情,能守住最后的西南西北都要谢天谢地。如此情况,*宋司令在军事会议上自然不可能有多少好脸色,他沉着脸正在训话,忽然会议室外的电话铃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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