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船票如今只剩下来一张,婉萍拿在手里,脑袋里一时间都是空白的。谁留下谁走,她心里也没有主意。
婉萍木然地走回到房里,到客厅时看到珍绣正被胡妈扶着从楼梯上颤悠悠地走下来。她见到婉萍后,问:“小友刚刚跟我讲,你出去拿票了。怎么样,媳妇,咱们是几点走?”
婉萍开不了口,憋得眼眶发红才低声说:“票不够。”
“啊?”姜李氏珍绣一愣,要不是旁边有胡妈扶着,她差点摔坐在地上。
老太太看着婉萍,见她眼眶里蓄起来了水汽,连忙上前把人揽进怀里,摸着她的脸说:“悖我昨儿还想着……坐船……坐船晕得很……这一路上过去肯定老受罪了。我这又生着病……别到时候死在船上了。我晚上还在想要怎么跟你说才能不走呢……现在多好,也不用想啥借口……你就把我留下,反正我一个半死的老太太,谁来了能拿我怎么样?媳妇,你还年轻,你和大满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你带着小友走吧……”
“婆婆……”婉萍一开口眼泪流了下来,她伸手抱住姜李氏珍绣。
“傻媳妇哭什么?我一把岁数……早就是黄土埋到下巴颏的人。再说了……家里不还有胡妈吗?”姜李氏珍绣说着,强撑起嘴角:“婉萍,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将来可指望不上你伺候我……你别看我跟胡妈老闹别扭,但真要照顾人……你哪有胡妈利索?我看我就留在这里是最好的,和胡妈、老胡守着家里的房子……将来……将来培生他们说不定打回天津,到时候家里都是干净的。”
婉萍始终没有吭声,姜李氏珍绣拍拍她的后背,然后踉跄着扭过身,对楼梯上的姜小友招手说:“快……帮你小婶拿上箱子,赶紧走吧……别在家里磨磨蹭蹭的,走吧走吧,都走吧。”
“奶奶我不走。”姜小友摇摇头。
“走吧,赶紧走吧……”姜李氏珍绣说着推了一把婉萍,然后拉住旁边胡妈的手对她说:“我这会儿又上不来气了……你扶我回屋里躺下歇一歇。”
昨晚就准备好的行李放在客厅,婉萍看着姜李氏珍绣上楼后擦了把眼泪,上前拉住姜小友的手说:“走,我们去码头。”
姜小友抓着栏杆没有动,婉萍用力扯了他一下,说:“现在什么时候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姜小友抬头看向婉萍,这是记忆里小婶头一次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训他。姜小友垂下了头,纠结一会儿,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任由着被婉萍拉下了楼。
婉萍打开了沙发边的行李箱,从夹层里摸出来了四根五两重的“黄鱼”。她在手里掂了掂,从桌上拿起一只装巧克力的精致小布袋把金条放了进去,然后抽紧布袋上的绳子,将绳子另一端紧紧捆在姜小友的裤带上,把布袋翻进棉裤里。
“小婶,你这是做什么?”姜小友问婉萍。
婉萍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叠了两叠塞进姜小友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走吧。”婉萍没有拎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她拉着姜小友走出房子上了老胡的汽车。
这车一路开到天津港,婉萍在车上拿出船票递给姜小友说:“票拿好,别叫人抢了。在船上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起你身上带了黄金。你衬衣里有个地址,到了岛上再把纸片拿出来,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杜夫人。”
“嗯,”姜小友用力点点头,问:“奶奶呢?奶奶怎么办?”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婉萍应付了一句,拉着姜小友下车。两个人径直走到登船的检票口,婉萍拍拍姜小友的后背说:“走吧。”
姜小友随着人群往前走了几步,一扭头却发现婉萍没有跟上来。他推开身后的人,扭头跑回到婉萍身前,问:“小婶,你怎么不走?”
“我们只有一张票,”婉萍到此时终于说了实话,她摸摸姜小友的脑袋说:“你奶奶还病着,我答应过你小叔要照顾他母亲,所以我不能走。小友,到了岛上,记得去找杜夫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肯定不会欺负你。只是那边毕竟不是自己家,以后要格外懂事,要做个小小男子汉,遇事千万坚强。”
“我不走!”姜小友用力摇摇头说:“小婶。你和奶奶都不走,我也不要走,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马上就要打仗了,你留在这边做什么呢?”看到姜小友又犯倔脾气,婉萍蹙起眉头,说:“你奶奶我会照顾,你一个小孩子只管按照大人的吩咐做。这边什么事情也不要你来操心。”
“小婶,要不你走吧。”姜小友拉着婉萍的手,将船票硬塞到了她的手里:“我是个小孩。他们打过来又能拿我一个小孩怎么样?小婶,你不是要等我小叔吗?要不还是你走吧!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奶奶。”
“把你们两个留下,我一个人走吗?这算什么事儿呢?”婉萍蹲下来直视着姜小友的眼睛说:“这个家里一直都是你小叔在护着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他就只拜托过我一件事,照顾老人和把你养大。就这么一件事……只有这么一件事,我怎么能食言呢?”
“我不会走的,”姜小友死扯着婉萍不肯松开:“我不要走……我不要一个人走……我爹娘不要我……你们不能也不要我……”
“没有不要你,实在是没有办法……那边有你小叔的同僚朋友,将来生活也好、读书也好、工作也好总有人帮衬……”婉萍擦着姜小友脸上的泪水,软下声音:“相信你小叔好不好?杜夫人是很好的人,你不要害怕。”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杜夫人……我要奶奶!要小叔!要小婶!”姜小友跺着脚哭。
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直到轮渡的气笛声响了也走不进检票口。
婉萍实在扭不过这个孩子,低头看着掌心里汗津津的船票,无奈摇摇头。她站起身,向旁边拥挤的人,喊:“我们卖一张去台湾的船票!有人要吗?”
“我!”“我!”“我!”周围一听到声音,瞬间向婉萍拥过来。
婉萍一手护着身前的姜小友,一手捏着船票,问:“谁有黄金?”
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从人堆里撞了出来,她手里举着一只细细的金镯子,叫嚷:“我跟你换!我跟你换!”
人群拥挤得很,婉萍接过金镯子,把票塞塞到了那女人手里。大肚子女人欢喜地叫出来,拿着船票奔向轮渡的检票口。
婉萍拉着姜小友往回走,这时有人冲过来要抢婉萍手里的镯子,她被推搡得一个踉跄。旁边的姜小友见状,朝着那只伸过来的粗糙的手上狠狠咬了下去,本打算抢镯子的人疼得嗷呦叫出来。
趁这个空档,婉萍拉起姜小友的手奋力向老胡的车子跑过去。老胡远远见着婉萍和姜小友,也是立刻下车来迎。
抢镯子的人本追在后面,见到老胡后才停下脚,往地上啐了一口。
婉萍和姜小友上了车,老胡回头看着他们问:“太太,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不走了,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谁也不走。”婉萍拿着手里的镯子在老胡面前晃了晃,喘着粗气说:“船票换了金镯子。”
对老胡说完,婉萍笑起来问姜小友:“想吃什么?我们用它去换一桌好菜。”
“天一坊的八大碗,”姜小友提出来,婉萍爽利地点头答应,对老胡说:“去天一坊,我们订一桌菜带回去。老胡,谢谢你和你太太照应我们家里,今晚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姜李氏珍绣躺回到床上后,浑身便脱了力气。她中午饭没吃,胡妈端上来的药也没喝。明明什么也没做就是觉得疲惫,眼睛一闭就睡到了下午。
听见楼下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姜李氏珍绣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她急切又好奇地从床上起来,甚至赶不及叫一下胡妈,便自己颤悠悠地扶着墙从屋里出来。从楼梯上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婉萍和姜小友坐在客厅的餐桌边,桌上摆满了荤素菜品。
婉萍瞧见姜李氏珍绣,忙过来扶住她,说:“我还以为这种时候天一坊要关了门呢!没想到他们还在照常营业,不仅如此,掌柜的还给我们打了折扣,另送一荤一素两道菜。”
“你们……你们不是走了吗?”姜李氏珍绣伸手用力拍了两下脸,她以为这是回光返照,出了幻想。
“不走了,不走了……我想着他们人既不是老虎又不是小鬼子,还能吃人不成?我们留下了又能怎么样?一家人就得待在一起,丢下谁都不像话,”婉萍笑着说。
姜李氏珍绣病得糊涂,想不清也不想去想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她只是听媳妇说不走了,一瞬间觉得自己从鬼门关里把脚收了回来,浑身又有了生气,活脱是半死的命又续上了三五年。
“好!好!吃饭,吃饭!”珍绣一手拉着婉萍,一手拉着姜小友,坐在了桌子边上:“马上就要过新年了,今年大满回不来。我呀,我就盼着明年咱们全家能好好过个团圆年。”
“肯定能。”婉萍安慰着姜李氏珍绣,夹了一筷子老太太最爱吃的红烧排骨放在她的碗里。
第六十九章 北平
婉萍没有坐上船,回家后想给姜培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电话再怎么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对面是换了线路还是出了其他事情,总之自此后,便再没有消息。期间婉萍也给姜培生写过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来,因为从东北来的军队已经把天津团团围住,到元月第一周城里已经能听到炮声。眼看着他们的人就要进城,多伦道7号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连夜带着珍绣和姜小友躲去老胡猫儿胡同的家里。婉萍给了胡妈一两的金条,请她到周围买几身旧的粗布棉衣换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绸缎皮草。这样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继解放,解放军进入了天津城。胡妈从街坊那里听来消息,说是解放军要重新登记户口。胡家夫妻担心自己被牵连,婉萍也害怕从前天津的相识会认出他们一家,于是决定连夜带着姜李氏珍绣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边没人认识他们,而且还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应。唯一让人担心的只有珍绣的身体状况,她近来病得愈发严重,走路都得让人扶着。“俺不愿意折腾,早就想回洋楼了,那边床软,睡着多舒服。一个人耳根子也清静,好得很,这边乱糟糟的听着心里烦。”珍绣安慰婉萍:“你带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那怎么可以?我答应过培生要照顾您,”婉萍看着地上从多伦道7号带出来的行李,最终长叹口气下了决心,她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后把箱子踢到一边,拉过姜小友的手,对珍绣说:“拿不了的东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们一家人去北平。”
婉萍没有坐上船,回家后想给姜培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电话再怎么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对面是换了线路还是出了其他事情,总之自此后,便再没有消息。期间婉萍也给姜培生写过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来,因为从东北来的军队已经把天津团团围住,到元月第一周城里已经能听到炮声。
眼看着他们的人就要进城,多伦道 7 号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连夜带着珍绣和姜小友躲去老胡猫儿胡同的家里。婉萍给了胡妈一两的金条,请她到周围买几身旧的粗布棉衣换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绸缎皮草。
这样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继解放,解放军进入了天津城。胡妈从街坊那里听来消息,说是解放军要重新登记户口。胡家夫妻担心自己被牵连,婉萍也害怕从前天津的相识会认出他们一家,于是决定连夜带着姜李氏珍绣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边没人认识他们,而且还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应。唯一让人担心的只有珍绣的身体状况,她近来病得愈发严重,走路都得让人扶着。
“俺不愿意折腾,早就想回洋楼了,那边床软,睡着多舒服。一个人耳根子也清静,好得很,这边乱糟糟的听着心里烦。”珍绣安慰婉萍:“你带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
“那怎么可以?我答应过培生要照顾您,”婉萍看着地上从多伦道 7 号带出来的行李,最终长叹口气下了决心,她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后把箱子踢到一边,拉过姜小友的手,对珍绣说:“拿不了的东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们一家人去北平。”
“东西都不要,你到北平怎么过日子?”珍绣听着直摇头:“算了,媳妇,俺不拖累你。再说俺一个半死的老太太,他们能拿俺怎么样?”
“我们带的有金条,其他东西到北平再买新的就是了。”婉萍蹲下身,把铁盒子放在珍绣的膝盖上,说:“我把它带着就够了。”
“盒子里的是什么?”珍绣问。
婉萍没有回答,她打开盒子。珍绣看到里面装着两张结婚证和厚厚一叠的照片,有她的,有婉萍的,但更多的是姜培生。
姜李氏珍绣看着这些照片不由地犯愁,因为姜培生的照片绝大部分都是穿着军装,尤其是这两年戴着大盖帽,到时候让人一瞧就会发现这家男人是个国民党的大官。
“这些照片让人查出来怎么办呀?”姜李氏珍绣问婉萍:“要不然把照片缝在棉衣里?”
“坐火车要查身份,我们一路过去恐怕只能靠两脚,照片缝在衣服里只怕到了北平会弄坏一大半,”婉萍摸着照片上姜培生的面容摇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屋角的一只泥坛子上,片刻后对珍绣说:“婆婆,我有个法子,就是怕你忌讳。”
“什么办法?”姜李氏珍绣忙问。
婉萍附在耳边轻声说,珍绣听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法子好!咱们就这么办。”
从天津猫儿胡同要到北平约有一百六十公里,因为珍绣身体不好,婉萍扶着她走走停停,路上花了近十天,到 2 月 12 元宵节才走到陈彦达和夏青在北平的新家砖塔胡同 63 号。
晚上七点四十分,陈家夫妻俩吃过黑芝麻馅儿的元宵正在屋里休息,十来分钟前如怀走了,说是学校有些事情。所以夏青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如怀在家里落下东西又折回来,她忙着应声答应着“来了来了”,一开门却见到婉萍扶着姜李氏珍绣。敲门的是姜小友,他看到夏青往后退了半步,轻声叫:“姥姥。”
“唉呀!快进来,快进来。”夏青帮着婉萍扶住珍绣。
“婉萍你怎么来北平了?不是说他们的人都安排家眷去岛上吗?姜培生……姜培生没管你?”夏青一边压低着声音说话,一边带婉萍往屋里走。
陈彦达正在客厅看书,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是婉萍走进来,他的小囡囡此时穿着一身灰蓝色粗布旧棉衣,白皙的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哪还有从前的样子。老父亲连忙起身,一言未发眼泪先流了下来,上前拉住婉萍冻得冰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终于能开口:“婉萍,我的婉萍……姜培生真是个混账王八蛋,姜培生真是害苦你了!”
骂人的话说完,陈彦达才注意到姜李氏珍绣也在,连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眼睛,深吸口气问:“你们怎么来北平了?姜培生不是打包票要安排后路吗?”
“培生的确给我们弄来了三张去岛上的船票,但那时候天津乱得很,船票被其他人抢走了,我们就没走成。”婉萍未做过多解释,扶着珍绣坐下来。
“没走也好,没走也好……这样我还能常常见到你,”陈彦达缓了片刻,说:“婉萍不怕,姜培生不在这边,你还有爸爸。有爸爸护着,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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