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稻才把目光看向他。
“褚棠,你有了信仰你的人,你在人间堪比半神。”
季稻目光拉长, 拉到很远很远,那里是一个点,可是季稻能看见,那个叫做萨格雅的女子握着戟一动不动望着这边, 想沙中石像, 又似大漠的信徒。
“信仰?”
“那不过是消遣罢了。”
他伸手就能牵住季稻的衣角,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他手心的血在她衣角晕开,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看着季稻,像一个撒泼的孩子:“我从来要的只有你!”
“你可以爱上他,可他死了,你回来好不好,变成从前的季稻,我会努力让你重新爱上我……”
“可你不是从前的褚棠。”季稻垂眸看着那只受伤的手,她轻轻执起。
“我喜欢的从来是那个纯良无害的少年,那个义无反顾爱人的少年,我永远会为坚定不移的爱倾倒。可是褚棠啊,你这次太火了。”季稻侧眸,地上躺着的,是熟悉的长墨,季稻回头,里面堆积的尸骨也有那温柔对待她的姑娘。
“那你要我怎么样?”少年红了眼睛,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稻娘,那个无害的少年已经死了!我很努力的想救活他,可我办不到!被人剪成一片,被人烧成灰烬,又无数次复原,若我认命了我就再也见不了你!”
“稻娘,你要我怎么办,我杀尽地狱恶鬼,杀尽那些伪善的鬼差,我一步步爬了出来,你还想我怎样!我曾去寻找我自己,可是我好疼啊,稻娘,我身上真的好疼。我疼得失去了神智,可回过神来我又杀了好多人,我的手染满了鲜血。”
“我来到这人间,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我以为我还有你,那是我唯一的执念了,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我明明想为了你好,可你看我的眼神回不到当初了……”
他红了眼眶,眼神哀伤,又如同望着自己的神祇一般望着季稻,那样的眼神压得季稻喘不过气。
“所以早就该结束了,当你死去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
“我也是这样以为。可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找他,当他死去的那一刻,一切都该结束了不是吗?”褚棠指向那少年将军的尸体,目光嫉妒又愤懑。
可是……
“褚棠,到现在我才觉得,我现在有私心,我想和他一起,我想再见他一面。”
季稻垂眸失落。
“褚棠,我有遗憾了。”
褚棠感觉自己心头一阵一阵锐痛,比他身上那些痛痛千倍万倍。
同时涌上心头的是悲哀。
不被爱的悲哀。
他做错了很多事,最错的是将那个凡人带到她身边。
大概这就是天道对他的惩罚吧。
褚棠想起季稻失落的眼神……
他一咬牙。
突然。
白衣一展,风暴汇聚,一道红色纹路的黑门缓缓出现。
褚棠背身而去,似怒,他咬牙切齿:“季稻,鬼门关已开,你有本事你就去!”
季稻诧异地望着那道门:“你……”
“我数三秒,你若……”褚棠眼神一暗,拳心紧握。他只给她三秒,她若不进……”
“谢谢你褚棠。”季稻想也不想就跨进了鬼门关。
褚棠闻言转身,下意识去拉她,可她翩飞的衣角像只蝴蝶,灵活地从他手上滑落。
那片衣角,那片蝴蝶也像是带走他全部的力气,褚棠跌落在地,他深深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道门,他朝门伸出的手也一动不动,僵硬了许久。
白袖落至他臂弯,在月光下,他手臂一片一片被刮落,只剩血骨狰狞,又一点一点恢复原状,最终只剩下着斑驳狰狞的血痕。
若她回头,若她多看一眼,她就会问他为何?
那时,他会告诉她,每至月光升起,阴气富余之地,他便身处十八层地狱。
他也会告诉她,他不后悔,因为他有她。
他更会擦去她怜惜的泪,对她说:“若不好看,我遮掩了去。”
可是,一切都没了。
萨格雅蹲下来,将他手臂上的衣裳放下来,那些伤,是永不可治愈之伤痕:“国师大人,为何不留住她?”
褚棠笑着,却比哭还难看:“看不得。”
“看不得?”
“看不得她失落,更看不得她难过。最重要的是……”
褚棠微微闭眼:“她真的不爱我了。”
*
地下是千年万年不变的阴沉,每隔些距离便有一团团烈火点缀其间。似用于照明,可是鲜少有人知晓那些火也是挥之即来,召之即去的酷刑,对付那些下了地府仍不听话的囚徒。
季稻走出门见到的就是这里。
这踏上去毫无实感的土地,远望上黑幽幽的树木以及微微起伏的山峦,全都笼罩上一曾阴森的气息,远不似于人间。
据说这是阎王为了让鬼不留恋这里,早早投胎而故意布下的景色。
在这里待得越久就会让鬼越觉得压抑。
但季稻却不觉得。
甚至,她隐隐感觉,在这里待着很舒服,好似每一寸肌肤都在呼吸一般,那些堵塞的经脉也像是一点一点在疏通。
但是……
季稻抿了抿唇。
这里是阎王的地盘。
那个地狱轮回之主,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季稻面前来来往往的是一群白影和黑影,他们似乎很忙,也很多,来来去去,总也不见少。
“好忙好忙……”
“好忙好忙……”
黑影个个在低语着同样的话。
而白影说的话则各不相同。
“阳间是谁在搞鬼,这些天多了好多阳寿未尽的鬼。”
“鬼手不够用啦!”
“有个鬼在奈何桥边不走,好苦恼好苦恼。”
“孟婆最近的汤又掺水啦,有个人还记得前生,还得去拉回来,好麻烦好麻烦。”
季稻听着他们说话,竟觉得他们有些可爱,心里的紧张感减少不少。
可好景不长。
“哟,哪里来的漂亮鬼妹妹,怎么不跟哥哥打声招呼就擅自闯进来了呢?”
天上一道白影闪过。
季稻敏锐发现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她立马后退三步。
果然,轰地一声,如同巨石落地,沉烟四起。
那些原本在此地白影一溜烟窜至一旁,留下了季稻在中央。
季稻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巨石,明明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的哭丧棒。
而那哭丧棒顶端,站着一道白影。
季稻看不清他的容貌,却知道此人不是泛泛之辈。
起码,周围那些鬼差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个。
季稻顿时警惕起来。
他长身而立,一跃而下,落到季稻面前。
季稻这才看见他白色的官帽上写着显眼的四个大字——一生见财。
这下,季稻瞬间知道他是谁。
阎王下两大将,其中之一便是他,白无常。
她运气可真好,一来就撞上了大名鼎鼎的白无常。
季稻紧张得不敢动。
白无常靠在哭丧棒上,打量起眼前这女子,他似看出了季稻的紧张,刻意用缓和的语气,问道:“鬼妹妹别这么紧张,哥哥的哭丧棒只打恶鬼和厉鬼,妹妹告诉我,你来地府做什么?”
季稻不了解白无常,不知道他是怎样的鬼。
但是,实话实说总好过撒谎被人发现。
于是,季稻如实道:“我找阎王爷。”
季稻原本就是要去找商温的,可是凭她一人根本找不到他。
不如……
找阎王问路。
白无常一愣:“你说你找谁?”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野鬼闯地府不是没见过,但自投罗网找阎王的这倒是第一个。
“你找阎王做什么?不瞒你说,我们阎王爷那人冷冰冰硬邦邦,你不如找哥哥我,哥哥我身娇体……不是,我健康体壮身体好。”
季稻:“……”
季稻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向他,正准备说话,忽见他身后投来一道黑影的影子,恰好笼罩在哭丧棒身上。
季稻:“咳咳。”
白无常笑:“诶,你咳了两声,一定是同意了。”
白无常正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一低头竟然双脚离地。
白无常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影子的主人伸手一把拎起白无常的领口,冰冷的声音响起:“谢必安,余让你探查,你就这样查的?”
白无常浑身一个激灵,他斜眼看去,那人已经将他提起好高挂在哭丧棒上:“老、老大……”
“自挂东南枝。”那人说着似乎轻轻瞥了一眼白无常,才看向季稻。
白无常顿时变成了苦瓜脸。
不过季稻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因此只是凭感觉在猜。
不过在这地府能被白无常称为老大的人,也只有一个了。
季稻不由得也跟着越发紧张起来,她忙低下头不敢亵渎神明,低眉顺眼的行了一礼:“小女子季稻,见过阎王爷。”
阎王站在哭丧棒之后,季稻眼里只能看见只有一点点影子,但哪怕是影子,季稻都觉得那影子威严无比,不可多看。
“你的来意,余已知晓。”
似什么都瞒不住他。
“季稻,你曾作恶,化为鬼王,原来看在河神的面子,余饶你一次,这次你送上门来,可知晓自己的命运?”
阎王压迫性的目光让季稻双膝一软。
哪怕他没有直接站在季稻面前,季稻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哪怕是季稻也为之战栗。
那就是万鬼统帅,轮回之主的阎王。
季稻一把抓紧了衣边。
她知道阎王是故意的。
可是……
“季稻知道。”
不过是魂飞魄散,不过是关在地狱,无非是……每想一个无非,季稻便抿了抿唇,可见其紧张。
阎王看穿了她的想法,“害怕为何要来。”
“我为他。”季稻回答得毫不犹豫。
压迫感更上一层楼,排山倒海朝季稻而来,季稻咬着牙,可卡擦一声,半只膝盖已经跪了下去,任她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
好沉,好重,像是背上背了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阎王说:“季稻,你不爱他,你只爱自己。”
阎王说出这句话的一瞬砰地一声,她双膝跪地。
季稻垂下头,汗水划过她脸庞一颗一颗滴在地上一瞬间化为烟,连烟雾都转瞬即逝。
这在地府,就连眼泪都不敢停留。
白无常似习惯了这一动作,熟稔的挂在哭丧棒上,百无聊赖地晃晃悠悠,他的余光似不经意扫了一眼阎王,可他的眼神出奇的认真。
阎王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矛盾的眼睛,一只是永不散去的黑夜,能吞噬一切黑暗,因为他即黑暗本身,而另一只眼睛则如清月如耀日般,能驱散所有沉沉的夜。
一只眼睛看透人心,一只眼睛相信人情。
若要打动这位阎王,要么就当连他都看不透的黑暗,要么就铸就一段最打动人心的感情。
白无常想着又看向季稻。
可是那个漂亮的鬼妹妹似乎不太坚定。
这样,可是会困在地府的哦。
白无常勾起笑,眼中趣味盎然。
而季稻低垂着头,她的眼眶被压至极红,血丝遍布,似乎要爆炸了一般。
而那些骇人的压迫感一点一点包裹住她的身体,她咬紧牙关,快将牙咬碎才让自己不至于匍匐在地,变得狼狈不堪。
阎王说,她不爱他,只爱自己。
是吗?
好像是的。
可是啊……
季稻垂落至眼睑的睫毛颤抖,似秋季掉落下来的枫叶,不知去哪里,所以在空中簌簌盘旋。
爱这个字太沉重。
若说爱,那便是赶赴山海之为那人一眼回眸;若说爱,那便是淌过刀山火海,在死亡中挣扎还说不悔;若说爱,那便是他之所向,我心之希望,我之将死,仅望其幸福安康。
京@墨@筝@狸 她不敢说爱。
“我喜欢他。”
只敢说一句喜欢。
喜欢?
阎王眯起眼,目光投向季稻。
季稻感觉到那锐利刺人的眼神,神明的眼神总让凡人禁受不住。
忽然,季稻感觉身体一轻。
她身上的压迫感瞬间消散,
阎王道:“谢必安,带她去奈何桥。”
她迷茫地抬起眼,才发觉自己眼睛里一片模糊。
眼睛好酸。
看不见了。
白无常一跃而起,轻易地挣开了哭丧棒,欢天喜地的回应:“好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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