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温好累,阿温这些年好累。”
“阿温不用怕,以后你会健康快乐的长大。”
*
淅沥淅沥的小雨渐渐停了, 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半躲于云层之中,锋芒内敛,只留余光发光发热。
堂屋的棺材中的一个,季稻静静的躺着,她脸色一向苍白,静静地又没有呼吸,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似的。
陆喜推了推棺材里的人:“季稻,季稻……”
陆喜推了好几次可里头的人都没醒。
她心里一惊,忙加重了力气。
棺材中的人一个冷颤,蓦然睁开了眼。
陆喜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快死了呢,吓我一跳。”
季稻瞥见外面旭日东升,她缓缓从棺材里爬起来,问道:“我又睡了几日?”
陆喜说:“一天一夜。”
季稻微微颔首。
白色的长裙拖过棺材,随着她站稳的动作垂落至地面。
季稻从棺材中抱起她的伞,她这才注意到四周,疑惑道:“堂中棺材少了不少,盛国打进来了吗?”
陆喜一个踉跄:“没、没……”她眼神低垂下去,眼仁不安分的动转转西瞥瞥,看上去很忙,也格外心虚。
季稻没在意,走至门口。
朝霞照天,美如梦境,与皿城落日余晖之美景不相上下。
皿城……
想起皿城就让人下意识想起那人。
于是季稻问道:“今日有我的来信吗?”
她记得她邀他私奔,即便不来他也会给信给她的。
听到这句话,陆喜顿时脸色一变,那心虚的神态更显。
季稻靠着门,侧身看向陆喜:“陆喜,你心虚什么?”
陆喜忙避开季稻的眼神:“没……”
季稻皱起眉,显然不信。
当她刚要追根究底的时候,却听门外传来此震耳欲聋的唢呐声。
是哀乐。一阵接着一阵,凄哀婉转,又似愤愤不平。
联想到陆喜那些卖出去的棺材,季稻呢喃:“最近……去世的人很多吗?”
陆喜骤然捏紧了拳头。
又听季稻打趣:“我是不是也该这时候死去,这样就能和他们一起投胎了。差点儿忘了,我可没有下辈子了。”
季稻忍俊不禁,似觉得自己说得足够幽默了。
陆喜拳心一松,她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似做下了某个决定,说道:“季稻……”
“嗯?”
“商温死了。”
季稻一怔。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还笑着:“我好像听错了,你说谁死了?”
都说第一次说出口之后,第二次就不难了,可对陆喜而言,仍旧觉得难以张口。
“商温。”
她紧紧盯着季稻的表情,季稻失笑摇头:“跟我开玩笑?”
陆喜眼神涌上怜悯:“季稻,一夜之间,延国三十万大军战死皿城,还有,盛国血洗皿城,数万百姓无一生还,至今皿城还燃着重重烈火,血味和浓烟飘扬百里……”
“商温将军战死皿城,尸首至今还在城门前,听说,再过不久就烧到了……”陆喜说着似有不忍,别过头去。
“不过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打下皿城之后全军撤退,没有进攻的意思。而你一开始提及的那些棺材,是给那些战死皿城回不来的将士准备的空管棺,延国有空棺下葬立碑以唤亡灵的传统。”
季稻觉得自己双腿开始发颤,她几乎站不稳。
她靠着门,紧紧的依靠着门才撑得住自己的身体。
死了?
商温死了?
记忆里那个风光霁月的人,那个不爱说话说话不好听的人,那个说了喜欢就不变了的人,那个在皿城将她护在身后的人……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明明前日他还送来了信,他还说,说……
对了。
他说她的爱浅薄。
她的爱的确浅薄,浅薄到生生看着他死去。
季稻唇色惨白。
她双目的光渐渐湮灭。
“他的尸体呢?”
季稻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的尸体,尸体在哪里?”
陆喜似乎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声音也稍微带上些悲伤:“还在皿城。”
“皿城,皿城……”季稻失神呢喃。
“还在皿城……”
她自己都没发现那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木门,划出吱吱的响声。陆喜没忍住看了她的手一眼,流血了……
“为什么还在皿城?”
“没人,没人接他回家吗?”季稻声音哽咽。
陆喜抿了抿唇:“现在没有人敢去皿城,那里现在就是个人间地狱。”
“人间地狱?”
季稻眼泪断了线,嘴角却扬起一抹笑,讽刺至极。
“他们怕什么,那些人不都是他们的同胞吗?”
“人类,千年百年都没有变过。”
季稻握紧了伞。
她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好疼。
“早知道他要死,就把他吃掉了好了。”
季稻恶狠狠的说着,可是她却抑制不住眼泪。
“季稻……”陆喜递给她一方手帕。
季稻说道:“我不难过,我只是,可惜罢了。”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吃了他。”
若始终要死在旁人手上,不如死在她手上好了,不如死在她手上啊……
“商、温!”
她近乎咬牙切齿,却无一丝恨意,皆是惋惜。
*
皿城的火仍在燃烧,似地狱业火,永不熄灭。
实际上,这里也是地狱。
火映红了整座城池,哪怕不是落日余晖之时,这座城也红得惊心动魄。
火焰中,残肢烧出浓烟,留下灰烬和烧焦的骨头碎片。
那些人的眼睛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城门被烧掉了一半,至今还熊熊燃烧,那些火你拥我挤皆朝一个方向涌去,那被风吹起的火焰似哀嚎的赞歌,似一双双举起酒杯的手,在战火中豪饮。
那些手伸出的方向,那些手敬酒的方向,那些火向往之地,伫立着一道身影。
黑色的铠甲,银光珵亮的长弓。
火光下,黑色,银色皆染成一个颜色。
风送城门送出来,吹起将军的青丝,顺风抚过他俊美的脸庞。
青丝的主人闭着眼眸,仿若小憩。
哪怕那发丝调皮,从他鼻息,眼眸,这种敏感的地方掠过,可这一次,再无人将其勾起。
在看将军的身着,不知流了多少血,都将黑色的铠甲染成了暗红的颜色。
他身下的血开出花,不知绽放了多久。
少年破碎在火前,开成艳丽的血色花朵。
明明说好不来的。
明明是你先背弃的。
白衣拖过沙地,染上鲜艳的血迹。
她望着天,天还没有亮。
她又看向火,火仍旧烧得很旺。
陆喜说得没错,今夜过后,就没有他的尸首了。
白衣的女子望着那熟悉的眉眼,伸出手抚摸上他的眉骨。
“这么凉,果然是死了。”
她的指腹轻轻擦去他额心的灰烬。
“跟我私奔,不就不会死了吗?”
她的手仔细将他鼻息,眼上的发勾至他耳后,又自言自语:“不痒吗?”
“头发也这般乱,哪像你呀。”
她认真的端详着他,一丝一丝将他散落的长发整理妥帖。
“嘴角的血也不擦擦。”
她抬手,用袖子将他嘴角擦干净。
她半蹲下来,又替他理了理衣襟:“衣衫不整,你若知道了,估计又该脸红。”
季稻的目光一路往下。
到了他紧握的剑上,她轻轻覆上他的手:“也不小心点,手都划破了。怎么这么狼狈呀,商温。”
季稻打趣着,可眼眶中盈盈波动的分明是眼泪。
她目光再往下,忽然,停滞不动。
这回她动了动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染血的青铜剑下,未写完的,是一句“吾妻”。
那个季字开了头,却没有结尾,如同他们的感情。
季稻眼泪夺眶而出。
她握住将军的手一下子揪起将军的领口,她满眼泪光,语气凶恶:“商温,你这算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写,你都死了,你都死了!”
“早知你要死,我不如吃了你,早知你迟早死在旁人手上,我不如愿你再无来生!”
“商温,你有本事起来啊,商温,商温!”
到最后那些故作凶横的话语,一句句变得断断续续,季稻哽咽得不行,啜泣声穿插在话里。
季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那么疼,好像被人剜去一块一样。
那句“吾妻”刺眼极了,又如一道剑刺入她心里,扎了根的疼。
商温啊。
她怎么失去了他?
不甘心,好不甘心!
好想把他抢回来……
季稻望着他,无一处不完美,季稻想起他,无一时不温柔。她没有一刻比现在对眼前这人更有占有欲。
反正她也要死了不是吗?
季稻眼里明明灭灭。
此刻,一张手帕递了过来,映入季稻眼里。
季稻怔怔抬头。
却见一抹白衣温柔地望着她。
“稻娘。”
他眉眼弯弯,对她笑着,似原来一样明朗。
季稻望着他。
白衣如仙,可他背后却映着火一样的地狱。
季稻想叫他的名字,可无论如何,她叫不出口。
她记忆里最纯良不过的少年好像早已变了模样,变得这样陌生,这样冷酷无情。
褚棠敏锐地察觉到她变化的眼神,他眼中那抹笑凉了下来。
“稻娘,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偏头似不理解。
季稻只想问他:“你是褚棠吗?”
白衣少年眼神静静地望着她:“你希望我是谁呢?”
“我印象中的褚棠不是这样的人。”季稻看向那漫天大火。
“稻娘,你明明知道我已经不是人了。”少年朝她一笑,眼眸又温柔下来。
是啊,他已经不是人了。
季稻看着他,目光有些悲哀。
他是从地狱爬出来的褚棠,那纯良的少年,在地狱被撕成一片一片,又努力挣扎着拼凑起来逃生,然后被抓住,又被撕成一片一片。而现在……
他成了那个将人撕成一片一片的神明。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呢?”褚棠俯下身子,轻轻对上季稻的眼眸,他笑了笑,唇印在她嘴角。
季稻偏头躲开。
褚棠的唇蹭过她脸颊,他眼中笑意一浅。
被躲开了呢。
季稻望着他的眼神,许久,才无奈叹息:“你这次太过分了,褚棠。”
褚棠眼中笑意彻底消失。
“过分?”
“稻娘,你不爱我了是吗?”
季稻没有说话。
褚棠却笑:“我不在意,曾经你花了十年才爱上我,而我现在能等你千年万年。”
原来,现在他也能云淡风轻地讲上千年万年的故事了。
可是啊……
可是人一旦错过,就没有未来了。
“我爱上别人了。”季稻打断了他的话。
褚棠似乎早有准备,并没有生气或者暴怒的情绪,他只是看着季稻,平淡的问道:“那你要等他转世吗?”
季稻如实道:“不会。”
褚棠这才笑开,他紧握的拳头微微张开。
害得他紧张了一下。
如果她说会的话……
他会嫉妒得发疯的。
褚棠眼眸暗下来。
他允许她短暂的爱上别人,但不允许她专一的爱谁。
可是正当他这样想着,季稻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让他浑身僵硬,似不可置信。
她说:“我要去找他。”
第133章 柳暗花明 地府
银发在风下颤巍巍舞动, 那风刮得不轻,却不敢触少年霉头。
他肌肤苍白到有些病态,在听到那些话后更是。
找他?
去哪里找呢?
一旦想到那个答案, 他藏在袖下的指尖便止不住颤抖。
“你要为了他闯地府吗?”他声线喑哑,仿佛鼓起勇气才敢问她这句话。
季稻望向那死而不倒的将军, 他静静的低垂眉眼。仿佛睡着了似的。
她没说话,可她的眼神却回答了一切。
她竟真的愿意去。
那个从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爱人总是留一线的季稻, 竟然愿意去。
这一刻, 褚棠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几乎站不稳。
哪怕他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都没有今日这样站不稳。
月光阴冷,星星如缀,大漠里散不去的火光, 却温暖不了大漠的人心。
他耷拉下眼皮,手指已然嵌入肉里, 他小心藏起来, 嘴皮哆哆嗦嗦的,问出一句:“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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