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茆七才意识到一个她从始至终都在忽略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去做一些事?
本质上, 她不清楚〔起因〕,她在经历〔经过〕,她只是在茫然地遵循人的本能——对于未知和危险, 要逃离的〔结果〕。
因为压力大情绪紧张?不是,这个世界比她压力大,比她情绪紧张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要是她?
无解, 更何况是在这种境况下。
解剖室的温度似乎下降了, 茆七感到手脚冰冷,她将目光移到窗外,想远离这些令她恶寒的东西。
但实际上,她依旧站在原地,不得不去面对这些。
窗外平静如水, 没有一丝起风的痕迹。
50205已经死去, 茆七还被困在五层,那就证明他跟“我被谎言杀死”无关。
茆七适才还看到,50205的肩上有几个一厘米长的刀口, 像她的刻刀造成的伤口。抵门的人是05床,她当时慌乱间进的病房是502,他是意外被她拉出去挡刀的, 所以后背光滑无疹。
想到这茆七猛地一怔,脑海里一根绕转的绳索瞬息弹开,那条绳索向着打乱在各处的讯息飞去,逐渐将它们串联起来。
茆七快步走去资料墙,从近期到远期去翻护理记录,每一本的尾页她都看过,一直到三个月前,近百本记录。
50306,50207,50104,51901,51803……等等等等,这些每晚死去的人,后背都没有起疹,但是他们却都死了。
每一本护理记录都摊开摆在地面,摆了一列又一列,茆七盯着它们,发现编号的数字是逐日递减的。
每一日死亡的人,在病房中逐数轮流;游戏也一样,也是按房号轮流参加。
亡者与游戏者对应,死亡的人在游戏参与者之中产生。
茆七现在才明白,这不是巧合!
参与者的紧张,游戏者的惊恐,围观者身临其境的唏嘘。五层的病患似乎都认同这个游戏,所以才会有病患说茆七幸运,因为她新来就在502,而当天游戏已经轮换到503,这其中有很长一段幸运的时间差。
谁说游戏没有奖惩?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些病患根本没能活到感染病毒的时候,所以护理记录才没有查体出疮疹。
在游戏时,仲翰如要换茆七,他的说辞是“这不合规矩”,50205表现出为难、胁迫,到后来又欣然同意。其实规则没有因换人而改变,只是由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而已,那时他就已经决定对他们下死手了。
所谓的游戏本身就是个谎言,只是让人送死的一个媒介,50104的那句“我被谎言杀死”,此刻才真正具象起来。
茆七浑身如堕冰窖,她遭遇危险,仲翰如也不能例外。按照五层这变态的大同,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想到这,茆七已经有奔出解剖室的念头。
但她没有迈步,而是弯腰将护理记录整理进墙屉。
现在即使告诉仲翰如也无济于事,他的格斗术再厉害,赤手空拳再加上没有战斗力的她,也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巡逻者。对方就算拳脚功夫不如,光使人海战术就能把他们拖死。
整理完,茆七拿着撕下的一张空白纸到窗台,在月光下用刻刀雕刻起来。
制作人形手作,通常要先确定材质,大小,外在需求,然后起稿图,捏型,修大致,烘干,凿关节,调灵活度,抠细节,上色,交货。
是的,无论有形无形,万事万物皆有其节奏。
茆七在用熟悉的方式来平稳自己的状态,顺着刀法,她一步一步开始抽丝剥茧。
蓝桶里的“食物”要处理,五层没有制餐区域,巡逻者还会到解剖室,将“食物”运送到某一层——他们还会再出现,时间无法预测。
游戏看似随机,却能保证每次都有输家——死者。有人在控制五层,利用某些东西,维持秩序运转,不然病患怎么会心甘情愿赴死。
最初是谁推行的游戏?是谁制定的五层规则?那个幕后者才是真正的“谎言”。
刀停,一个没有头颅的纸人体廓显现。
茆七自言自语:“制定 ’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人,是用谎言杀死你的人,是吗?”
刻刀拿开,纸人隐隐鼓动起来。
茆七说:“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话音刚落,纸人被吹拂,飘出窗外。
起风了。
茆七望着纸人飘远。
五层病房角度统一的摆置;病患就餐时的强迫性动作;50205因一滴溅在桌面的汤汁慌张;有目的地接近、热情,再实行控制——这些是仲翰如说的五层存在的新规则。
由此可猜,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白天,是脱离在巡逻者掌控之外的。
最有可能的幕后者是50205(已死),还有想让茆七死的方明明,除外茆七想不出第三人。
制定规则的人应该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的强迫性//行为模式,在跟方明明接触时,茆七没看出她有这方面问题,或许是她隐藏了?
茆七回头望向解剖室门口,现存患者的护理记录收纳在玻璃柜,记录所述真实,符合她猜想的患者,极有可能是幕后者。
没多犹豫,茆七出了解剖室,推开玻璃柜,停顿了几秒才迈开步。
确认外面没人后,茆七先将所有的护理记录搬出来,再拉张椅子过来做掩护,蹲地上翻看起来。
五层病患最多百余人,记录首页就有入院原因,排除起来也快。月光淡淡照耀,茆七聚精会神地看。
骨碌碌——
猛然间一道声响滚开来。
茆七手上动作骤停,视线缓缓转动。
是笔的声音吗?不太像,她听着响动更重,似是从右边走廊方向传来的。
滚动的声响逐渐近了,茆七放下记录拿起刻刀,警惕地注视外面。
走廊右边是安全出口,巡逻者要出现了吗?
滚动音戛然而止,又静了片刻。
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异常,茆七都要怀疑自己幻听了。
重新拿起护理记录,冷不丁崩崩两声暴动,吓得茆七差点要跳起来!
“匡当!咚咚!”
“呃!抓住他!”
“砰——”
“砸开!”
这些器械、厮打、叫嚣的声音搅浑一起,茆七听着,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僵滞。
只花费几秒,茆七再次拿起护理记录翻看。
51907,躁狂抑郁交替发作,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不是。
51203,癫痫性精神障碍……
也不是。
“崩——匡——”
“进去抓住他!”
不是,不是,不是……
茆七翻页越快,身侧已经堆起两摞记录。耳边充斥着各种打斗的声音,眼前的字似乎开始扭曲,逐渐在她眼里飞转。
51602,强迫性灾难思维,焦虑性障碍。
也不是,他没有严重的洁癖。
不是,不是,还不是……
茆七以最快的速度查阅,她甚至都找到方明明的记录了,入院只写了她因遭校园霸凌而患上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 )。她不是幕后者。
手头就剩最后两本护理记录,茆七翻开一本,快速扫一眼,怎么还不是!
是她推理错了吗?
耳边打斗声和哀痛的喊声交织在一起,茆七手指发抖,她颤抖地打开最后一本护理记录:
50101,生物医学研究生,休学后入院,日常喜欢捏泥塑,与人交流正常,食欲可,身体素质可。医生诊断:罹患创伤后强迫性重复,重度洁癖,强迫型人格障碍。
捏泥塑的病患茆七只见过一个,那位眼睛好看的青年,他的泥偶肢体呈现出一种尸僵的对称。
再看入院时间,竟然是在五个月前,此前的纪录就显示医院三个月更换一轮病患,他为什么是例外?但也恰好,他出现后一段时间,五层新的规则形成,病患不再因皮疹死亡。
怪不得要设计对称的肢体,因为他的强迫症,还有他一开口,大家就附和让茆七顶替,茆七还以为是羊群效应,原来他才是制定规则的人。50205同意前往人群看的那一眼,其实是在寻求他的同意吧。
“是他吗?50101。”茆七举起护理记录问。
不知从哪来的一缕风,吹拂过她的脸。
是的!
这一晚险象环生,茆七来不及高兴,便将50101的记录放下,出了护士站。
520室前人影攒动,巡逻者出现聚集,茆七看不太清安全出口的萤光标志,但从间隙里拼凑,她确定标志没有变清晰。
不是已经承认找到幕后者了吗?为什么还不可以通关?
难不成还需要做什么?
打斗还在持续,茆七越来越心焦,她失去仲翰如的消息一晚了。
回到护士站,地面摞成册的记录,茆七几脚踢散,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她顺手拖张椅子,和身体一起贴在隔断背后,静心等候。
很快,脚步声往这来了。徘徊几回,循着护士站外沿踏了进来。
几双脚如预期出现在半米之外,茆七趁机用力一抡椅子,椅脚底下带滑轮,乘力撞向巡逻者。
离最近的巡逻者被椅子绊倒,砸倒了另一个人,其余者下意识避让,根本来不及应对从黑暗处冲出来的人影。
仅仅几秒,地上两名同伴皆都张大口,怎么也喊叫不出的样子,连昂起的胸口也沉下去了,周边空气的血腥味快速浓郁起来。
这气味无比熟悉,他们已经死了。
巡逻者甚至不知道对方怎么动作,什么手法,就已经失去两名伙伴,还是在他们的主场。今晚屡屡受挫,他们眼冒凶光地朝茆七冲去!
茆七刀完人就迅速后撤,对面人多,她势单,正刚肯定不行。但护士站比病房还拥挤,她能给仲翰如拖延点时间。
逻者的身型个顶个地强壮,堆在这么点空间,手中的铁杆没法挥出,更没法大动作,他们跟茆七一样,只有一把短刀能用。
茆七还有个胜算,护士站里的摆置她更熟。她将反弹回来的椅子举起,抵住压近的巡逻者,猛一推再急速撤退,留出半米的空间,高抬起椅子扔出去!
砸进巡逻者群体里,顿时一片哀嚎。
“抓住她!”有声音怒吼道。
声未落,一道寒芒险险擦过茆七脸侧,刀锋直刺进她面前的墙壁上,发出铿的一长响!
“呃——”茆七突然被背后伸过的一只铁臂扼紧咽喉,身体也被箍住,动弹不得。
“嘿,抓到了。”
那声音在茆七耳边响起,她出不了气了。索性刻刀在手里,刀锋在手心里调了个向,她使劲力气猛然朝身后刺去。
“嘶!”刀扎进那人大腿,因疼痛松力,茆七转动身子解脱出来。
其他巡逻者见状,像见到生肉的苍蝇似的一群扑上来,茆七矮身晃过去,再一个蜷滚到玻璃柜边。惊魂未定,一张狰狞的男脸忽又飘至眼前,她胡乱拽开柜门,用劲推撞上去!
“啊!”男脸痛叫,怒冲冲砸开柜门。
茆七后退躲开,她弯腰卷背,在一众巡逻者的包围下左窜右窜。
地上都是护理记录,用硬壳夹封存的,所以表面滑溜。巡逻者想要抓人,脚下跐溜,地势窄而局限,一群人七手八脚竟一时也没得逞。
仔细看,茆七的脚是光裸的,她没穿鞋,所以踏地实感强。就这么狼狈几下,真让她躲出了围势重重的护士站。
茆七看眼520室方向,那边像是安静了,仲翰如安全了吗?巡逻者紧追其后,她没时间了,开始在走廊上狂奔。
越宽阔的地方越容易被抓,茆七想将巡逻者引进501室,幕后者让他们不痛快,他也别想痛快!
可惜啊,才刚跑到505,一根铁杆从茆七耳畔削下来,她忙躲避,速度也落下。
一击不成,巡逻者抽手又下一棍,愤愤啐道:“疯女人!”
见躲不开了,茆七忙抱住头,弯背去挡。突然就感觉到身侧跳过去一道人影,预想中的痛感迟迟未至。
意识到什么,茆七扭头去看。
就见一人飞身骑到巡逻者背上,双手抓缚其武器,双腿绞其身体,浑劲的腰身一拧便将人带摔在地。
倒地的巡逻者张口呼叫同伴,茆七早就踅到身侧,抽出刻刀,手起刀落。
血喷溅而出,溅到茆七脸上,巡逻者没声了。她随手抹掉脸颊血点,再看刚刚帮她的那人,已经又跟其他赶来的巡逻者缠斗上了。
茆七望着那个动作矫捷的身影,极低地唤了一声:“仲翰如……”
像是心灵感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整晚,仲翰如的眼神不免透露出担忧,还有疲惫。
心酸,但茆七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几名巡逻者被仲翰如缠住了,她得以跑进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卫生间里的窗户敞开着,有些光亮照射进来,茆七躲藏在最后的隔间,四周档板,仍旧黑暗。
站了片刻,茆七再次确认门是反锁着的,才颓力地坐在马桶盖上。
这里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她不能再出去了,长时间的逃亡让身体几近力竭。
茆七沉下心,她必须要休息,然而身体未动,思考却从未停止。
五层的通关要求没有全部完成,50104到底还要她做什么?
换位来看,如果茆七是50104,她被谎言杀死,那她最想要做的是……
非医学专业的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解剖视频,一般连结着刑事案件。自然临终的人多数会交代后事,这种不清不楚死去的人,是戛然而止的,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应该想的是:谁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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