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敬到最后,距离近了,茆七看到新娘的面容十分稚嫩,还有婴儿肥,再看身形也是娇小。这不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吗?
那新郎比新娘高兴多了,笑出一脸褶子,和一口黄黄的烟牙。
茆七严重心理不适,所以新郎来敬酒时,她躲去了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没说什么,喝了酒说几句恭喜话就过去了。
木房子里单开了一桌酒菜,新郎新娘敬完酒就去坐下,相对而食。而那位村长,一直端然站立在台阶上,视线扫下,在扫到茆明明和茆七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志在必得,那目光尽是审视,仿佛审视他视角下的这些东西的价值。
茆七难受,回避了这道目光,蓦然听到台阶之上又发声:
“茆汇在这恭喜宗三哥新婚,早生贵子,最好一年抱俩,给我们茆村壮大人口,好早点将我们的土地拿回来!届时就有水田耕,有路通达,有吃不完的肉和看不尽的新鲜玩意,往后都是好日子!”
言语描绘出的画面在发达的现代人眼中,所谓的好日子是苦日子,但在被群山封闭数十年的茆村来说,那是极大的愿望。
“对!夺回我们的土地和房屋!”
“夺回属于我们的好日子,而不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晚上连灯也不敢点。”
“我们今年又有五个孩子降生,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口,离好日子不远了!”
“对!”
一席话点燃气氛。
吊胡萝卜般的希冀,最能打动人心。
茆汇满意地点头,之后让两名男孩上去,长辈一般摸摸他们的头,也为他们送祝福。
茆七望向这一群人,经过言语洗涤后,他们脸上的疏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的光芒。
男人抱住怀孕的妻子,眼神期盼,展望。仿佛那鼓囊肚皮下脆弱的血肉,会替他们杀掉怪物,驱赶敌人,闯出一条好日子的康庄大道。
而女人笑着的脸皮底下,是油尽灯枯的麻木,反覆孕育,用精血铺就他人的希冀之路。
这瞬间,茆七似乎明白了婚嫁礼,送出行的真正含义。
全村聚集,将熟的女孩就剩她和茆明明,唯二的青少年即将出行,去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房屋。留守的男人只剩老弱,所以小女孩只能跟老男人成婚,为的是繁衍,壮大人口,好继续婚嫁,继续出行,生生不息,终有一日能实现愿望。
疯了,这些人都是疯子!
茆七为此时的想法胆悚,她下意识将身体缩向班善因。
班善因立即抱住她,口中不屑地嗫嚅:“喊了二十年了,有什么用?”
相比另一边的高昂,唯独班善因和韦侠的表情,犹如咽下了沉铁,胸涨难言。
茆七发着抖,被班善因发现了,摸摸她额头,没有发烧。然后低头看着她问:“阿七,怎么了?不舒服吗?”
茆七抬眼看向她的妈妈,怪不得班善因恨,喝了几年的补身体中药,对茆七来说其实是一道催命符。
“我怕……”那种被裹挟着逼迫着行进的无助又来了,茆七害怕。
班善因不解,以为是茆七是被什么吓到了,左思右思,想起她躲闪新郎的行为,猜测到是因什么,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班善因用手臂将茆七圈进怀里,像抱小婴儿一般,她的嘴唇贴在茆七耳边安抚:“没事,我们现在还安全。”
茆七在班善因怀里抬头,“真的吗?”
班善因肯定地点头,压低声音说:“阿七,最安全的地方在我们的身体下面,只要不来月经,我们的子宫最安全,我们的身体就还是自由的。”
第64章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
酒席还在继续, 班善因不好先走,再安抚安抚茆七,就让她坐好吃饭。
韦侠见状问道:“茆七怎么了?”
班善因说:“没什么, 小孩耍小性。”
再看那少年已经从台上下来, 坐到茆明明身旁, 兄妹两个有说有笑的。班善因问韦侠,“茆俞还好吗?”
“还好, 心态定。”说着,韦侠叹气,可她为人父母并不能安定。
班善因懂那种悬而未决的担忧, 安抚的话说了也没用,只好冲韦侠笑笑。
韦侠也懂,抬手搓搓疲惫的脸,顺带将泪水揩掉。
席散, 各自归家。
班善因和韦侠两家挨着, 又在村尾,就携伴回去。
班善因和韦侠走在前面话家常,茆明明拉着茆七走在后面,说对婚礼的看法,说芳芳姐的丈夫不好看, 说时的语气完全是置身事外。
茆俞则垫后, 听着茆明明天真的话语,偶尔看向寡言的茆七。
到家了,班善因回头捞住茆七的手, 跟韦侠道别。
韦侠也抱住茆明明肩膀,说:“我们也回家。”
夕阳西下,山影树影屋影拉得老长, 韦侠见茆俞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喊他,“茆俞,在想什么?”
茆俞抬眼看去,摇头说:“没有。”
他脚步加快,然后超过韦侠和茆明明,先进了家。
“唉~”韦侠又叹气。
她经常想跟茆俞谈谈心,但十五岁的少年过于沉稳,总是平平常常的,从不高兴也不悲伤,也不依赖别人,好像所有事他都能自己消化。也不给她靠近的机会。
“阿妈,你怎么了?”茆明明听到了那声叹气。
韦侠对她笑笑,说:“没什么,回家,妈妈晚上给你做仙草冻吃。”
“好呀!”茆明明雀跃地拍手。
回到家后,班善因又去忙了。
小溪边有块小菜地,现在清明雨水多,菜不好种,会烂根。菜要衔接上,就得烂了立即拔,然后再种。
为了一口吃食,重复劳动,茆七说去帮忙,班善因不让,给她一把炒豆子,让她在家待着就行。
茆七就在篱笆边上看班善因劳作,咬一颗豆子,腥气又硬,原始的味道并不美味。
天都快黑了,茆七还在这,跟以往不同,是现实的自己还没醒吗?
班善因忙完,抱着一把青菜回来,将院门合上,喊还在发呆的茆七,“阿七,太阳落山里,露水凉,回屋吧。”
茆七没回,突然低眼看了看自己腿间。
“阿妈。”从昨夜进入到茆村,她第一次喊妈妈。
班善因走向厨房,边说:“怎么了?”
“这个。”茆七指向自己的脚踝。
班善因随意瞥一眼,茆七细白的脚踝上,一痕血正蜿蜒而下。
青菜掉落,班善因整个人惊愕得不得了。少倾,她四周张望,见没人便快跑过来一把抱起茆七,带进屋。
给茆七脱衣,用热水擦拭,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泡一杯热糖水给她喝,班善因就出了门。
将散落在院子的青菜一一捡起,眼泪也一一掉落,班善因不懂,不懂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菜捡回厨房,看到静静躺在砧板上的菜刀,班善因愤然抓起,跑出厨房到院子,一刀刀砍向那棵像征着女儿出嫁的香樟树。
催落黄花,纷纷扬扬,刀刀钝响。
茆七在卧室的窗前,望见班善因发狂的行为,她也意识到,来了月经就代表生育能力的成熟。
班善因砍了一刀又一刀,隐忍痛苦,不敢声张,无声地流着眼泪。
旁观着班善因痛心疾首的样子,茆七很想跟她说,这是假的。
念头一起,茆七才明白她为什么在得知回到亲人时代,会这么地平静。她在抗拒,抗拒跟这里共情,因为结局必然虚假,所以干脆就别去付诸情感。
当然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要醒来她就会离开,剥离这个环境,最终都是她一个人。参与进别人感情的过程,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必然到来的凌迟。
但是,此时她也因别人的痛苦,而难受着,即使清楚那是假的。
夜晚,在茆七假装睡着后,班善因独自出了门。
片刻后,茆七也跟了出去。
深山,夜深,黑灯瞎火,恐惧如同虚空的嘶鸣一般萦绕在耳边,只有月光可以照明,视力也是有限。
茆七只敢看近前,不敢眺望山林,怕会在重峦叠嶂里幻想出恐惧的物来。
兀自沉定间,一声攀升的狼啸猛吓了茆七一跳!她手脚哆嗦,都不敢走了,往身后周边瞥一眼,生怕野兽会窜出来。
好在虚惊,步速落下,茆七紧跟几步。她寻思,班善因说的怪物是不是这些野兽?
估摸着现在是九点多钟的时间,家家门户紧闭,窗户也无一丝光亮透出,但茆七在跟进途中,有听到喁喁人声。在酒席上村民说夜里灯也不敢点,可能是还没睡觉的人在说话。
有野兽出没,夜里谁还敢出来走动啊,不过也正因如此,藉着清亮的月光,茆七跟得十分顺利,随班善因来到村子高处。
不是白天举行仪式的木房子,但离那不远,是在同一直径的右半边,那座占地四间正屋的房子,外围有石头砌的高高院墙。
最近的遮挡物是一堵墙角,离着四五十米,茆七近不了了,只好侧身躲在墙角下。她眼见着班善因停驻在那幢房子外,没有任何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去说吗?说了阿七就要嫁人,她才十岁,要怎么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可不说,会受到审判,会被剥夺生存用品,赶出村子,也是死路一条。
班善因心中郁结万分。
78年那会搬迁,整个茆村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拖家带口足足在深山里游荡了十几天,才找到这么一块落脚地。世道动荡,人可以隐居,靠山吃山,但缺不了盐和糖那些,也是老村长带着自家人出去寻其他的村子,去买,去置换,才换来茆村二十年的安静。也当然会有牺牲,他们家的四个孩子在一次次的出山和送行中死了三个,这里面还不包含一系的堂兄弟姐妹。
因为这些付出,整个村子都以他家马首是瞻。
可班善因就剩一个孩子了,当初生时得知是女儿,她还庆幸,终于不用再送出行。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养着长大,看茆七结婚生子,到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要到寿终正寝。
现实却不如意,班善因当然恨村医开的催熟药,可没有茆汇的授权,他怎么敢呢?说到底,即使是女儿,也会被算计进去,为了那个夺回家园的计划。
班善因纠结着一步动不了,不远处忽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吓,顺着围墙躲到屋后去。
脚步声近,班善因听到人声,是茆松茆柏茆树那三兄弟,夜里巡逻到这了。待三人走后,她才意识到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她并不想告诉茆汇,茆七来月经了。
能躲一时是一时,反正有的女人月经也不规律,有时发现不了,即使村医诊脉诊出来了,也可以以此理由糊弄过去。班善因只盼茆七能安然长到十五岁后,届时再谈婚论嫁最好。
巡逻过去了,班善因想通了以后心情舒畅许多,想着快点回家,怕茆七半夜醒来看不到她会怕。刚一挪脚,又听到有人说话,她定了定,辨别声音,是从眼前的窗户里发出的。
这是茆汇的房子,他没成家没孩子,身边就有三个去巡逻的侄子,就只剩他在家,那就是茆汇的声音。班善因再次挪动脚步,却又听到另两个熟悉的声,村医茆则也在,还有一位村子里有声望的长辈茆德术。
“村里就剩两个大女孩了,那些个老的又难生,再等两年,村子的新生儿要断代了。”这声听似忧虑,是茆德术所言。
事关茆七,班善因转身,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户。
“再加大药量催熟呢?或者再调养一下要绝经的妇女。”茆则提议。
班善因听到这里惊讶地张口,紧接着以掌捂住嘴,害怕出声被发现。
茆德术笑着问:“可成吗?”
茆则说:“枯木难春。”
茆德术:“那催熟?”
茆则如实道:“怕伤了底子,以后难孕。”
茆德术哼笑:“那你讲个屁。”
茆则静了几秒,带着讨好的语气,“要有取舍,就是不知道村长怎么说?”
茆汇暂时没说话。
窗户外,班善因惊讶过后,气愤到双手攥拳。她硬是逼着自己冷静,拔下发簪戳破纸糊,想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
“先放着,还有送行酒要弄。”茆汇出声了。
其余两人嗯声附和。
透过木窗缝隙的小孔,班善因看到室内三人推杯换盏,吃着小菜。视线再一打转,她还看到墙壁上挂着箭弩和一把土猎枪,还有一张茆汇和老村长的黑白合照——这是茆汇的卧室。
“送行酒打算什么时候弄?”茆德术开口。
茆汇:“就这几天,或许三天后。”
茆则试探着问:“最近鸡群里生鸡瘟,婚嫁酒用去一些肉,送行酒再用就没多少存货了吧?”
这话茆则是问茆汇的,茆德术插嘴道:“肉用完了好说,不行让茆松三兄弟去西边山打猎,野猪难弄,野鸡野兔的还不简单吗?”
茆则想法相悖,“不同以前了,周边的野物也聪明,不往这来,再远些我们不敢去,那地块也危险。”
“你胆小就说,茆松他们有身手有枪,还不手到擒来的?”茆德术拿话堵道。
茆则开始不悦,“九叔,你天天坐镇村里,当然不知外面求食艰难。可别忘了十年前那场饥荒,全村都饿到吃草根树皮,还是饿死了三分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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