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一下,我理一下思路。”班善因对江然说。
江然点点头,静静地等待。
要在遭逢打击后平定情绪,聚焦思路,不是一件易事,班善因一边深呼吸,一边抱紧茆七,将她当成自己平息的安定。
过了几分钟,班善因压低声音开口:“我们茆村原址不在这深山里,虽然也是靠山吃山,但赶集也有便路,不像现在封闭。之所以举村搬迁,是因为界山之外的坏人,他们饥荒挨饿时,就越山来偷米折粟,我们心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食的行为是到绝境了,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断人生路,就这样默许数年之后,他们越发猖狂,竟然到了白日生抢的地步!”
“不单我们茆村,还有其他村子深受其害,于是几村村长聚一起协商,各村出人日夜巡逻,制止这个行为。因为当地气候,一年可种春秋两季稻,偷走的谷种够他们播洒收获了,还吃不饱要偷抢,不是懒就是另有目的。”
“不想坏人以此起纷争,竟要明着占我们的土地房屋,甚至在水源下毒,逼迫我们屈服,简直是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经年旧事,班善因提起来还深恶痛绝。在她怀里的茆七,直观地感受到她战栗的情绪。
江然在班善因激动的言语渲染下,也神色肃穆,渐渐握紧拳头。
班善因再次平息激动,缓而又道:“当时两方处境紧绷,积怨已久,局势一触即发。79年那片天,是彻底乱了,无论是公家,还是民愿,全都加入到抗争去,我丈夫就是参与其中,没有随我们搬迁。在我带着三个孩子和遗腹子在深山里迂回时,得知他牺牲的消息……”
班善因泫然欲泣,哽咽声继续:“我们在安定下来后,也没有独活,年弱妇小留守,各村青壮年聚到一处,自发地继续投入到抗争去,为的是能早日回到家园。我们称这个行为叫送出行。接下来的这几年,老村长一直在和其他搬迁的村子联系,易物换物,维持大家生活,也共通消息。除送出行之外,村子人口也在急剧减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隐病而死,根本诊不出原因。之后真没有人了,送出行耽搁几年近日才有,现在就是这样寥落的场景。”
班善因说完以后,停顿许久,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江然虽然抱有同情,但据他所知,班善因的说辞有几处漏洞。他出声打断班善因的沉浸,“79年的变故我也经历了,可是在89年我们就取得全面性胜利了,为什么茆村还在继续送出行?”
班善因恍惚道:“真的胜利了吗?没有人告诉我们啊!我们一直在坚持送出行。”
江然说:“老村长不是在和各村保持联络吗?你茆村不知,难道别村也不知道吗?”
“老村长在十年前就死了。”班善因说,“我真的不清楚,这些事本来也不会跟我们女人商量,这么多年来,我们只管生育抚育,送出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跟我们道过外面局势。”
江然低头沉吟。
班善因或许也意识到什么,她放在茆七肩头的手,不自觉撰紧。
江然简单理了事件,说:“也许是因为老村长的死,这条消息渠道就断了,导致茆村信息封闭,才没终止送出行。”
班善因在这时摇头,恨声道,“是茆汇!”
江然问:“谁?”
班善因:“老村长小儿子。”
江然不解,“他瞒下消息,目的是什么?”
班善因缓缓道:“吃人,高位,或者复仇。”
平声平语,仍能听出挫骨扬灰的恨。
江然十分惊讶,“什么意思?”
“茆汇跟村里有段过节,十年前老村长重病,茆汇想要带他出山寻医。那年灾荒,又怕村址暴露,安静生活难保,村民实在没有心力去替他担责,茆德术便发动村民阻止茆汇出山。最后老村长死了,茆汇也得罪光全村上下,自发离开。饥荒死了好多人,能吃的都吃光了,个个肠饥肚剐,饿到两眼冒光,也是茆汇带回几筐肉,解了这次灾难。后来,他因此被全村接受,成为新的村长。”班善因娓娓道来,其实心中已有论断。
当时在那扇窗外,江然细碎听到一些事,他犹豫着问:“茆汇吃人?”
茆七听到这里,也浑身一抖。
班善因安抚地拍拍茆七肩膀,重重点头。
“那那些带回的肉……”江然不忍。
班善因接着道:“是出行无果的人。”
江然叹气,天意弄人,真是人不过天算。
“外边世道好吗?”班善因忽又问。
江然没立即答,而是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布帕,置放在班善因面前,“昨天你用帕子帮我包扎,脏了洗不出,现在我还你一张新的。”
那布帕是紫色带绣花的,颜色亮眼,在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班善因伸手去触摸,果然手感极贴肤,和土布的硬质天差地别。
这是外面的东西,也是间接回答了班善因的问话,即便不愿意承认,多年为之牺牲的血的代价是空妄,是她的无知间接屠杀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但是……
她笑出一声,“好!我的阿七要过好日子的……”
对于救人一事,江然还是没给出确切答覆。
又一夜,无眠。
天未亮,班善因可能累狠了,茆七起床她也没察觉。
大厅里,江然休寝一晚,正整理衣衫,准备趁黑离开。转眼间见卧室门口站着一人,他笑了笑,招手。
“小姑娘过来。”
茆七没过去,拿他当陌生人。
江然也不介意,从挎包拿出一个东西抖开,提在指间伸过去,“这是驱蛇挂包,你住山里能用得上,送给你。”
挂包是织锦的图案,还垂挂彩穗条,茆七十分眼熟,勾起一些陈旧的记忆。
江然以为她不想要,也看见穗条掉了几根,不太精致了,想着回家再做个新,有空再带给小姑娘。他收手回来,却感到指间一扯,挂包被拿走了。
茆七将挂包收在掌心,将穗条顺着卷好,小心地放进口袋。她主动开口:“谢谢。”
江然笑了笑,指指凳子,说:“来,一起坐会。”
“为什么?”茆七排斥。
江然朗声道:“我不能乱走动,你就当陪我说会话。”
茆七想想,班善因有求于他,便走过去坐下。江然盯着她的脸庞打量,不是那种物化的目光,她倒没有什么不适。
江然手肘支在桌面,轻松地问:“如果我不答应你阿妈,你会恨我吗?”
茆七摇头,“不会。”
“哦?”事关茆七自身,江然惊奇她回答如此笃定,不加犹豫。
“你可以选择不这么做。”茆七又说。
虽然个中细节茆七不记得了,但她孤身一人被刘献金收养,足以证明班善因失败了。她私心认为,已经注定的结局,再去给希望,再亲身经历失望,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真是小大人模样,江然问:“为什么?”
茆七说:“因为结局必然,一切努力徒劳。”
江然对她更感兴趣,问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茆七的心也拉扯,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如果我说,我就是知道呢?”
小姑娘沉定,但过于悲观,江然温声说:“命数天定,但也留一二分人为的。”
茆七看着江然,倏然反问:“值得吗?”
江然张了张口,没法回答。这几日忙碌,进山采药又生意外,现在被置在两难境地,万般抉择不下。
“你见过高楼吗?一百多米高。还有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速度很快,几分钟就能抵达十几公里外。游乐场,卡拉OK,电视机那些呢?你有听讲过吗?”江然忽然说起别的。
茆七是现在的茆七,她摇头。
江然看着她稚嫩的脸庞说:“如果你生活在外面,也会像其他的小女孩一样,穿着漂亮好看的裙子,抱个洋娃娃玩过家家,给娃娃换鲜艳衣服,和高跟鞋子。”
茆七眼无波澜。
江然继续说:“这些繁华,都在茆村的西北方,那可以想像一下,或许你会很欢喜。”
茆七笑了笑,“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怎么想像?”
江然忽而有些心疼,他抬手想摸摸茆七的头,她迅捷地躲开。他放下手,轻声叹气。
原以为自家崽子从小失去母爱,已经是可怜,不想这世上有人连自由都谈不上。江然轻了声,“没什么,你会如你阿妈所说,要过好日子的。”
茆七清楚自己的未来,不再出声。
江然也该走了,班善因曾提醒过,茆村白日外围有村民巡逻,夜晚是茆松三兄弟携枪守卫。天将破晓时,野兽动物藏身,巡逻开始交班,最合适出村。
“小姑娘,再见了。”
江然开门离去。
卧室里,班善因在床上转了个身。
——
出茆村地界要经过一条溪,路途最近。割晓之时鱼儿会浮水换气,江然经过这里两次,都有听到砰咚的鱼跃出水面的声。
到溪前,江然提裤腿准备趟溪,忽而耳尖地发现溪流很静,流水声照旧哗哗,但是没有鱼游曳的动静。出于直觉,他当即俯身藏进灌木丛中,怕附近有野兽出没。
果然不久后就听到唰唰的,碾压枯叶的声响,这动静听着像大物行过,声音杂乱重复,可能不止一只野兽。
江然躲在暗处,因为不知道距离和情况,无法决定等兽行过,还是立即离去。于是他微微倾身,将视线从枝条的缝隙中探出。
就见溪对岸的斜角,树木的掩映中,有黑影晃动,看这晃动范围,果真不止一只。黑影近了,从树木中跃然而出,天色也已放出些许淡光,江然直观地看清楚,原来不是兽,是三个膘肥体壮的男人拖着一具身体,扔在溪边。
三人先是分散开,在周边巡查一遍,看有没有异常,才聚回到一起。
那三人顶着一张五官,江然猜测他们是茆村巡逻的三兄弟。扔在溪边的人脑袋面目全糊着血,但手脚柔软,还会无意识地抽动,人没死只是昏迷。
就在江然思忖他们的目的时,就见其中一人蹲膝下身,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猛地向昏迷人的脖子一扎。昏迷人手脚一颤一抖,随即不动了。
如果适才江然还存疑,在见到溪水被染红的刹那,已然清楚发生了什么。眼见这幅场面,他像被电击了般,手脚僵麻,脑子一片混乱。
溪边那里,站着的一人指挥,“六叔的脚往外拐,等会不好裹布,茆树你处理一下。”
“嗯。”那人的手从脖颈离开,挪到‘六叔’的膝盖上,握住什么伸进骨肉里,拧动几下,腿脚就失力般软了下去。
江然看清了,那人手中抓握的是一把细尖的短刃小刀。这么小的刀子,杀人放血,挫筋分尸,如此熟练,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昨晚听班善因描述茆村,江然只觉得残忍,天意弄人,那时他是局外人。今日直观,他才体会到她们身处在这种环境下的恐惧,以及看不见未来的无奈。
这整个茆村,这些活生生的人,实则是樊笼下的牲畜,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捉出去丧命。
江然强忍着身体和心理的不适,等待三人清洗尸体,裹布离去。缓了良久,他脚根一软,整个人栽在荆棘丛里。
仰面望灰白的天,也迷惘了。
作为医者,行医疹病,守半辈子的医德,江然所能为之的,仅仅是天命下的,人命数中的一二分。他回去之后,以求心安,仍旧能救一辈子人,但无法救一人的一辈子。
碌碌庸常,在年迈追忆,他会否也懊悔,一生所能为之,不够,还不够。但今天一踏进去,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江然缓缓撑臂起身,夜露草叶沾了一身,他怎么拂也拂不干净。一次不救,百次无用,他摘不干净的。
那时跟小姑娘说的再见,也是一语成谶。
待这些人离去后,江然趁晨曦未露,返身回去。
第66章 “什么是水葬?”
江然回去时, 班善因和茆七都在大厅,两人愣愣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他。
江然也愣住了,身后门扇大敞。
还是班善因先反应过来, 急急去将门关上, 忙询问道:“你怎么返回了?是碰到巡逻的人了吗?”
不怪班善因着急, 现在还没办法送茆七出去,一旦被发现私藏生人进村, 惹来麻烦,就会被全村人唾弃,被审判。
“没, 你放心。”江然去而复返,他也觉得自己挺冒昧,多解释一句,“我回来是有些事。”
“是什么事, 有我能帮的上的吗?”班善因安心了些, 坐回凳子。
“有。”江然说道,坐到对面去,“看你面色不好,你伸手出来,我替你切个脉。”
班善因依言照做, 伸出右手。
江然用左手三指搭脉, 边听脉象,边端量班善因的脸,沉吟片刻后说:“你生产多次, 任冲二脉及带脉虚损,百节空虚未得到休养,精血亏损厉害, 你行经方面是不是也有问题?”
医者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班善因回答:“是,我36岁就行经混乱,现在已绝经两年了。”
绝经过早,可见身体亏空厉害,江然眉头微微一皱,问:“没找村医看过吗?”
班善因摇头,实话说:“绝经对我来说是好事。”
江然叹气,也想到原因了。茆村人口萧条,要维持送出行,必定是鼓励生育的。
江然收回手,暗自忖度如果以后有机会,要给班善因捡几副药。他宽慰道:“情绪方面切忌大喜大怒,好生修养,你得保重身体,孩子还小,还要依赖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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