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善因点点头,转而想到什么,弱弱地问:“你的意思是……”
江然看看茆七,她也在观察自己,虽然面色不露,眼里还是能看得出期待。
“我可以尽所能地带你们出去,但他们有枪,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不行,我还得想想要怎么周全。”
班善因以为听错了,“啊”了声。因为昨晚江然都没表态,意识到事态终有转机,她豁然站起身。
江然以为班善因又要跪,忙也起身伸手过去要扶,没想到她只是说“我去忙、忙做饭”。
江然讪讪收回手,说:“别急,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昨晚他就有许多疑问,不过碍于班善因的精神情况,暂且不作打扰。现在既然决定要踏出那一步,就得了解清楚才好制定计划。
“好,你说。”班善因重新坐下。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们甘愿被困居在这里这么久?没有想过出去外面吗?”江然问。
班善因回:“起初是因为危险,也相信老村长的计划。再后来是习惯了,茆汇也一直在编织希望,我们想不出其他的生存方式,只盼望着回到家乡。”
“这么多年,没有生人进出过茆村吗?”江然进入茆村是因缘巧合,他不信这二十年间就没有其他人凑巧过。
“不清楚,也许有,可茆汇那样的为人,既然要瞒死我们,估计会剔除掉危害自己的事。”班善因说。
这么一想,那三兄弟的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也许是用在这里练手了。江然还要说什么,外边有人喊班善因。
“善因,善因,你起了吗?”
是韦侠的声,班善因扯嗓回:“诶!我起了,怎么了?”
“你出来,跟你说个事儿。”
“哦好。”班善因朝江然点点头,又摸摸茆七的脸,开门出去了。
屋内就剩江然和茆七对坐。
韦侠嗓门大,在和班善因说村里老人过世的事。
江然听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更觉这茆村复杂可怕。他转眸撞见茆七的目光,问:“孩子,怎么了?”
茆七说:“没什么。”
小大人,藏着心事呢。江然问道:“我们要做的事有危险,你会害怕吗?”
茆七点头,也摇头,“怕,但也要做。”
既然茆村一直维持着封闭,想必不会轻易让人破坏平衡,江然提前说明:“他们手里都有枪。”
茆七:“那你呢,你有枪吗?”
江然晃晃脑袋,很遗憾的表情。
“我也能学着用枪。”茆七的想法是,能不能将他们的枪偷过来,在这里替班善因努力一回。
江然煞有其事地说:“你知道怎么使用吗?其实很简单,就是上膛扣扳机,‘砰’一下!就能发射子弹了。”
江然以前有机会摸过枪,他凭空用动作示范,茆七看得认真。
“能看懂吗?”
“嗯。”
江然又说:“那些人只用一把小刀就能杀人放血,拆筋卸骨。”
茆七平平无奇地说:“我也会。”
“真的?”江然随身有带一本自抄的针灸甲乙经,上有手绘人体经络图,他摊开本子说,“你指给我看,刀刺哪里能一击毙命?”
茆七在摊开的本子上,看到一句眼熟的话:人之将死,脉如雀啄,绝汗如油。
她愣了愣神,手指在空中一顿,心底某处隐隐作痛。手指动了动,向下点了三处穴位:扶突,中府,曲池。
这三处临近颈,腋,肱三大动脉,江然越觉有趣,“好聪明的女娃,以后好好上学,可以考医学院当个医生。”
茆七知道她的以后,但笑不语。
“你看,”江然的手指向腿中的穴位,“人体还有一处弱点,于你身高有利,就从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内侧这一条脉,出血量压力最大,一旦刺破几乎止不住。”
茆七记住了,点点头。
其实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说这些,有点残忍了,江然也犹豫过。但比起活命来,残忍便残忍吧,多一分防备和应变能力,就能多一分活路。
江然随身也有携带一把小刀,折叠式的,黄铜制的十分锋利,采黄精时用来割除发达的根茎。他拿出小刀放到茆七手上,“这把刀送你,大小恰好,你容易使用。”
茆七没客气地收下,和彩穗的挂包一同收好。
“希望你用不上。”江然伸出手,想摸摸她头,忽又记起她排斥,便放下手。
茆七拍拍口袋,抬起头,“谢谢你。”
江然乐呵声,“真乖啊,我家小子跟你同龄,以后有机会认识,你们一定能成为朋友的。”
茆七笑笑。
班善因回来了,催促茆七洗漱,要去送水葬。
“什么是水葬?”江然问。
班善因解释:“这里不是我们祖地,土葬异乡是客死,火葬又接受不了,所以只能水葬。身体顺入溪流下游,一部分反哺于鱼,一部分化风化雨,一部分随川流转圜,终有一日,会再次落入家乡土地。”
附近只有一条溪,杀人的恶,水葬的善,都顺水而流,江然感到割裂般的矛盾。
“是那位六叔去世了吗?”
“嗯,还有六婶,也是同一天。”
“怎么突然就死了?”江然亲眼目睹六叔的死,他好奇茆汇对外会怎么称。
班善因说:“不突然了,毕竟50多了,平时头脑也不清醒,犯糊涂疯言疯语的。”
50多岁并不老迈,江然问:“难道茆村的老人都这个年岁死去吗?”
“是的,我印象中这十来年村中老人寿命多在五六十岁。”
江然好似抓到了什么,沉思着,站起身在室内踱步。
茆村老人在五十岁后会糊涂,疯言疯语,多发病例绝不是巧合。那这里面的共性是什么呢?
江然神色沉浸,班善因没打扰他,而是去拉茆七进卧室换衣服。
换衣服时班善因检查茆七身体,发现她月经走了。果不其然,女孩子初潮没形成规律,这样最好,免得被其他人察觉。
出卧室,班善因见江然已经坐下,心神专注的样子。她放轻脚步,将茆七带出去屋外。
早饭简单,吃完后,班善因和茆七出门去送水葬。
江然现在也走不了,独自留守。他没见过白天的茆村,便从门缝里观外。
土坯房,青瓦,小院,香樟树,青翠苍山,极目之处皆如此安谧。但这安谧底下,涌动着人性的复杂可怖,和时代倾轧下人命轻飘如浮尘的悲哀。
班善因曾说,当年茆村被迫搬迁,许多人隐病而死,到现今,人不长寿且疯癫。江然其实已经猜出根由,茆村因饮用水被投毒而被迫搬迁,原以为是权宜之计,他们始终相信能回到家乡。经年过去,或许一腔思念已淡,但是这些痛苦却一直在继承延续。
出行的人会疯,年岁到时会疯,茆汇等人对生命的漠视,将道德人性底线啃食殆尽,这些都不是正常人所为。受困二十年之久,怎么会不向往外界自由呢?是水源的毒潜在身体,侵入神经,他们的精神已经麻痹了。出行的未知恐惧和年老是诱因,一旦失控,便会发疯。
——
水葬不在高地,水往低处游,所以茆七跟着班善因向村子低处走。
她们去的迟,许多人已聚集在溪流边。溪流边上有两间土房子,房前站着村长茆汇,还有茆则茆德术,在他们脚前的地面上,放置着两个用草席和布缠裹的长条形。
既然是送葬,那长条形是尸体吧。
茆七看到茆明明躲藏在韦侠身后,害怕地不敢直视地上的尸体,茆俞用手覆住她眼睛。
葬礼现场严肃,茆俞暗暗皱了眉,这个掩饰的小动作里,全是对妹妹的心疼。
后面不再来人,茆德术捧着本名籍,在人堆外走来走去,对人,勾名,以确认人齐。
这个过程足足有十来分钟,没人表现出不耐烦,像是已经习惯。茆七从点名行为里,窥到班善因紧迫向江然下跪的原因。
昨天有酒席,聚众或许也有点名,不过茆七没注意到。如果真是如此,夜晚有巡逻,白日有眼线,再加上点名,那留给她们逃出去的时间不多。
点完名,茆汇迎着众人的目光,眼睛流露出伤感,他哽咽开腔:“六叔六婶昨夜一同仙逝了,我们茆村又减少两人,我为此感到十分悲痛。”
茆则适宜地啜泣两声,哀悼着,“六叔六婶好走……”
村民忆起往日情分,哀痛地应声:“六叔六婶好走,早回家乡,早登极乐。”
茆汇用饱含情感的目光环视村民,说道:“茆汇惭愧啊,自我接过父亲的责任,未能带领大家踏足家乡,是我有愧!让大家流落在外。”
茆德术赶忙出声:“可别这么说,要不是茆汇十年前带回口粮,我们早就饿死了,对不对?更别说能活到这岁数,日子也是饱腹安平。”
有人附和:“就是,村长做得很好,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太平。”
“对啊,比以前好太多了,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
拱热气氛,葬礼不像葬礼。
“就是就是。”班善因不得不随众,呼和两声,其实心里恨得牙痒。
茆汇抬手,满意地压下了众言,“今日以水葬送往,盼六叔六婶安,与数位先人一般,早我们一步归家。”
道貌岸然,茆七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此时的茆汇,最适合不过。这两位老人分明是夜晚发疯,被他们私自处理掉了,哪谈得上什么悲痛呢?
话毕,茆松指挥茆柏茆树抬草席,两人踏步到溪边,弯腰脱手,扑咚一声,草席裹着尸体沉进溪水。
草席的结是活结,草席吸水变重,在未沉底前就剥落,露出尸身上的白色里布。里布早被水染透,在青色捆的溪水中,只微微显出一层异色。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但茆七清楚,那是血迹。
茆松茆树没立即走,人们的目光一致集中在水面,好似在等待什么。
茆七思忖着他们的行为之时,忽耳听鱼跃出水面的扑咚声,如此熟悉,令她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紧接着是数声扑咚,再是密集的撕咬动静,就见水面上挤挤挨挨着数十条鱼尾,水中立时泛开一股浑浊的红色来,并卷带起一块块的絮状物。
是鱼在吃尸体。
班善因所说的反哺于鱼,原来是这个场景。其实跟西藏的天葬雷同,人从自然来,最终也是化为自然。
茆七第一次目观,不免切身感受到皮肉刺痛的不适。
那边茆树独自揽抱一具尸体,再次投入水中,原本争抢的鱼儿闻着味了,自动分为两拨,大快朵颐起来。
茆汇在喧闹的水声中振振有词:“我们茆村逐水而居,取之溪流,同饮同源,我们的信仰也与之共体,我们的先人永世不逝!”
“信仰共体!”
“永世不逝!”
耳边充斥着兴奋的发言,茆七就像身处在溺水的环境,她仿佛正在陷进茆村这个泥沼中,不可控制。尽管她时刻地在提醒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但是,她也从茆村的这些蛛丝马迹里,延伸出一个西北区精神病院。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原来假的,感情也真。
——
送葬结束后,茆汇宣布两日后晚上六点举办送行酒。
清明雨多,纷纷洒洒,落溪无声。
尸体沉落,鱼饱食而隐。
各人冒雨,各自散去。
班善因将茆七拉进怀中,低着头替她挡雨,带她回家去。
茆七被挡了视线,不知茆汇和茆德术从她身旁走过,方向不同。
茆明明这边是茆俞脱了外套,披在她头顶遮雨,他叮嘱说:“妹妹,你先跟妈妈回家,我等会就来。”
“哥你要去哪?”茆明明扒了扒头顶遮眼的外套,露出整张脸。
雨水细丝,飞进茆明明眉眼,茆俞用手挡了挡,再将外套拽严实点。他宠溺地说:“别淋到雨了,受凉对身体会不好,乖乖听话啊。”
“哦好!”茆明明乖乖点头。
茆俞转脸对韦侠,交代道:“阿妈,你快带明明回家。”
“你要去哪?”韦侠头顶有张帕子遮雨,她拿下来想放茆俞头顶,十五岁的少年体格比她高大,她踮起脚也没放好。
因为雨势,人群已散尽。
茆俞扯下布帕放韦侠手心,顿了顿后,低声说:“我马上要出行,在我回来前要守住妹妹,不要让她出嫁。”
韦侠明白,郑重点头,没再问,也心知茆俞这孩子有底。她带着茆明明往家赶。
茆俞留在原地,雨渐大,打翻溪水里的血腥气。他捂了鼻子,眼神露出嫌恶。
茆俞四周张望一番,悄摸进了溪边茆则的屋。
刚刚是雨丝,现在是劈里啪啦地打着瓦。
茆汇也遭了淋,正站在卧室的窗前用毛巾擦拭头发,他看雨洗涤山林,苍翠干净。
茆松在他身后报告昨晚发现和处理六叔六婶的事。
“六叔六婶以往只是胡言乱语,但昨晚疯病严重,鬼吼鬼叫,一旦发病就会越来越严重,为避免引起混乱,我就私自决定先处理掉他们。”
“做得干净吗?”茆汇漫不经心的语气。
茆松回:“干净,带血的泥土翻过了,溪边放血顺水流走,发现不了。
视线里,雨也将枯叶打翻,露出底下的泥土和……
“过来。”茆汇头也不回,竖起一根手指动了动。
茆松近前。
“你看那是什么?”
茆松随着茆汇的视线,在湿润的地面上发现几缕彩穗条。茆村没有这种东西,他说:“可能是外面的人误闯进来留下的,我让弟弟们加紧巡逻,再发现就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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