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旧事,班善因心中划过刺痛,就是因为十年前的雨灾虫灾导致的饥荒,多数人都活不下去了,老村长因此想迁村。她第二次送行三个孩子,就是为了老村长说的找一条活路。
“你——!”茆则如此当众下面子,茆德术气到拍桌。
酒杯震落,酒水流洒,狼藉不堪。
连在窗外的班善因也吓住了,咬住下唇,大气不敢出。
茆德术和茆则皆都愣住了,眼尾偷偷地打量茆汇的表情。
茆汇自顾自夹菜喝酒,视若不见,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气氛一时凝滞。
最后还是茆则起了身,拖着不便的腿脚,一瘸一拐地挪步向外。
“嘿~”很轻的一声笑。
茆则听得出是茆德术的嘲笑,他艰难地走着,脸色羞惭,连瘸腿伤处也仿佛发热。
拿到抹布回屋时,酒杯已经摆好,茆德术那老不死的目光还有挑衅,一直目送他落座。茆则只好硬着头皮,像下人服侍主子一般擦拭桌子,将狼藉收拾。
他心中怨恨渐长,他有医术,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都能讨生活,总不会比在茆村艰难困苦。但是因为腿疾,一切决策都被拖累,只能这么苟活着,也自怨自艾。
收拾好,茆则重新坐下。
茆汇这个人适时地活了起来,缓和道:“喝酒就痛快喝,讲那些嚼头做什么?”
和事佬给了台阶,茆则不得不下,连连称是。
下台阶的也包括茆德术,当即斟酒,举酒杯敬茆则,“酒过一巡,都是族亲兄弟。”
“好!都是族亲兄弟。”茆则笑着碰杯,茆德术手略一高,自己的杯口高于茆则的杯口,实则是压人一道。
茆则心知肚明,一口将冤屈咽下。
他心知他们两家有渊源,茆德术年轻时是跟在老村长身边的一把好手,茆汇是老村长剩的唯一独苗,自视清高,他们都看不起自己,只因他是送出行之后逃回来的。
但是……茆则低眼放酒杯时,余光掠过茆汇的脸,在他那只迟钝的左眼上停留一瞬,讽刺的笑转瞬即逝。说到底,不也是逃兵一枚。
茆汇似有所感,忽而看向茆则,对他微微扯起嘴角。
茆则心下大惊,尽管心脏快蹦出喉咙,也得装作平静地点头致意。
茆汇哈哈大笑着起身,略有些嗔地用手指他们,“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茆德术疑惑地抬头。
话实在模棱两可,茆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茆汇居高临下,一言化解各人心思,“你们不就是想吃点香肉?”
茆德术闻言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你还有存货啊,那还不赶快?”
茆则暗地松口气,话也说不出,只好一味地笑。
“等着。”茆汇轻盈的一个旋身,出了门。
听了这么久,几人没再提关于茆七的事,班善因纵然生气也无可奈何,担忧巡逻回来被发现,打算快快走了。
室内,茆汇很快回来,茆德术哈哈笑着一拍掌,语气极其兴奋:“好东西呀!火腿肉就是要够年头了才香!”
茆则也不禁叹道:“当真是好肉!”
那话语里还隐藏着跃跃欲试的欲望。
因为水源被下过毒,奉泉水为圣,茆村再缺食物也不敢吃鱼。肉也只有鸡肉,从野鸡培育而来的,没有足够的荤油烹饪,这种鸡肉并不香嫩。猪更是难养,猪肉十分难得,火腿是整个猪腿吧,所以值得这几个算是有见识的人感叹。
班善因好奇到多看一眼,看到桌上的小菜都被清空,横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横固定一截腿肉,皮因为被果木熏过,所以呈现出一种油质蓄里的焦黄。
茆汇正用薄刀将皮片开,班善因因此看到皮下板结的肉,一层肉脂一层粉肉,分布均匀,肥瘦适中。随着刀刃挥过,数片晶莹透粉的肉就被卸下来,依次放在茆德术和茆则的碗中。
茆德术迫不及待用筷子一夹,尽数放入口中,囫囵吞枣一般嚼两下入腹,啧啧叹道:“真是咸香鲜美啊!这味我想了许久,依旧跟饥荒那年吃的一样。”
茆则带着崇敬的小心,用手捻起一小片肉放入口,反覆咀嚼,抿尽其香。舒坦的神色早已言明,此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班善因眼见这一场景,瞳孔骤缩,惊悚得腿脚几乎站不住。她扶住墙,背过身倚墙缓着急促的呼吸。
那桌上是一根棒子骨,她家以前做屠宰生意,她能认得多数骨头,这长度形态不像是牲畜的骨头。牛马不可能有这么均匀的肉质分布,野猪更不似,野猪肉瘦而柴,不具有充足油脂。
这股骨形状,分明是人啊!
再一细思茆德术提的灾荒年,那年村里唯一一次分的肉食,是茆汇声称千辛万苦寻来的肉,所有人感恩戴德,所有人都吃了,那竟是、竟是……
班善因顿觉腹痛难忍,一股酸苦翻涌上喉,她虎口掐住自己脖子,试图将那股难受压下去。
室内,茆汇颇有惋惜:“就剩这点肉,全拿出了跟大家分享。”
茆德术一把老嗓哑着笑,“不是要送出行了吗?”
话隐喻,茆则接着道:“如果他们疯了跑回来,不就又有的吃了?”
茆德术啧啧声:“年轻的,香啊!”
“那那!你们——”茆汇装作无奈的摇头,末了阴冷一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此,班善因再也立不住身体,脑海里疯狂的涌动着那几个字:十年前,灾荒,送出行,三儿,疯了,跑回来,有的吃……
那年班善因也吃了那些肉!
她松开遏住脖颈的手,整个人贴着墙根滑倒,撞到地面上的那股劲,使胃里的恶心再也止不住,胃液混着食物残渣呕出来。
呕到弯腰捧腹,呕到跪地伏身,胃里面翻山倒海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她整个人抽搐在地上,额面覆地,大汗淋漓。腐叶粘着汗液沾到脸上嘴上,她无力去清理,无声地流着泪。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吗?”
“是不是野猫?我听着也有点奇怪。”
“我去开窗看看。”
茆汇起身,一步步走向窗户,横闩一拉,发出“匡”的撞击声。
窗扇即将拉开。
班善因还蜷缩在窗户底下,只要窗一开,就能轻易发现她的身影。但此时的她早已自顾不暇,任何母亲被放在这种处境中,痛不欲生,恨不得身死万次以赎罪!
窗外光线由窄细渐宽,那光线眼看就要落在班善因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墙根窜出,将心如死灰的班善因拉起来,将她的身体死死摁在墙角,迫使她别露出一丝手脚。
“有看到什么吗?”屋里茆德术问道。
房子后背靠山,茆汇左右张看,只有一些灌木草虫,蛰伏偶啼的夜鸟,和一些出行的小动物。
“没什么,可能是偷食的野猫。”茆汇将窗户关上,没立即离开,手指碰了碰窗缝上透纸的一个小孔。
窗户下,一个男人捂住班善因的嘴,两人的身体紧贴墙根,屏息沉气,一声喘不敢有。
另一边茆七久不见班善因回来,就要往回走。
一踏步,一道凄凉的尖叫响彻夜空。
茆七立即警醒地缩回墙角,藏在夜色的阴影中。
尖叫过后,是萦绕凄楚的哭声,有男声有女声,交相呼应,十分诡谲怪异。在这种深山野林中,让人很难不联系到灵异现象,茆七瞬间感到毛发悚立,后背像是有什么在盯看自己。
出于直觉,茆七转身躲进了一个棚架,里面一股鸡屎味,应该是用来养鸡的。
不一会儿,就有急促脚步从棚架旁踏过,吓得茆七心脏一紧。她缩在棚架的黑暗里,视线往外探,看到三个壮汉朝东南面追逐而去。
那几个壮汉好像是负责村里巡逻的,茆七适才见过,也躲过。
疯叫也由远浮近,茆七甚至在东南方的月光下,见到有人影挥舞衣衫,癫狂疯笑。很快,那些疯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记记下死手的闷棍,人影皮开血绽,衣衫跌进泥土里。
场面无比熟悉,勾起茆七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第一念头是逃,得赶快跑!趁着壮汉处理尸体,她钻出棚架,脚步匆急地往家赶,来时的好奇也早抛之脑后。
开院门,进家,茆七躺到床上,拉被子盖住整副身体,才能稍微冷静下来。
没等多久,厅门被推响,班善因出门前熄了烛火,所以大厅里黑黢黢的,茆七在卧室内看不见来人,只隐约感觉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
“你没事吧?先坐好,我去给你拿点水盥洗一下。”
“等等啊,我很快就来。”
听到一连串的动作响声,茆七认出说话人的声音,是班善因收留的那个男人。听他语气,是班善因出什么事了吗?
茆七掀被赶紧下床,从床头摸了火柴,点着蜡烛,端出卧室。她看到班善因伏在桌面,脸侧枕着手臂,眼珠子混沌麻痹,不随她的身影转动。
班善因这幅面孔毫无生机,茆七慌乱地放下烛台,在她面前弯腰,轻声唤道:“阿妈,阿妈?”
班善因瞳孔呆滞,茆七上手推她胳膊,“阿妈?”
她眨眨眼,才缓缓看向茆七,空洞的双目又淌下眼泪,混着尘土碎叶,疯魔一般的神貌。
班善因张了张口,呓语着,“阿七,阿七……”
茆七应声,握住她的手,“在呢,我在。”
班善因胸膛急遽起伏了一下,眼中蓄满痛苦,呼吸急而快,倏然嘶声大喊:“阿七——!”
她口中唾液黏齿,随着口大张而拉丝,唇齿中血色毕现,犹如刚食了新鲜血肉。
茆七狠狠怔住了。
男人在这时端着水勺进来,班善因转移了注意力,猛地蹦起身,步伐摇晃地捉住男人手臂,盯住他的脸说:“那天如果不是我,你就要留在深山过夜,温差野兽怪物,条条死路,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就当报恩,救救我的阿七,将她带出去好吗?”
男人明显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班善因哽咽了几下,双膝下沉,“先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带她逃出去!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我求你了,先生!”
她说着,重重跪了下去。
第65章 值得吗?
选择夜晚找茆汇, 班善因是存着求他的心理,自己送出去六个孩子,只要能换得茆七几年的安稳, 她就不会再怨。可是这些人禽兽不如, 不值得她再信任!
一通跪下, 班善因神志回了七分,她清楚眼前的男人能再次自如出现在茆村, 一定有自己的本事,唯有求他,才是最大的希望。
男人放下水勺, 动作慌乱地扶起班善因,“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先休息,缓和情绪, 有什么等你冷静下来再协商。”
他没一口回绝, 那就是有希望,班善因的悲痛因此松缓一分。转眼看到呆愣在旁的茆七,一腔哀痛化作动力,她眼瞳瞬间有神。
班善因麻利地拿水洗脸漱口,还不忘安抚茆七, “别怕, 阿妈没事。”
男人想起家里幼子,深有感触,为人父母, 子女是软肋同时也是铠甲。
毛巾擦脸,重新簪发,换套干净衣裳, 仿佛仍是清爽利落的班善因,唯独一双眼睛红肿未退。她在院外查视一遍,再回屋紧闭门窗,确定无一丝光亮外泄。
男人因为一路扶持班善因,衣裳没见得好哪里去,身上一个布挎包也沾染灰尘枯叶。
班善因歉意地拿布去擦,“先生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男人手推了推,说:“我自己来吧。”
如此,班善因将干净的布给他,看他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清理脏污,人也长得斯文有礼,应该是个文化人。
男人清理完,又放好布,自报姓名:“我叫江然,是名中医,你直呼我名字就行,别喊先生了。”
“好,江然。”班善因爽快道。
江然又说:“我对这里不熟悉,甚至有很多疑问,你先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才不能决定该不该做,如何去做。救命之恩可以有很多方式报答,我家里也有孩子,危险的事,我必须慎重。”
理所应当的,班善因做个请的手势,“你先坐,我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
茆七还站着,无所适从,班善因一想起这个小女儿,心都操劳碎了。她忍着没表现出来,笑眯眯地抱抱茆七肩膀,温声说:“阿七,你先去睡,我和这位叔叔有话要说。”
“嗯。”茆七听话地挪了两步,而后停住,她终于是用成熟的思维说,“关于我的事,我有权力知情。”
班善因没想到茆七会这样说,她担忧她年纪轻,承受不住事实。
面对班善因的犹豫,茆七用几句话轻飘飘地打消。
“我觉得你在做决定,这个决定很重要,有关于我。我年岁小,或许面对突发状况会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会更好的去适应变化。”
这一番言论,令江然开始高看这个小姑娘。
情不由衷,班善因到这时是想不起茆七的成熟,而是心疼她早早就要面对现实的残忍。
班善因眼角湿润,她用力地眨眨眼睛,向茆七招手,“来阿七,跟阿妈一起坐。”
茆七将手给班善因,任她抱住,一起坐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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