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影休假休了半个月,带着父母出去玩了一圈,回来就给同事和祁纫夏带了她老家的特产,以及她父母在自家小院里种的柿子。
“老板你尝尝,这是应季水果,自己家里种的,可甜了。”
十来个红彤彤的柿子,被泡沫纸包着,整整齐齐地码在纸箱里,才刚拆封,就已经闻见柿子特有的甜香。
祁纫夏向她道谢:“辛苦你了,这么大老远带过来不容易。”
工作间隙,她随手剥开一个试吃,意外发现入口极为甜软,没有半点生涩,按捺不住地连吃了两个,然后走进休息室的卫生间,淡定洗干净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办公。
那天去过总经办的员工纷纷揣测,不知是程助理还是祁总换了香水,整层楼都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柿子香气。
隔天上午,祁纫夏和程影坐上了离境的航班。
按照计划行程,她们将要在新加坡待五天,和当地港务公司的代表见面会谈,并协同船公司商谈即将到期合同的续约意向。
除了祁纫夏和程影,新远还有几位高管参与其中,只不过他们因为公司事务尚未处理完毕,无法及时同行,只能搭乘稍晚的航班。
等到一行人聚齐,已是当天晚上八点。祁纫夏请客,大家在入住的酒店用了晚餐。
在座的女性占多数,席间无烟无酒,吃得轻松愉悦。虽有工作在身,不过一切尚未开始,今晚的主旋律,毫无疑问是放松。
吃到一半,上来了一道珍宝蟹,桌上几人兴致勃勃地争论起这是偏甜还是偏辣,祁纫夏在旁听着,手机却在这个时候震动。
她低头点开,原来是微信。
谈铮的。
【晚饭吃过了吗?】
祁纫夏握着手机,半晌没有打下一个字。
“你们先聊,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抬头对着同桌众人微笑,起身离席。
走出包间,隔着一道走廊的宽度,就是碧绿整洁的草坪,再往前,便能看到酒店标志性的白色喷泉,水声盛大。
新加坡在热带,哪怕已经到了十二月份,最低温依旧维持在二十五度左右。祁纫夏站在走廊的拱门下,迎着兜头而来的暖热晚风,解锁了手机屏幕。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来自谈铮的电话打了过来。
“在忙吗?”
祁纫夏回头看了眼,确认附近没有别人。
“正和同事吃饭。”她说,“你有事吗?”
谈铮那头一静,随即有走动的脚步声,“我已经回家了。”
不是他自己的房子。
而是芳沁路的那栋别墅。
“回家?”祁纫夏脑筋转动的速度很快,当即就明白过来,“你明天开始休假?”
“嗯。”
祁纫夏知道他的请假原因,内心正在措辞。理智提醒她,于公于私,多少应该慰问两句,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方向。
“谈叔叔……走了多少年了?”
“十六年。”
话及逝者,电话两边的气氛渐渐沉重。
祁纫夏倚靠着廊下的柱子,目光放空,慢慢回忆起来,她和谈竞成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她第二次在祁家见到谈铮的时候。
彼时谈铮十四岁,少年初长成,他和祁家两兄弟站在一起,差别大得如同工笔画和草稿图。
那天他比祁纫夏早来,平静听着祁辰带哭腔的控诉祁纫夏是害他摔倒磕掉牙的真凶,然后面不改色地当众撒了个谎。
“事发的时候,我看见夏夏了。”
他说。
“应该和她没关系。”
祁建洲信了,赵瑞仪也勉强信了。
就连当事人祁辰,都停住了哭泣,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人。
于是祁纫夏安然无恙。
她刚走出祁家大门,谈铮出乎意料地追了上来。
“哎,你等等我。”
祁纫夏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眼神里带点警惕。
谈铮被她紧绷着的表情逗笑:“不用怕,我不吃人。”
他在祁纫夏面前站定,略微弯腰和她说话:“一个人回家安全吗?要不要我送你?”
祁纫夏摇头。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IC卡,“我坐公交车回家。”
还是儿童票。
谈铮又一笑,像是赞许。
“不错嘛,是个独立自主的小朋友。”
祁纫夏不说话,转身低头往前走。
她不反感这个哥哥,也记得他帮自己解围的好心,只是她不大好意思承认,祁辰那件事,确实是她所为,虽然侥幸逃过盘问,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谈铮收着步幅,跟在她身边,慢条斯理地说:“不要觉得过意不去。这是他们活该。”
祁纫夏猛地停在原地。
他们……
活该?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谈铮,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他口。
“要么就别做,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但凡你刚才流露出一点心虚的样子,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话时的表情十分淡然,仿佛完全无顾了祁纫夏八岁大脑的理解力。
“可你们……不是朋友吗?”她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个?”
谈铮微笑。
“因为,我有两个哥哥。”
祁纫夏彻底迷糊了。
还没等她捋清这前后的因果关系,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见到了谈竞成。
他站在一辆汽车旁边,神情严肃,远远看见谈铮出来,中气十足地喊:“小铮!”
祁纫夏起初还不知道他是谁。
直到谈铮脸色微变,疾步走过去,叫了一声“爸”。
祁纫夏没过去,听不见他们后来低声的交流,只目送谈铮坐进后排,消失在视线里。
谈竞成上车前,对着祁纫夏点了点头,算作礼貌性的打招呼。
这是常见于成年人之间的问候方式,祁纫夏可从未享受过。她人虽小,却也深觉受到尊重,对谈竞成的印象不由得好了几分,煞有介事地对他鞠了一躬。
只是她也没想到,后来再度听闻谈竞成的消息,就是他因病去世。
月色正好,给喷泉的水流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白光边。祁纫夏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手里的手机似乎在渐渐发烫,把掌心烘得灼热。
“代我向谈叔叔献一束花吧。”
她说。
谈铮没有意外,也没有过问原因,平静地应承下来:“好,我明天过去。”
他站在自己久未踏足的房间里,不知为何,整个人忽然宛若陷进了一种淡淡的虚空。
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要把母亲从疗养院接回家、要接待前来拜访的父母旧友、要去父亲墓前祭拜……
谈铮揉了揉眉心,脑中隐隐又作痛。
他走下楼,准备去厨房倒一杯温水,才下了楼梯,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
从门外望出去,只见外院枯黄萧疏的花木里,有一道人影,由虚到实地走进他的视线。
——谈钧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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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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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偶尔的线上视频通话,谈铮已有整整一年没和谈钧见面。
上一次,同样要追溯到谈竞成的忌日。
“你回来地时间,比我预想的早。”谈铮神色漠然,没有半点迎接的意思。
谈钧穿了一身黑色的长风衣,站在门口,没带任何行李,脸上的温度比此时气温更低,“松岭到最近机场的高速路刚修好,给我省了点时间。”
他往屋里瞥了眼,“妈还没回来?”
谈铮径自去倒水,“我明天去接。”
“谈铭呢,没和你一起?”
“小铭说今年回不来。”
谈钧走进了客厅,自顾自坐下,“他孩子上周刚出生。”
谈铮站在厨房的背影有轻微的僵硬。
“恭喜他。”他握着玻璃杯,垂眸于杯口的一圈白色雾气,“你我也是当伯伯叔叔的人了。”
“叔叔?”
谈钧冷笑,“你当年要是不插手我和钟意,也许能更早当叔叔。”
这话一出来就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谈铮没忍住嗤笑,慢慢走回了客厅里,在谈钧面前站定,“如果你觉得,检举你那位未来岳父贪污受贿,是你和她之间感情破裂的导火索,那我只能抱歉地说一句,你很活该。”
谈钧的额头瞬间冒了青筋,霍然站起来。
“难道不是吗?!我的事业、我的婚姻,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难道不是你谈铮,亲手把我的未来给毁掉了吗?!”
谈铮扯着笑,眼神里温度骤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你和谈铭,跟我从小不对付到大,几年前,如果不是你们率先发难,我也不会这么快对你们动手。”
“不择手段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欺骗我当时的女朋友分手……谈钧,但凡我当时有一点手软,被彻底毁掉的,就是我自己。”
谈钧眼里一片阴翳。
时值初冬,院子里的许多草木已经凋零枯败。自从孟宁迁居疗养院,花匠上门的频次也随之减少,原本欣欣向荣的前庭小院,呈现出一种疏于打理的蓬乱,更添萧索。
松岭的生活条件,显然不能和黎川相提并论,相比于几年前离开时,谈钧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他自以为郁郁不得志,唇畔逐渐累积下来两道深刻的纹路,周身气质阴沉得像蓄雨乌云,随时都要在沉默中爆发。
“好,好……”他怒极反笑,“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不过小铮,你自己看看公司到你手上之后的样子,你又究竟赢在哪里?”
“听说,要不是你那位前女友大发慈悲帮了你一次,今年的财报恐怕都不能看了吧?”
孟宁不在场,他们对彼此的敌意更是藏都懒得藏。谈钧讽刺人的功力分毫不减,字字正中谈铮的死穴,两句话说完,谈铮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你怎么有脸提她?!”
谈铮愠怒不已,“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矛盾,绝不应该蔓延到无辜人的身上,可你,莫名其妙地就把她也牵扯进来,是何居心,不用我多说吧。”
谈钧却不以为然:“你有没有搞错因果关系?先把她扯进来的,难道不是你谈铮本人吗?你还真以为,只要我不参与进来,你们就能相安无事直到后来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醒醒吧。明明就是你先用谎言把人骗到手,这会儿倒是装起正人君子了。小铮,你不累吗?”
千言万语堵塞在喉,谈铮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谈钧的话,他有一百万分的抵触,却奈何不住脑海中留存的一块理智角落,低语告诉他——
谈钧说的,就是事实。
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无法完成的逻辑自洽,不过是一场空枪膛的无效演习,硝烟一起,就会兵荒马乱。
他第一次接不住谈钧的话。
*
谈竞成的墓地,在黎川市最大公墓的一个僻静角落。
当年他走得意外,没有做任何身后事的预案,还是由孟宁做的决断,择了这一处,安放谈竞成的骨灰。
谈铮在第二天上午,从疗养院接回了孟宁,回到家中稍作休整,便和谈钧一起,前往墓地祭拜。
一路上,兄弟两人假作昨日无事发生。谈铮开车,谈钧和孟宁坐在后排,二人镇定自若地隔着距离交流,时不时询问孟宁,车上的温度是否合适。
孟宁的白发不算太多,只是整个人掩不住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态。算年纪,她如今已逾花甲,在疗养院里属于自理能力尚可的一批,但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却明显减弱。
谈铮有些担心,和疗养院交代过,要定期给她做大脑认知功能的检查,得到的结果却并无什么异常。
车子停在墓园外,谈钧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让孟宁坐上去,又给她的膝头盖了毯子。
三人来到谈竞成的墓碑前,献上事先准备好的花束。
“竞成,我们来看你了。”
孟宁看着眼前的墓碑,神情温柔。
谈铮俯身,轻轻拂拭去谈竞成相片上的灰尘。
相片是谈竞成去世前两年拍的,那时他四十六岁,探进镜头的目光灼灼如星火。谈铮和他隔着生死的界线相望,百感交集。
孟宁还在絮絮:“小铭今年没来。他的孩子刚刚出生,需要照顾,你肯定能体谅他。”
“他是三个孩子里最早成家的……其实也不早,都三十几的人了,一直拖到前年才结婚。他说了,明年这个时候,一定带着家人来看你。”
“小铮和小钧,我是不指望他们了,大概都是独身的命。只要能身体健康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谈铮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孟宁。
“妈,你别和爸说这个,”谈钧说,“我们自己心里都有数的。”
孟宁低低叹了一声。
“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眼中浮起淡淡的哀伤,“竞成,这段时间,我总会想起你。”
谈铮和谈钧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往边上走开一段长距离,留给孟宁安静倾诉思念的空间。
“抽一根吗?”
谈钧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头也不回地递到谈铮面前。
“谢谢了。”
谈铮接过,掏出打火机点着,低头吸了一口。
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足以确保烟雾不往孟宁的方向飘散。谈钧同样点了一支,慢慢吐出一口雾气。
“我觉得妈又瘦了。”谈钧说,“你联系的那家疗养院,确定靠谱?”
谈铮把烟灰掸进旁边垃圾箱自带的烟灰缸里,“当然。祁建洲都住那儿。”
他有些反感谈钧无端的猜疑。
“你平均几天去看她一次?”
“一周去一次。”
“太少了。妈年纪大了,需要人多陪陪。”
“你的意思是,我疏于照顾,你得回来陪她?”
“我也是她儿子,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也不需要。”
谈钧的烟抽得很快,几句话的功夫,手上就已经只剩下烟蒂。他眉间大有不悦,把烟头掐灭,对着谈铮说:“爸爸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你这么对待妈妈,恐怕不能瞑目吧?”
“别拿爸妈做借口。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那点心思?”
谈铮冷眼盯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从前她那样闷在房子里,身体有任何的好转吗?你从来没问过她的意见,自己就直接替她做了选择,这真的叫做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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