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多必失,但话既出口一如覆水难收。大约是总在这个男人面前流露过多情绪的原因,迟漪也自察失礼,螓首微垂,浓睫覆盖住眼里的锐气,整个人偃旗息鼓起来。
她这些细微的连锁反应都被纳入眼底,靳向东干脆道:“给你提个建议,先把别人的话听完。今晚这类场所不适合你的原因不在于你是否成年,而是在这类场合游走的人往往鱼龙混杂,不是一次见面、一句对话便能看清人心的,也不是怀揣着侥幸心理企图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总会出现一些意外,不可抗力因素。”
“小朋友,恋爱可以谈,酒也可以喝。这一切的发生,要以确保自己处在安全的环境下为前提,才能成为一项可行方案。”
说完那瞬间,车里同时陷入一段安静。
靳向东想,大概是今晚黎女士提起明毓的缘故,他才会神经错乱,多此一举地告诉迟漪这些。
迟漪想,大概是夜风吹得她也神经错乱,分明她已做好准备,看他脸沉得可怕要找她算账,将她划分到不堪女性那一列的,最后……就这?
好吧,她早知他与旁人不同。
靳先生是天上月,是高山雪,是渊渟岳峙,端方持重的君子。
交通灯过后,车流动起来,夜风簌簌灌过她耳侧,不多时又拐入山道,隔绝那一片煌煌霓虹,山间雾灯更显得清冷白洁。至山腰处,可透过车窗遥望云层中的那一轮上弦月,如弯刀般的坠挂着,迟漪曲起手指恰好能以借位角度与窗外弦月凑成一轮满月。
她眉眼认真地抬手去凑,掏出晚宴包的手机照下一张。
靳向东视野掠过她的动作,勾起唇,似有若无地哼笑了一声。
“僆妹。”
这道声音太低太轻,在山风与冷月中浸浮而过,触不到,捞不起,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冷杉气息,令她感受。
迟漪回眸,猝然与他撞上目光。
月辉探窗倾洒在他颊侧,落下一道深邃的影,心好似也跟着如此漏下一拍,迟漪暗自深深呼吸,紧紧攥着手机还在相机页面,被她误触到拍摄,卡卡声又把人拉回,迟漪瞥过一眼,屏幕时间倏而跳转至零点整,同时辟里啪啦的声响与粲光在山顶这片天空绽放铺满。
烟火倒映在男人漆黑的瞳仁里,迟漪感到掌心发热,肢体不受控地微微向他倾斜,“作为回报与补偿,我要当今年第一个同你讲这句话的人——”
靳向东眉棱稍扬,只是看着她。
迟漪一字一句,尾音上扬:“新年快乐啦,哥哥仔。”
最末三个字令驾驶座的男人身形微顿。靳向东眉心微蹙,难掩惊异于她口中词汇。
“什么?”
车停在了半山腰。
噫,原来古板派寡佬这么不禁逗的。
“还没看出来,我在努力哄你呀。”迟漪清透的眼眸一闪一闪藏住狡黠,放慢语速,故意问:“还是说——哥哥唔中意呢个称呼喔?”
靳向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端视,瓷白脸颊和玉似的鼻尖都透着红,显然心虚也有,只是风冻更甚的。
他压低呼吸,倾身向后将放在后排的一件男士外套拿起,再直截了当地盖住少女单薄纤细的身躯。
一时,外套上萦绕的冷香丝丝密密地缠住她,属于男人残留的体温紧密地与她的皮肤肌理贴合。
迟漪睫毛微颤,身姿因愣怔的缘故侧靠着椅背,很端正地面向他。不过,这种姿态实在令人有些局促,迟漪大脑顿了顿,迅速转过去背对他,趁着旁边人还没动静,迟漪手肘碰了碰他的,“嗳,居然还看不出来,我在学着认真哄你。”
她想起手里的手机,立马高高举起,快速调整好前置摄像头画面,口吻愉悦:“新年的第一天一起拍个合照啦!”
画风转变太快,仅仅几秒。
满窗交叠映射着外面这场盛大而斑斓的烟花秀,覆盖住人的全部注意力,至于那一张微不足道的合照,只不过是在这一夜的喧嚣声中偷偷藏进了她相册的一角。
/
回到山顶主宅,是二十分钟后。
好容易避开前庭众人,回到小洋楼区域,迟漪一手裹紧那件可以汲取温暖的男士外套,一手捏着晚宴包与裙摆,拾梯而上回到自己房间。
开灯,脱下外套,她满脑子的记忆还不断回忆今夜的一切。
临下车时,迟漪是想把外套还他的,只是一想到他的感冒警告,又讪讪地撤回手,一路穿着回来。这样的话,又得思考起下次见面该如何归还他。
如是思考着,迟漪抱着外套,将它整整齐齐地挂在衣帽间的深处。
再回到卧室更衣洗漱,一抬头,她冷不防地对上角落那张墨绿色单人沙发里的一双与自己何其相似的眼。
“……您怎么能直接进来?”
迟漪深深呼吸两次,庆幸于自己没有将房间灯光开得太亮,于昏暗暖光里可勉强遮掩她的惊态。
迟曼君问:“你今晚和谁一起出去的?”
终究还是逃不过这道问题,迟漪脊背倏地一僵,缓了半秒,敛睫一边给自己倒水喝,一边淡定答:“冇啊。”
“放心,女儿长大后都会有隐私。”迟曼君敛起眼底冷光,轻笑着起身走向她,捏住女儿的一双手,何其的温柔贤母:“妈妈不再过问这件事,但这两天准备一下,你得陪我去一趟澳门参加一位uncle的生日晚宴,顺便也可以让你多认识一些新朋友。”
与靳知恒的争吵犹言在耳。迟漪心底警钟在敲:“可以不去吗?”
“漪漪,这次对妈妈很重要,我相信你也会澳门有所收获的,好吗?”
“可是……”
“我当年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些年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迟曼君看着她:“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爬上来的。迟漪,如果不想再过回以前的生活,再经历一遍那种日子——你现在就没有别的选择。”
迟漪整个人顿在原地,如铅贯穿全身血液,她轻垂眼帘,说:“您威胁我。”
迟曼君轻声叹道:“漪漪,这只是在帮你规避风险而作出的选择。”
“放轻松些好吗?只要你继续做我的乖女,妈妈保证我们两个都能过得很好。”迟曼君撩开她的发丝,动作温柔地为她别到耳后,然后再以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告诉她:“好了宝贝,我们换个话题。妈妈祝我的女儿,新年快乐,想要什么礼物都可以。妈妈会让amy给你准备。相信我,再过几年,你一定会明白妈妈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你的前途而打算,到时候,你也会感谢我的决定。”
没有再多的拒绝机会,迟曼君半拢起礼服披肩,与她错身而过离开了这间房。
迟漪立在原地好片刻,缓过神后,她换上睡裙抱起浴袍进了浴室。
泡了两个多小时热水澡出来,思绪都是浮散的。
阳台窗玻璃外隐约还能听见烟火声,靳家每年的新年烟花秀都办得长久,只这间房有视野盲区,透窗能看见的是那些折洒进来清凌月光,一寸一寸落进来,也浮过她眼前的矮几。上面搁置着她的晚宴包与手机,屏幕倏的亮了亮,是WhatsApp弹出新讯息。
【William也会去澳门。一边是Len,一边是William,简直修罗场。】
周清安?所以呢?
这讯息不必猜,也清楚应该是靳知恒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发过来的。
迟漪又将会话列表里多出来的几条垃圾广告逐一清理。
退出APP,她终于打开相册。
最近项目里的最底层,有一张最新的合照。
点开,屏幕出现一张前置自拍。她在前,身上披裹着他的黑色外套,脸颊与鼻尖冻得通红对着镜头比耶,其实显得有点傻。身后则是驾驶座上的靳向东,他漫不经心地凝向镜头,背景是漫天的蓝色烟花,点亮着浓黑的夜。
抓拍得那样快,整个画面都显得有些糊,也抵不住屏幕里男人抗打的五官带来的冲击力。
迟漪开始懊恼自己当时表情好傻。
刚准备关掉手机,一道灵犀从脑中闪过,她想起在车上无意窥见过他中控台里存放的名片上有一串私人号码,心中生出想法后,她身体力行尝试着输入,竟真搜出来他的WhatsApp。
这已经是编辑的第三遍。
迟漪斟酌着每个字,带着百万分之一他可能会回复的概率和一整夜矛盾交杂着的情绪,点击发送。
/
自靳章霖离世后,靳向东便不再在主宅留宿,今夜亦然。
德叔驱车将他就近送回九龙天禧81层的一处大平层住宅,靳向东原本是打算着用今晚的时间处理一些公务,尽量将后续时间安排出来飞一趟里昂探望母亲黎嬛与小妹明毓,然而刚在书房落座,原本一直空置的一项社交APP突然跳出响动。
这软件他没tຊ记错的话,好像是几年前明毓给他注册的,只之后他极少有须使用的时候。
靳向东选择点开那则讯息,仔细阅读那行是中文无疑的文字后,他的眉心逐渐拧得死紧。
“
先生,晚好!
您有一张高清无/码照需要吗,价超便宜哦!”
第12章 12# 翠色欲滴
酒精有益助眠,效果显著。
在想能否收到他的回复这个答案之前,她的困意先至。
要知,不依赖褪黑素的自然睡眠对一个重度失眠患者是多么的宝贵。讯息可以醒来以后再继续聊下去,但睡意错过后今晚恐怕吞十粒药.丸都是无用功。
迟漪毫不犹豫选择睡觉。
她的睡眠质量很一般,没能撑到天亮便惊醒过来。
屋内沉晦一片,还是如置身梦魇般,昏蒙中令她找不到一处实感,心惶然如潮水淹没。
迟漪无意识地在床头摸索水杯,然而杯里空空如也,她又不得不起身绕到放水壶的矮柜前把杯子斟满,灌下满满一杯凉水,才能令她有种回人间的实感。
困意消散,神思清明。
她仰首探过窗外,只觉烟瘾有些犯了。
套上LE PERLA的香槟色真丝绣蕾丝边长款睡袍,迟漪赤足踩着小羊毛手工地毯走到窗台边。
月光落在她莹白粉滟的脸上,指间点亮一抹猩红。
窗外的那片山林庭院在路灯照射下显得翠色欲滴,让她想到一个人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晦如冬雾般的眼,每一次对视,似乎都能轻易洞悉她的所有。
分明,她最不喜欢。
可是她再难忘掉这双眼睛。
迟漪敛睫拿出抽屉里装着一条水晶项链的盒子,将那条阿拉丁神灯项链系上脖间。绕身走过沙发,才瞥过矮几上的沉寂许久的手机,吁口气,解锁屏幕,WhatsApp上冒出一个小红点,心脏骤然一紧,犹豫不定的几秒里,她用力呼吸,企图攫取空气里的氧气灌输进身体,去赌她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是他的回复。
来自一小时前。
“?”
迟漪指腹摩挲着项链,忍不住翘起唇角,可以想像到对方拧紧的眉,艰难敲字的画面。无所顾忌现在时间是凌晨3:50,一条消息便已发过去。
“二十一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喔。”
对面很快回复第二条:“怎么还没睡?”
迟漪这才看清楚当下时间,敲字动作顿了顿,又回:“因为在等你。”
十分钟过去,指间的烟早已燃尽,这条消息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迟漪再一次刷新网络界面,WiFi信号满格,连微博都在弹出新窗口……确认无疑了,是对面那个男人真的没回复,迟漪思索着自己接二连三的操之过急,咬牙敲字亡羊补牢。
因为在等你。
“买,断,照,片。”
确认发送的一秒间,手机震动。她垂眸,视线定在来电界面,窗户推开半扇,山风闷热吹烫人的脸庞,否则怎么会令掌心潮湿。
“喂……”
听筒里响起男人的一声轻笑,然后他唤她的名字:“迟漪。”
“……啊,”迟漪后知后觉自己的迟钝落了下风,语调故冷:“打电话做咩呀?”
“打字效率太低,我们谈谈。”
迟漪喉咙微咽:“谈什么?”
该死,话刚出她就反应过来,应该问他有什么好谈才更显气势。
回她消息这一刻,靳向东刚从堆案盈几中抽身。合上最后一份,他将钢笔放回,起身踱步至窗边,音色里藏着或轻或浅的笑意:“谈谈,你想用什么高清无/码照片进行敲诈。”
迟漪故意说:“二十万得到一张靳生的私照,不算敲诈吧。”
“小姐,你的照片是金子刻的?”
迟漪半倚着墙面推开半扇玻璃窗,从烟盒再取一支,单手微拢住风,吸一口,捏着嗓子装腔作势:“靳先生身价千亿,二十万这点小数目买断照片也只是洒洒水啦。”
这张私照,无非是他们的那一张合照罢了。
落地窗玻璃倒映出男人温雅而英俊的面容,他的措辞严谨,唯有一双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迟小姐,买家和卖家关系就是甲乙方,甲方提要求,乙方应该去满足,才可以良好的促成这单交易。所谓在商言商,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我必须清楚货物的真实性,以免再次受骗。”
更何况,谁教她的二十万是笔小数目?
‘再次’两字用得巧妙。
迟漪抿抿唇,绵柔的声音像极撒娇:“靳生,有没有人讲过——你好记仇喔。而且和女孩子斤斤计较,有失风度。”
夜风时而涌入,吹得雪纱窗帘簌簌曳动,细碎的窸窣声在静夜里难以忽略,裹挟着她温浅的呼吸一并传进听筒里。
靳向东握着电话,眼睑半敛,只觉得那一道温热缱绻的气息,好似流过他的掌心,生出了一种令人潮湿到难以抑制的痒意。
靳向东紧了紧掌电话的力度,垂目,窗边的胡桃木桌上烟盒半开,烟身已从盒中抽出一半,搁置许久。
她情绪饱满又充沛,还在絮絮说。
“不过呢——大哥,你要是肯许我一个心愿,也是可以以物置物的。”
“什么心愿?”
“等我想想好再说呗,所以,你应唔应咯?”
就当她借阿拉丁神灯许愿好啦,请原谅她的一点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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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之行定在五日后。
迟曼君对此行很是重视,先后命Amy 送来十家品牌的Lookbook供她挑选,后又安排高级形象设计工作室□□,美名其曰这是对女儿十八岁之后的人生更加重视。
这一切若发生在靳知恒大漏勺的坦白之前,迟漪或许会半疑半信的认为母亲有所改变,可现在的她,只深刻明白到十八岁对她的意味不再是长大,而是一份可以任由标上价格的礼物。
因是赴晚宴的缘故,出发当日迟漪睡到十点才起。
司机不再是阿辉,而是换成迟曼君的个人助理Amy。
交通路况一路通畅,一台顶配保时捷咖啡棕Taycan平稳驶上港珠澳大桥,这是她们母女二人难得的独处时刻,也无非两人各自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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