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老爷子先开了口:“我听说,年初的时候,你二叔找你讨一个项目,你给他了?”
沈京鹤说:“是。”
“那是个老牌项目,收益可观,你倒是慷慨。”
沈京鹤敛下眼皮,语气平平:“一个项目而已,不比一家人齐心向上重要。”
“何况这个项目是二叔最擅长的,他只要用心,一定能做得好。”
“二叔没有亲生子,想多要些家产傍身,人之常情,孙子也能理解。”
他语气冷静无波,说完抬手为老爷子满上空了的茶杯。
“你做的对,”老爷子沉默半响,浑浊的视线盯着沈京鹤眉目不惊的神情,最后叹了口气,道:“是你二叔不知足。”
沈京鹤没说话。
又过半响,老爷子伸手摸索着摁下暂停键,古曲消声,屋内顿时陷入寂静。
他闭上眼,满是褶皱斑点的松弛眼皮微微颤动,半响,苍老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我年纪大了,管不了这些事了,如今既然你当家,那便依你的想法来吧。”
“你二叔在书房等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沈京鹤得到了想要的答复,站起身,微微俯腰,“是。”
他说完,推门走了。
从老爷子住所到书房的这段路,又路过刚刚那颗梨花树。
他想起阮英略带嫌弃地说他“无利不起早”。
她确实没说错。
这两日沈为谦暗地里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一件又一件被推到他面前,老爷子心疼儿子,始终在为对方打掩护,挡在沈京鹤面前。
毕竟沈为谦做的那些事,虽然难看,但说到底,并没有侵犯到沈氏的利益,老爷子人到暮年,也想迟来地展示些父爱柔情。
沈京鹤懒得纠缠,甚至想过要不算了。
直到小吴查到被阮英弃用的那个手机号码最近几乎日日能够收到沈为谦的信息,信息里语气热切地督促阮英回老宅看看,而且……字里行间全是沈京绥。
沈京鹤看着那些信息,坐在车里沉默抽了支烟。
所以后来阮英要找他拿册子的时候,他故意顺着沈为谦的话,诱骗阮英回老宅。
一来,是想让老爷子知道,在他看来无比败坏门风的阮英和沈京绥的事,是由沈为谦一手促成――老爷子最看重面子,又淡泊亲情,沈为谦做出这种事,老爷子绝不会纵容;
二来……沈京鹤抬手接住一片砸下来的梨花,他想看看,阮英在这件事里,究竟是同谋还是棋子。
好在结果并未让他失望。
想到今日阮英对沈为谦说的那些话,和沈为谦听完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脸色,沈京鹤难得地勾了勾唇角。
“母亲!”
阮英猛地瞪大眼。
她躺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时还没能从刚刚的梦境中缓过来。
半响,她目光微移,看见墙上的电子钟,失落地垂了垂眼。
自从那日从沈宅回来,她便一直心神不宁,连着两宿做梦,梦里都是曾经和父母在家里的那些日子。
只是每每一觉睡醒,她又成了孤零零来到百年后的人,成了没有正当理由走进那座房子的编外客。
窗外天还没亮,阮英呆愣片刻,慢慢缩进被子里,侧身把脸蛋挤在枕头上,偷偷擦了擦眼角一点湿润的水迹。
好在这股负面情绪没影响阮英太久,很快她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原因无他,今天是周一,要出成绩了。
她对自己的分数其实已经大概有了个估算,但不太确定这样的分数算个什么水平,因而从早上洗了脸,就满脑子只剩下紧张。
早自习结束,班主任便进来说了成绩的事。
“这次成绩出来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不统一公开排名,大家要看自己的分数和排名的课间去办公室找我要。”
“话不多说,这次模拟考试成绩有多重要大家心里都有数,都好好看看自己离心仪的大学还差多少,课后我会挨个找你们谈话。”
一片哀嚎声中,班主任一脸严肃地叫住正要上前看分数的阮英。
“阮英,你跟我出来一下。”
阮英不明所以,恋恋不舍地扫了眼成绩单,没看清,跟在班主任身后出了教室。
阮英的班主任是个快要退休的女老师,教语文,身材清瘦,一头花白短卷发,脸上挂着副带细金链条的金丝边眼镜,日常轮换穿着几件洗到微微掉色的裙子。
她在京北附中教了一辈子书,成绩斐然,人又严厉,一贯不苟言笑,在学生间很有些威名。
她面沉如水地走在前面,等阮英跟在她身后进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铁锁卡死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清晰震耳,阮英心头一颤,不明所以地看向沉默了一路的班主任。
“蔡老师?”
蔡缘君看她一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从抽屉里抽出张纸放到桌上。
她两根手指摁着那张纸推到阮英面前,语气很严肃,沉声道:“说说这次的成绩吧。”
阮英抬手拿起那张被推到眼下的白纸。
那是她这次考试的分数条,包括每一科的得分、班排名、校排名,和各科总成绩的班校排名,在规整的分数表下面,还印着个曲线坐标,标注着从她高一入学到这次考试,每次大考的校排名情况。
阮英第一时间去看名次――班级排名第四,校排名三十三。
比预估要好。
她目光动了动,落在具体分数上――几科分数都和她预估得差不多。
语数英都在一百三十分以上,化学和生物也都拿到了七十分以上,最亮眼的是物理,满分,全校排名第一。
阮英心脏砰砰跳。
她从小到大没拿过除第一外的成绩,早就对高分免疫,时隔多年第一次为自己的成绩高兴,是对着个从未有过的三十三名。
她轻咳一声,努力克制住嘴角,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分数表下滑,落到曲线图上,立刻猜到了蔡缘君为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地独自将她叫出来。
原因无他,那张曲线图实在算得上跌岩起伏。
前面两年半的成绩曲线仿佛一道贴地飞行的纸飞机,颤颤悠悠比夏天室外热温了的湖水还稳定,结果到横坐标末尾时突然劈了叉,活像是突然安上了高速引擎,一下子几乎劈出个九十多度的直角来。
直冲云霄。
果然,蔡缘君的声音很快响起,“你这个月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也确实在成绩上看到了回报,但学习是一步一个脚印,每一分收获都踏踏实实的,才让人放心。说实话,你的成绩,学校和老师都有另一方面的担忧……”
阮英明白言下之意,她眨眨眼,说:“是我自己考的。”
“你自己考的?”蔡缘君隔着近视眼镜看她,语气比刚刚严肃一些,“就算老师相信,别人会相信吗?”
“大家埋头苦学了十几年,怎么相信被你一个月的努力赶超呢?”
“……”阮英抿唇。
她没办法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个一百年前死掉的孤魂,只是阴差阳错借了这幅身体,其实也埋头苦读了十几年?
这真话比谎话还像谎话。
而且她也不愿意说谎。
阮英大脑在这种时刻反倒迟钝,直愣愣站在那儿,又重复了一次“是我自己考的”,一副死犟不知悔改的样子。
“……行,”蔡缘君被她这样气得点了点头,她本来只觉得这学生顽劣任性,但本性不算坏,眼下却作弊说谎双管齐下,她深吸一口气,直接下通牒,“行,叫你家长来!”
……
晚上。
远山别院。
阮英坐在沙发上,两手捧着书,就这么坐了半小时,目光已经瞥向茶几上的手机十几次。
李阿姨切好了水果端过来,看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担心地问:“怎么了?”
问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静静躺在茶几上的手机,立刻明白了,直接劝道:“想玩手机就玩会儿,休息休息,一直学脑子也受不了。”
“不是,”阮英倒没有脑子受不了的烦恼,她苦着脸忧愁地说:“老师要我叫家长。”
“啊?”李阿姨大惊失色,关切道:“你又犯啥事啦?”
“没犯事,”阮英叹口气,放下手里捧了半小时一个字没看进去的书,怏怏道:“我这次考试分太高了。”
“啊?考得好怎么也要叫家长?”李阿姨没理解。
“哎。”阮英叹口气,没想好怎么解释,继续望着手机发呆。
说到叫家长,唐婉一定是不二人选,毕竟是她这副身体的亲生母亲。
阮英课间找沈京舟要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手机拨过去三次才通,阮英不太好意思地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来学校一趟,老师要叫家长。
唐婉愣了愣,开口时语气有点艰涩,“你沈叔叔这两天身体不太好,我得照顾他,可能不太能走开……”
“这样,好的,”阮英想了想,又问:“那打电话可以吗?”
“……我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你沈叔叔,所以……”唐婉欲言又止,语气明明白白的为难。
阮英听懂了,她安静片刻,说了声“打扰了”,挂掉了电话。
排除掉唐婉,能称得上“家长”的人便只剩下一个。
阮英看着手机,满脑子都是沈京鹤那天语焉不详的一句“少找麻烦”,去拿手机的手伸出又缩回,像被设定了重复动作的小机器人一样,半响都没能成功把手机给拿上。
阮英蜷在沙发上,看病毒一样看不远处的手机,始终跟它保持安全距离。
“叮”一声,茶几上手机突然冒出动静来。
阮英吓了一跳,爬过去摁亮一看,消息来自蔡缘君:
【别忘了明天叫你家长过来一趟,上下午都可以,我一直在办公室。】
阮英:“……”
她忧愁地回了个【好的老师】,又装死片刻,终于咬咬牙,播出了那个被主人下了隐形禁止符的号码。
号码拨通,这次对面很快便接通,小吴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阮小姐?”
“啊,是我,”阮英没想到对方还记得她的号码,呆了下,才问:“吴先生晚上好,请问我大哥在您身边吗?”
“老板在开会,暂时可能接不了您的电话,”小吴很体贴地问,“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老板会议结束后,我帮您转告。”
阮英犹豫了下,觉得被叫家长这种事,说出来有点丢人。
她强装镇定,“不、不用麻烦了!那个……您可以告诉我他大概什么时候结束吗?我可以到时候再打来。“
对面安静片刻,应该是小吴在确认,很快,他告诉阮英,“大概一小时后。”
“好的,”阮英抬头看了眼时间,“谢谢您,我到时候再打来。”
“好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您随时叫我。”
阮英挂掉电话,忐忑地等了一个小时,并自动将时间推后十分钟,以免对方会议没结束,又被她再次打扰。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阮英坐在卧室里,只在床头开了盏阅读灯,雨越下越大,她看了眼时间,穿着睡衣起床关窗。
刚拉下窗框,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阮英连忙走过去拿起来,屏幕上果然闪烁着一组她熟悉的号码。
阮英接通,放到耳边。
男人应当是在车里,背景里带着沉闷的雨声,男人的声音在雨声里带着几分疲倦,“找我有事?”
第10章
“嗯……”阮英乖乖应了声,为数不多的情商提醒她这会儿应该跟对方说两句好话,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干巴巴地说:“大哥你刚刚下班吗?累、累不累?”
许是她的语气太不自然,男人沉默了下,随即嗤笑了声,声音比刚刚轻松了点儿,“有什么话直说,你不适合打太极。”
阮英被戳破,挠挠耳朵,轻咳了声问:“没打太极……大哥,你明天有空吗?“
对面没立刻回答,阮英又连忙补充,“上午下午都行,半个小时就可以。”
“明天?”沈京鹤反问,“什么事?”
阮英轻咳一声,“我们老师想见你。”
沈京鹤本来正靠着椅背假寐,听到这睁开眼,单薄锐利的眼皮微微一脸,了然道:“阮英,你被叫家长了啊?”
阮英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白,不好意思,“嗯!”
“……”
她视死如归这一声听在别人眼里理直气壮的,沈京鹤气笑了,他叼起根烟,习惯性摁开车窗,摁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外面在下雨,男人顿了下重新关上窗,用中指和无名指夹出嘴里的烟,没点。
“说吧,犯什么事儿了?”
阮英尽可能详尽地给他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并且反复强调“是因为题目很简单”,以及“真的是我自己考的”,“我可以随时重考证明”,和“这次真的不是我找麻烦是我们老师一定要见家长”。
说到这,她顿了顿,声音弱了点,“那个,我问我……妈妈了,她没时间,所以才给你……”
“知道了,”沈京鹤打断她,声音很和蔼,没有阮英想象中的不耐烦,“明天下午五点钟,我会空出半小时的时间,去跟你班主任见一面。”
“……嗯?哦,哦!好的!”阮英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下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激动地说:“多谢大哥,我明天会随身携带手机的,大哥可以随时联系我。”
“啧,”沈京鹤哼笑一声,“跟谁学的这么说话,小小年纪像个学究。”
阮英闭上嘴不说话了。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了,沈京鹤等了两秒,正准备挂断电话,突然听到电话里低低传来很疑惑一声:
“真的吗?”
沈京鹤动作一顿:?
过了两秒,没等他出声,对面又自顾自地回复自己,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没有吧。”
沈京鹤有点好笑,他勾起嘴角,丢出三个字,转手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
阮英揣好手机,到学校后先去跟蔡缘君说了声今天她家长下午五点会过来,蔡缘君应了声,目光复杂地打发她先回教室上课了。
这一天,阮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二十一世纪高中生上课摸鱼大法,隔几分钟就要低头偷偷摸摸从桌洞里掏出手机,看看沈京鹤有没有联系她。
期间因为动作不熟练,挡在桌子上的书倒下来好几回,一次被夏延眼疾手快接住了,一次直接砸到她鼻梁上了,疼的她眼泪汪汪捂了半节课。
好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课下课,距离五点还有十分钟时,沈京鹤终于给她来了电话。
阮英心头一松,连忙接起,对面小吴的声音火急火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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