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鉴实颔首,往前走了两步,道:“如此,奸细与否,将军也难断。”
陈将军脑袋里轰隆一声。
糟糕!天塌啦!
“不、不能吧?”他结巴喃喃道。
“闲话罢了。”徐鉴实说。
他风轻云淡,好似将这话揭过,陈将军却是不然,心口始终惴惴难安。
自观山亭后三日,北狄王派了王庭之臣来,与徐鉴实细商筹议之事。
徐鉴实端坐主位,左下首坐着陈将军与边城诸位官员,右下首乃是一身朝服的北地宰相和两位将军。
“今岁不丰,我们的牛羊宝马也未有多少,既是要重新定盟约,还请太傅体谅,自此后,所换牛羊宝马五成。”满脸络腮胡的北狄宰相傲然道。
此言一出,帐中坐着的边关文臣神色一变,皆看向了徐鉴实。
太傅早已年过半百,脊背却是挺得很直,身穿朝服,神色端肃。
“宰相大人此言差矣,圣祖帝与贵国所立盟约,北狄要与我朝称臣,岁贡马匹牛羊,药材金银,”徐鉴实说着,轻笑了声,“若说今岁不丰,又如何比得过圣祖年间战后,又时逢大旱,据我知,贵国那年的岁贡可是一文不少的送入了我朝。”
圣祖年间定边关,北狄称臣岁贡,这于我朝百姓乃是欢庆鼓舞之事,而于北狄,却是奇耻大辱。
徐鉴实笑眯眯的将这话说出,北狄几人脸上神色顿变得难看至极,这与朝他们脸上甩巴掌又有何异?
陈将军几人听得眼睛瞧瞧觑向上首,太傅这不是戳人伤疤吗?嘿嘿~
“今时不同往日,既是要重新订立盟约,条约自是该新订!”北狄将军道。
“将军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徐鉴实不疾不徐道,“我承帝王意,来边关乃是告诫那些欲挑我朝与贵国战事的宵小之辈,我朝有与贵国筹议之心,却非是废弃圣祖时缔结的盟约,此乃条例,还望宰相大人与二位将军签议。”
他说着,示意陈将军将手边一约盟书递去对面。
北狄宰相目光扫过,浑厚的一掌拍在了案桌上,“你要我们杀百姓?!”
徐鉴实吃了口茶,端着茶碗的手稳稳当当,他道:“欲挑两国之战,便是千古罪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留。”
“你莫不是想要我族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看来,宰相大人也心知肚明,那屡屡冒犯我边境百姓的宵小究竟是何身份,我朝官家仁厚,不愿见民生疾苦,方才遣我北上与贵国筹议,可若贵国非是诚心,我朝自也不怕,还请宰相大人回禀北狄王,若是不能约束官僚,我朝也大可援手相助。”
“你!”
“今日之筹议,桌上文书还请签立。”徐鉴实道。
帐中气氛剑拔弩张,陈将军咽了咽唾沫,垂着的手不觉攥紧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北狄将军轻嗤了声,看着徐鉴实的目光滔天恨意,“若是你今日命丧在此,怕是贵国要吃亏些。”
“我生我死,与朝何干?”徐鉴实道,“今日便是将军死在我朝营帐,贵国也不过是有个发兵由头罢了,有几人念你,又有几人斥你?”
北狄宰相神色一变,“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不曾想在堂堂太傅身上竟是得以见着。”
“既知是手段,又何以蠢得上当?今日之滋事,我朝官家遣的是我,又方知来日是筹议使臣,还是大军压境?”
“听闻太傅大人曾议和出使,今日得见,却知是所言非虚了,当真是巧言善辩。”
徐鉴实不在意他的嘲讽,朝他桌案伸手,“请。”
北狄宰相脸色嫌恶的顺着他的手势,朝那文书看了眼,粗声道:“这盟约文书,我要带回给我王过目。”
徐鉴实也不拦着,颇尽风度的将北狄三人送出了营帐。
“太傅,若是北狄不愿签立怎么办?”陈将军皱着脸问。
徐鉴实遥望西南,片刻,语气中温和散尽,带着些锐利之意,“大军驻扎雁门关,无妨他们放肆。”
陈将军:!
那日崇政殿,徐鉴实清楚的看着年轻的帝王眼底的野心勃勃。
圣祖定江山,太祖治国,往后帝王,无人能出其右。
我朝至如今,安稳许久,五州也在北狄手中太久。
赵徵,他要中兴,便要一件史书铭记的功绩,要山河安稳。
粮草自各地调集,大军驻扎雁门关,也不过是比徐鉴实一行晚两日罢了。
筹议又三日,夜半之时,忽的狼烟起!
“袭城了!”
第71章 血日来临。
营中兵戈马蹄声四起。
徐鉴实被惊醒时,还能听见帐外有人吩咐仔细粮草。
他拢着披风出来,便见营中四处点起了火把,烈烈寒风,火光猩红,到处都是疾奔的将士,点兵遣将,气氛紧张透着股肃杀之气。
“太傅。”
守营帐的禁卫军拱手行礼道。
徐鉴实应了声,遥望烽火传来的方向。
将士们驾马赴战场,马蹄声惊醒了这深夜。
坚若磐石的城墙上,陈将军望着那城外黑压压的一片,眉头紧皱,粗声喊:“斥候呢?”
“没回来!”
副将说。
他没说的是,这会儿没回,大抵是回不来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嘶吼声夹杂着箭雨破空,云中镇的城门被北狄将士砸得摇摇欲坠,好似一记又一记的重石砸在将士心口处,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将军临墙而站,眯眼打量城下兵马,“谁带的兵?”
副将在旁也努力的睁着眼睛看,“太黑了,瞧不清。”
流矢破空飞来,二人朝旁躲开,肩膀撞在了一侧石墙。
咣的一声,不疼,但也惹人心惊。
“闭城不战非是长久之计,将军,末将请战!”旁边年轻气盛的小将拱手道。
“歇着吧!”陈将军没好气道。
没了斥候,便是失了眼睛,他们此刻连城下人马多少都尚未可知,战什么,去送人头吗?
底下的攻城足有两刻钟,两个身穿盔甲的小卒上了城墙,禀道:“将军,粗略估计,城外得有两千兵马。”
说话那人略停顿,又道:“瞧着像是北狄的精锐之师。”
“两千……”陈将军念道。
草原各部落聚成一个王庭,逐水草而居,比不得中原地广人丰,边关驻扎的大军顶多五千精锐,今夜竟是出了半数?
可端瞧太傅的神色,分明是笃定北狄会签立那纸盟书,今日天亮,那北狄的宰相便要过来签文书了,总不能拖拉三日,便是为着他们今夜松懈而攻城吧?
“可瞧清那带兵之人是谁了吗?”陈将军问。
那两个斥候小卒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为难。
“说啊,吞吞吐吐的做甚!”陈将军啧了声,急躁道。
“回禀将军,是孟固安。”其一斥候说。
城墙上忽的陷入一阵短暂的失声,诡异又沉默。
孟固安是强大的,朝中的连胜将军,从戎之人,听其名讳谁人不仰慕?
他也是边关百姓心中的倚仗。
从前孟家守边关,百姓何曾担心过北狄铁骑踏入云中?孟家世代出战神,是立在云中镇的防线,有孟家在,有孟固安在,他们大可高枕无忧。
可便是这样骁勇悍将,投敌北狄,百姓篮子里的臭鸡蛋都能将孟家大门淹了去。
孟家倒下后,刚夺回的燕云五州又变成了失地,陈将军还是毛头小将时,跟着提携有恩的老将军,他们在云中镇扎根,可不管是他,还是老将军,竭力一生,都没能将五州收回。
陈将军没跟孟固安交过手。
说得仔细些,孟固安投敌后,有两年甚至是毫无踪迹的,都无人知晓他还活着,边关将士对他投敌还是身死之事尚且存疑。
或者说,边关许多将士,宁愿相信是官家鸟尽弓藏,也不愿信孟固安投敌。
而当此事确信,还是孟家大小姐死在孟固安手下之时。
自此,十几年,孟固安销声匿迹,听说是在北地王庭当了异姓王,称‘那颜王’,备受北狄王宠信,可不管旁人如何说,边关都没再出现过他的踪影。
“艹他娘的!”
不知谁粗声骂了句。
陈将军心口拔凉,沉沉的吐出口气。
箭矢如雨,嘈杂的重声夹杂着呼啸的寒风。
“将军!末将请战!”
“将军……”
陈将军抬了抬手,止住请战的众人,沉着吩咐道:“马副将,你带一千人马,从西门出,秦将军,你点一千人马,从东门出,咱们一起去会会那投敌叛国之人!”
“是!”
“末将领命!”
两位将军握着武器凛凛先行下了城墙。
一刻钟后,陈将军从亲信手中接过自己的长枪,身披夜色往城墙下去。
从前有多少敬仰,如今便有多少恨意。
孟固安可以不保护疆土,但不能将手中的刀,刀刃朝着故土将士!有多少人救过他,又有多少人撑起尸骨铺就他战神之路!
城墙上的弓箭手将那源源不断补上的攻城将士阻隔。
底下,城门同时打开,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刀剑与血肉混迹。
陈将军率一千兵马出城,厚重的城门在将士们身后缓缓阖上,在这浓墨夜色里,与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几欲融为一体。
黑夜模糊了人的视线,便是连耳边都尽是厮杀嘶吼声,金戈铁马,飞溅的温热鲜血,好像永瞧不见前方无尽头的黑。
营地里,一小队人马回来。
“吁——”
“将军!”
“太傅可在帐中?”
营帐中烛火亮着,隐隐瞧的见黑黢黢的身影。
“进来吧。”
帐中声音传了出来。
年轻的小将掀帘跨入,朝烛火旁静坐的人拱手道:“太傅,外面北狄攻城了,陈将军说,此次盟书大抵是签不了了,将军命我等护送太傅回京。”
徐鉴实身上披着件玄色氅衣,面上有些夙夜未眠的困倦,他捏捏眉心道:“不必操心我,让你们将军安心守城。”
“可……”军令如山,不敢违背。
“城中方起战事,我便连夜离开,来日百姓知晓,戳我脊梁骨事小,可营中将士瞧见我避战,乱了军心事大,”徐鉴实温声道,“谁的性命都紧要,我与旁人无甚不同,不过是提刀的手如今握着笔罢了,我帮不得你们战事辛苦,自也不好添乱,我便在此处,若有可尽绵薄之力处,请陈将军尽管开口就是。”
小将愣了愣,又行礼后退出了营帐。
北狄王庭。
烽火连天,夜半三更,斥候将军情报到了北狄将军帐中。
“孟固安?”耶律宝困得眼皮打褶皱,“他将兵马调走了?宰相不是说明儿议和?”
斥候也不知道啊!
他试探问:“莫不是汗王发了旨意?”
话出口,便被狠狠瞪了。
斥候连忙低垂脑袋。
耶律宝起身穿盔甲,冷哼道:“有什么旨意是单他知道的?这边关守将索性换成他孟固安去!”
不只是耶律宝,营中睡着的宰相也被惊醒了。
“这、这孟固安是得了汗王的旨意?”
耶律宝:……
前方战事未停,营中众人坐着,茫然又困。
哪怕是孟固安私自调兵去攻打,他们也不能此刻将人拦下,既已发兵,便如铉上之箭,断不能回头。
更何况,那盟书于他们是大耻,汗王本也有意发兵南下,孟固安若是能夺下云中镇,也是大功一件,破了这几座城池,打过雁门关,汴京便犹如他们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耶律宝抠了抠眼屎,问身边亲兵:“营中还剩多少兵马?”
“回将军,还剩三千。”
“去点两千,本将军去襄助他孟固安。”耶律宝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攻城便是要如此。
云中镇虽是有一万精锐,可他们草原儿郎,那是能以一当十的,数年不战,他倒是要瞧瞧,这是多难啃的硬骨头!
宰相劝道:“咱们都没收到汗王旨意,将军还是不要贸然出兵为好。”
“宰相也太胆小了些,才给汴京那些人欺负到了脑袋上,你能忍,我可忍不了,况且,那盟书订立百余年,要我说,早该变一变了!今夜便是良机!宰相回去睡觉吧,等我率大军得胜归来!”耶律宝粗声道。
将至五更,黑漆漆的天色变得蓝雾雾。
马踏尸身,溅起的都是人血。
陈将军气喘吁吁,啐了口血腥气重的唾沫,双臂沉得厉害,一后背相靠的副将也精疲力竭,身上几道刀伤渗血。
“将军,我掩护你回城!”副将粗声嘶哑道。
“快了,天快亮了。”陈将军抹了把脸上不知血还是汗,手中长枪快速抡出,将一个北狄小兵收了命。
两个时辰,竟是如此之慢,慢得让人想死,却又不甘心真的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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