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湘掀开帘子,朝两侧瞧瞧,没瞧见预想的人,手中帘子放下,忽的又一顿,目光在跟在马车旁的几个兄弟身上一一扫过,很是仔细。
姚明山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凶道:“瞧什么呢?”
姚宝湘哼了声,没答话。
她放下帘子,低声问:“泱泱,你莫不是瞧上他们谁了?”
华缨:“……不是。”
也不怪姚宝湘有此猜想,委实是华缨今日穿着打扮,好似是闺阁中娇羞的小姐,只为情郎一观。
小发包上簪着振翅的蝴蝶银簪,额前描花钿,对襟的裙衫漂亮繁复,便是往日入宫宴,都未见她这般盛装。
华缨鼓了鼓脸颊。
这要她如何说嘛。
说……赵徵可能会来堵她?
还是说,她在期待着见到谁?
马车行过御街,自北门出。
马蹄声清脆,街道两侧小贩叫卖声嘈杂。
华缨掀起身侧窗帘,双臂趴在窗棂处,沿路望着那御街后巍峨肃穆的宫殿。
北郊城外有座腾龙山,官道修建,汴京子弟登高最喜去处。
同行的都是姑娘家,有修好的石阶官道,总归是好走些,山上不时还有凉亭以供休憩歇脚。
马车一路到腾龙山下,几人跳下马车,拿了干粮水囊拾阶而上。
姚明山从另侧绕过来,打趣华缨道:“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会情郎呢。”
华缨眼珠子木了下。
“是吗?”
“不是吗?”姚明山一脸的促狭问。
华缨:……
她默默的跟芳表姐换了个位置,谁要跟聪明鬼说话啊!
几个姑娘走在前面,姚明琢和姚明山兄弟俩跟在后面,防着她们脚下打滑滚下去。
姚宝湘勾着端庄拎裙摆的华缨的手臂,与她说笑话儿,“姚明牧也想来呢,但他要上学堂,昨儿还撒泼打滚儿的说要告假,给大伯揍了哈哈哈哈……”
姚家这仨兄弟,华缨都熟,大表兄稳重,二表兄仗义,豪气云天,三表兄却是纯良天真些,像是快乐的米糕。
华缨听得不禁唇角抿笑,忽的抬眼,在那高耸入云的石阶之上,看见了一道身影,霎时脚步一顿,心口乱了呼吸。
是赵徵。
他今日穿了件墨蓝圆领斜襟袍子,站在半山腰处,那双眸光平静的望来,好似沉沉暮霭。
姚明琢几人也看见了赵徵,连忙行礼,“官家万福。”
华缨好似方才惊醒般回神,眉眼敛起,垂首仓惶福身。
果真,还是不适应的。
撒野惯了的人,哪里会在一朝夕间敛起本性?
可她与赵徵之间,唯有她去适他。
“平身。”
自上一道声音传来。
气氛僵滞又尴尬,姚宝湘脖颈僵直,都觉得那日与赵徵同桌而食,好似黄粱一梦罢了。
她尚且如此,那泱泱呢?
想着,姚宝湘偷偷转着眼珠子去看华缨。
华缨垂着眉眼,脸上无甚神色,澄明的日光下,那额间的花钿衬得这张脸愈发的娴静无色。
“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徐大小姐。”赵徵望着那下阶上站着的人道。
姚家几人面面相觑,“泱泱,我们去上面等你。”姚明琢说。
华缨‘嗯’了声。
华敏不愿走,小眉头皱着,看看上面的赵徵,又看看她阿姐,最后还是被姚宝湘拽着走了。
山野幽静。
二人一上一下的站了良久。
华缨垂落的目光里,墨蓝的衣摆被风卷起,那双腿脚停在了她面前。
指甲掐进了掌心,华缨抬眼,笑着问:“官家要问何事?”
赵徵平静的望着她灿若芙蓉的脸,片刻,启唇问:“书信可有收到?”
“书信?”华缨作势想了想,“近日是收到几封书信,可都是无落款名讳,我当是谁玩闹,还未拆开瞧过,殿下怎知书信?”
她语气恰到好处的惊讶,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却是安静极了。
先前未收到只言片语的回信,赵徵想,她只是忙,后来又想,她许是未得他什么承诺,生了怯意,可是至此时,亲眼瞧着这双眼睛,赵徵忽的明白了。
她将他划在了楚河一端。
这些时日压抑的欲念,在此时如出笼的猛兽,赵徵袖袍下的手隐隐发颤。
“啊……是官家让跟着我的人禀报的吗?”华缨恍然似的说。
“徐华缨!”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落下。
华缨未合上的唇瓣轻动了下,脸上堆叠的笑意缓缓落下。
赵徵不让她装傻充愣,非要将二人之间那层纸窗撕开,无论多不堪,他都要瞧得真切,半分体面不留。
华缨有些疼,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又好似,她是那纸窗。
“你那日说的心意,可还有半分?”赵徵问。
比半分多,华缨心想,赵徵可真谦虚。
“那书信为何不敢拆,为何不敢回信?”赵徵又问。
华缨看着他,那双眉宇间好似山高雾浓,她未曾听过他这般语气,很平静,却是隐隐又云雷缠着,让人无端生出些寒意。
华缨脑子里忽的冒出了‘伴君如伴虎’这话。
他方才在那位置上坐了两月,已然染了帝王习气,可她从不觉得,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都是放屁!
“官家想要我说什么?”华缨问,她脸色冷了下来,“官家高居庙堂,我坐乡野,若非我祖父乃是当朝太傅,官家可会多瞧我一眼?我徐家满门乃是官家朝臣,侍奉君主忠心不二,如今官家顺利继大统,何必劳官家以姻亲借势?”
她一字一句,好似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往人心口捅。
赵徵脸色沉得可怖,“你再说一遍。”
华缨:。
第68章 臣愿往。
都说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华缨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徵那双生气的眼睛,很奇怪,连月的害怕与担忧,在这一瞬间却是遍寻无踪。
她向来在他跟前放肆,撩拨逗弄的事也没少干,可赵徵也不知是有意纵容,还是……旁的缘故,总是显得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方才的违心之言,开口时便是为了逞一时之气,可此时,华缨也说不明白,为何忽的想看看他发脾气。
“殿……官家莫不是被我踩到了痛脚,恼羞成怒?”华缨问。
赵徵看着她,那双眼底的情绪逐渐从阴沉变得失望。
华缨心口忽的沉了下,唇瓣嗫喏,正欲开口,便听赵徵道——
“徐华缨,你当真是无心。”
秋风卷起丝缕的木香,宽袍墨蓝的衣袖擦过华缨的披帛。
她脚尖轻转了下,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朝山下走去,秋风猎猎,那道孤傲的身影行过几道弯石,便瞧不见了。
而手她里,被塞了一只沉香木匣。
华缨心口坠得紧,不知是因赵徵那句失望至极的指摘,还是因手中沉甸甸之物。
赵徵,竟是将皇后凤印给了她。
一整日,华缨魂不守舍,脑袋好似趴在了赵徵身上下山了似的,她干巴巴的扯着笑,陪着表姐们登高处,插了茱萸,傍晚时分回府,安静下来,神魂逐渐归位,迈进春居堂,却是见正房的门开着,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忙进忙出。
华缨走过来,便听他爹爹喋喋不休——
“厚棉被要带着,仔细将我冻着了,捂手的小金炉也别忘了。”
“吃食不必带太多,外面的酒楼也很好吃。”
“老头儿该是要给我带银子的吧,总归是不能让我风餐露宿……”
“要出门?”
华缨进来,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和地上摆着的五口漆红大箱子问。
“回来啦,”徐九涣咬着颗红果看过来,说:“今儿老家传了信来,说是你堂祖父身子不大好,你祖父看过信,求着让我回去瞧瞧。”
华缨怔了下,无暇戳破他这话里的吹牛,问:“回晋陵?”
“咔嚓!”徐九涣咬了口脆生生的红果,含糊应了声,又道:“汴京与金陵相隔千里,这一去,过年我未必能回来呢,压岁银子别忘了替我要,都攒着等我回来花……”
当真是操心的紧。
华缨站在屋里,耳边爹爹絮絮叨叨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唯有袖中那棱角分明的匣子沉甸甸,也格外烫手的紧。
华缨看着绿稚姐姐带着两个小丫鬟忙得脚不沾地,片刻,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胸口好似长了蝴蝶翅,扑棱扑棱的忽闪,她幽幽出声说:“我也去。”
徐九涣说了一半,忽的卡了下,“啥?”
反应过来,他故作为难道:“你是大姑娘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黏人了……”
华缨扭头就走。
“欸——”身后声音喊。
华缨不回头。
“你自个儿收拾衣物啊,明儿早就走!”
翌日,早朝散。
赵徵从殿中出来,闻津跟了上来,禀道:“官家,刚才暗卫来报,说是徐大小姐与徐大爷今日一早便驾马出城了。”
赵徵未出声,抬脚朝后面的崇宁殿走。
今日天色灰蒙蒙的,好似酝酿着一场雨,压得人心口也沉沉的。
闻津觑一眼那阴沉的脸色,硬着头皮又道:“二人背着行囊,瞧着是要出远门。”
话音未落,前面那道明黄身影蓦地脚步顿住,回首看来。
闻津只觉得周遭气氛凝滞,让人头皮发麻。
好半晌,赵徵说:“让老八去跟着,无妨她做什么,护她安危。”
闻津张唇想问一句,老八都被徐大小姐捉住行踪两回了,要不换个旁人,可对着那张肃然冷沉的脸,又将这话吞了回去,“是。”
将有月余,国丧将过。
案牍上多了几张劝新帝立后,充盈后宫的奏疏。
赵徵看过,冷置一旁。
没过几日,却是有朝臣当朝奏禀。
新帝年幼,可也谦逊,朝臣议事之时,多听劝。
立后纳妃的奏禀一出,拥立者众。
徐鉴实站在文臣之首,手持朝笏,躬身垂首,不发一语。
底下朝臣商议热切,哪家姑娘容貌端庄,哪家姑娘秀外慧中,便是芳龄几何都知,不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众人都避开了华缨。
赵徵面色沉肃,未置一言。
有人察觉,闭上了嘴,殿中逐渐安静,众人后知后觉这股沉闷气氛,偷偷的去瞧上方端坐的帝王。
待得鸦雀无声,赵徵沉声道:“诸卿坐朝堂,后宫之事,不必再提。”
“皇嗣乃国之本,官家再请三思。”谏官道。
赵徵默了片刻,道:“先帝驾崩不足百日,尔等莫不是忘了,他荒淫女色,废寝忘朝的教训,如此劝谏,卿心何安耳!”
“官家息怒!”谏官连忙跪地请罚道。
冤死了!
谁家谏官不劝谏官家早日开枝散叶,绵绵瓜瓞,稳固国本?
“先帝子嗣众多,纵然来日我不立后,不育皇嗣,国本也断然断不了,诸位幼弟学业之事,还劳太傅费心。”
众臣:?
啥意思?!
赵徵却好似没发觉这一语掀起满朝哗然,径自散朝。
前朝之事,不过半日,便传到了平嘉太后耳中。
晌午时,平嘉太后身边的嬷嬷来请赵徵。
昌隆帝驾崩之后,平嘉太后便搬到了福寿宫,历代太后的宫殿。
赵徵去时,平嘉太后身侧伴着两个妙龄女郎,容貌与苏扶楹有几分相像之处。
“表兄万福。”
二人齐齐福身见礼道。
赵徵眉宇间透出些厌恶来,“母后既是身子无恙,我便回前殿批阅奏章了,国体事忙,若无要事,日后便少来请安了。”
“官家再是公务繁忙,吃顿饭的时辰还是要的,”平嘉太后淡淡开口,“这是你外家的两位表妹,进宫来给我请安,不是外人,不必拘礼。”
说罢,平嘉太后道:“摆膳吧。”
殿中伺候的宫人福身退下去准备了。
“母后若是要人陪同用膳,我去吩咐学宫的几个幼弟,晌午不必回皇子所,过来与母后一同用膳。”赵徵说着,朝平嘉太后拱手见礼罢,折身往外走。
啪的一声,茶碗碎在了地上。
身后平嘉太后怒道:
“如今便是一顿午膳,都不愿陪我用了?官家手掌大权,可还记得孝道?”
赵徵爱惜名声,是以,依着平嘉太后将昌隆帝死因作伪,他未置一词,也因此,他将韩太妃及那遗腹子都留下了,还派太医好生照拂。
虽是韩太妃那遗腹子未留住,但也不妨他在民间仁善的声望。
此时,平嘉太后以孝道来压他。
赵徵脚步停了片刻,回身道:“母后也知,如今我继大统,掌君权,我何须以姻亲借势?”
平嘉太后神色骤变。
“朝臣若是忠君,我自是用他,荣华富贵还是权势,我都给,又何必以借势姻亲?”赵徵又道,“可若是生了旁的心思,姻亲与否,都绊不住我。”
说罢,他也没去看平嘉太后变得难看的脸色,脚尖一旋,出了殿去。
天渐凉,树叶飘零,如今空落落的枝叶间都不剩几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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