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鉴实:“多谢世子,雨天路滑,世子路上当心。”
“是,谢太傅。”
一场秋雨一场凉,今日雨后,便是入了秋。
徐鉴实从学宫出来,望着雨幕片刻,缓缓舒了口气,踩着宫铃下值出宫了。
几日终有所成,教孙女去!
第8章 爹爹走呀~去读书啦~……
汴京城连日阴雨,好容易待得放晴,徐九涣心也变得晴朗!
休!沐!啦!
院儿里静悄悄的。
徐九涣睡得日上三竿,醒来时天光大亮,丫鬟们听见摇铃响,这才步伐轻快的端着银盆热水的进来伺候。
“泱泱呢?”徐九涣用温热的巾子擦脸,问了句。
“大小姐一早便被老爷差人喊了去,早饭都是在正院用的,绿稚姐姐跟了去伺候。”小丫鬟道。
徐九涣不觉乐了声,难保没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丫鬟瞧他一眼,眼神颇怨,抿了抿唇不说了。
徐九涣慢慢悠悠的用过温着的早饭,晃去前院老头儿的书房,也没进去,在廊下便听得闺女朗朗读书声。他翘着唇角乐了会儿,轻手轻脚的溜出府去了。
“……亲戚故旧,老少异粮,妾御绩纺,侍巾帷房……”[1]
小泱泱两只小手捂住耳朵,“祖父,无聊哦~”
徐鉴实眼皮一跳,又来了又来了……
“泱泱,凡读书……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2],你如今年纪小,千字文正适宜开蒙,要多读多写,才会日有进益,切记浮躁,不可与你爹学。”徐鉴实一字一顿,耐心道。
泱泱仰着脑袋望着他,苦兮兮道:“千字文无甚意思,百家姓也不过如此,我都识字啦~”
徐鉴实也看着她,心里叹声气,若是那逆子,他只管用戒尺管教便是,但是孙女乖乖软软的,他如何下得去手?
徐鉴实想了想,道:“泱泱,若你端正认真,今日我们便少学一个时辰,祖父带你出门去逛逛,可好?”
泱泱双手撑着小脸儿,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可今日本就是要读一整日书呐~两个时辰也不多啦~”
徐鉴实:……
不好哄。
秋日未央,开着门窗,赏了半刻秋景。
徐鉴实瞧着孙女晃悠着小腿,吃完一碟澄沙团子和玫瑰酥饼,温和笑道:“不可贪多,晌午饭要用不下了。”
小泱泱喝了两口热茶溜溜缝儿,一副吃饱喝足的悠然自得的小闲模样,“晌午肚肚又饿啦~”
歇了半刻,小泱泱也勉强能读书啦。
倒是徐鉴实将那千字文放下了,从抽屉里翻出另一卷来,“泱泱既是不愿读千字文,那祖父给泱泱讲些旁的,可好?”
“好!”
小泱泱激动拍手手。
“先秦之时,有位学者名曰庄子,一日,他与友人惠子在桥上游玩,鲢鱼出游从容,这句是说,欸,你瞧那鱼游的畅意,悠闲自得……”
……
“来,跟祖父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华缨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子非我,安知我吃鱼之乐?”
徐鉴实:!
忽的,秋阳里,一道响亮又洋洋得意的声儿传来——
“闺女!快来,爹钓到了一条胖头鱼,你想吃麻辣还是红烧?”
裤脚打着卷儿,鞋底满着泥的徐自若拎着条十斤重的鱼欢快跑来。
华缨手里的书一扔,喜滋滋:“来啦!”
“……连日的雨,这瞧着这胖头鱼是被冲了上来,你爹我一钓一个准儿!”
小泱泱瞧瞧他满身的泥,打绺的头发,卷起的裤脚,小鼻子皱了皱,戳破道:“别吹牛嗷~”
徐鉴实攥紧书卷,怒目圆睁的瞪向门前!
这个逆子!
他的戒尺呢!!!
晌午时分,碧云天升起缕缕炊烟。
用过饭,丫鬟们进来将碗盏撤下,伺候茶水。
徐鉴实抬眸瞥向那屁股一抬便要走的,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与泱泱一道来我书房听讲。”
“噗……”徐士钦被漱口的茶水呛得咳声不止,“爹,他、他……”
再是不济,又何至于与三岁小娃娃一同听讲?
但对上徐鉴实瞥来的目光,徐士钦将那后半截儿的话咽下,专心致志咳嗽去了。
徐九涣听笑了,扭头难以置信,“我如今二十有三,不是三岁。”
徐鉴实不与他掰扯这个,道:“你若不来,今日起,便断了你院子里的一应花销。”
徐九涣:……
老头儿学坏了。
从前他可是不屑用这种手段的!
小泱泱捂着小嘴儿偷笑。
嘿嘿~
父女俩走了。
徐士钦才低声劝道:“爹,您就是想规训大哥,也不必让他与泱泱一起吧?”
徐鉴实摇摇头,放下手中茶盏,道:“人之聪慧,便总觉得旁的不过尔尔,无甚意趣,你兄长天资聪颖,如今瞧着,泱泱更胜一筹。”
他说着,瞧了眼次子,又道:“我记得,从前为你开蒙之时,千字文百家姓,教授有月余,而如今泱泱学了不过短短十日,这两卷启蒙之物,于她就像是阿敏手中的鼗鼓。”
徐士钦脸上有些臊,嘀咕道:“我也只学了一月……”
“今日我教她读庄子,读过一遍,她便记得了,竟是还能举一反三,如此之才,更要费些功夫。”徐鉴实道,“你兄长虽是不济,但这么些年,读书自是比泱泱多,知晓的也比她多,二人同读,方能激得泱泱更求知若渴。”
徐士钦:……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
回院子歇息了不过半个时辰,徐鉴实派来催促的小厮便站在了门前。
“大小姐,该走了。”绿稚道。
小泱泱吃着甜瓜醒神儿,“不急~等等爹爹~”
话音刚落,正房门被人自内打开,一张满含怨气的脸露了出来。
小泱泱咧嘴笑,欢喜招手道:“爹爹走呀~去读书啦~”
徐九涣:。
学生来得比先生还晚,徐鉴实掀起眼皮瞧了眼,倒是没挑他们的理儿。
徐九涣不发一言的坐在了摆在旁边的桌椅前,怨气冲冠的瞥向自家老头儿。
徐鉴实没看他,瞧着泱泱坐好,才翻开书卷。
还是上午时讲授的庄子二则。
徐九涣惫懒的耷拉着脑袋,听了几句,眉头稍皱起,再听几句,脑袋抬起了。
“庄惠二人在哪儿同游?”他问。
徐鉴实扫他一眼,“凤阳濠梁。”
徐九涣捏拳,“那你怎不提及?”
“此非要紧。”徐鉴实道,“泱泱年幼,知其道理便可。”
徐九涣:!
他不服!!!
“……我幼时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徐鉴实唇角动了动,看向泱泱,解释道:“濠梁,是名曰濠水的桥上,庄子惠子二人,便是站在这濠水桥上看鱼。”
“濠水在凤阳?”泱泱问。
徐鉴实颔首,“庄子就说,回到这问之初,你问我如何知晓鱼之乐,便是知晓我知道,如今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的。”
“‘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徐鉴实欣慰颔首,瞧向长子,道:“你也读一遍。”
徐九涣:……
哦。
他与那竹叶纹窗棂前的雪千岁,同是盆栽。
“爹爹读~我不笑话你~”泱泱贴心道。
呵呵。
徐九涣不看桌案书卷,瞧着她白生生的小肉脸,存了心的欺负小孩儿,将那庄子二则从头背到尾。
小泱泱眼睛都亮了!
“喔~厉害哦~”
徐鉴实心口稍熨帖,此子勉强……尚可。
尚不过两日,徐鉴实便寻不到人了!
不是今晚同窗设宴,就是明晚同僚宴请,总有地儿能吃酒,也总有事忙!
徐士钦瞅着老爹的神色,迟疑道:“可要我……去将他逮回来?”
徐鉴实深吸口气,道:“不必,开饭吧。”
楼里。
徐九涣竹著轻敲茶盏边沿,和着那珠帘后姑娘悠悠的琵琶声调子。
桌上皆是着锦缎,束金玉冠的爷,亮着嗓儿调笑,惹人耳畔泛热,鼻端脂粉压过了桌上酒菜香。
“这般坐着有甚意趣,一起啊。”有人促狭的朝徐九涣抬了抬眉,
徐九涣轻摇首,半阖着眼似是沉溺于那乐声。
“罢了,他从前便如此,哪回出来不是独坐着的?”有人笑劝说。
赵士宁与怀里坐着的舞姬偷了个香,端着酒盏晃过来徐九涣身侧,道:“别敲了,那琵琶女卖艺不卖身,听听得了。”
徐九涣半阖的眸子掀开一道缝,眼底猩红,漫不经心的笑道:“你当我是要如何?”
赵士宁瞧着他没说话,片刻,凑过头来低声道:“你……可是有隐疾?”
徐九涣无语睨着他。
“你不必瞒我,若是如此,我偷偷替你寻御医瞧瞧,”赵士宁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那些个满腹经纶的,不定比我都会玩儿呢,你说泱泱是你闺女,可你又未娶妻,也没姬妾,哪个替你生的?”
赵士宁越说越深觉如此,抬手拍他肩膀,又道:“这档子事当真畅快的紧,你……”
徐九涣将他扒拉开,霍然起身,整了整衣摆道:“你们玩儿,我回去了。”
话音落,琵琶声骤停。
“欸——”
徐九涣抱起桌上赵士宁给的匣子,提着袍摆下了木梯去。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多惑。
赵士宁摆摆手,“太傅在家呢,他哪里敢晚归?”
众人笑笑,继续玩乐。
汴京城中的热闹,与四年前并无区别。
自官家消了宵禁,这汴河两岸的热闹便通宵达旦,灯火长明。
徐九涣是个混账子,从前与那些纨绔子弟混迹,这花楼也没少来,多是孟灵拎着棍子来揍他,才草草散了去。
可……
徐九涣望着垂落的灯笼想,再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第9章 三尺飞雪。
入了凛冬,礼部忙了起来。
十二月初的万寿节,年节的宫宴。
一张张的条子往礼部递,便是众人皆知来‘闲着’的徐九涣,都领了颇多差事,忙得脚不沾地。
变故就发生在他下值时!
雪冷街寂的承天门前,他家的马车不在!
徐九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家时,冻得脸青鼻肿时,那家子在吃拨霞供!!!
没等他!!!
他进来时,一张张脸上神色皆诧异。
宋喜飞快的眨了眨眼,“额……去给大爷将碗筷奉来。”
“是。”小丫鬟脚步匆匆的跑了出去,连家里平日不可疾行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委实是……
他家大爷的脸太吓人!
“……你不是吃酒去了?”徐士钦目瞪口呆的问。
徐九涣站在门前狠狠一跺脚,跺得靴子底雪沫飞溅,“你还说!”
徐士钦心道不好——
“就是你!我往日都等你下值!你竟然不等我,还冤枉我去吃酒了!”徐九涣手往那茫茫雪景一指,凛凛道:“瞧见那三尺飞雪了吗!那是我的冤屈!!!”
几人:……
徐鉴实轻咳了声,抬手压了压发颤的眼皮,“回来了,便去净手,过来坐下用饭。”
丫鬟悄悄的将碗筷摆好,便嗖嗖的退了出去。
“哼!”徐九涣气得胸膛起伏,“阿嚏!”
小泱泱爬下椅子,过来拉爹爹,哄道:“我们还没吃呢,不是剩饭啦~”
小姑娘手暖乎乎的,碰得他冻得似冰的的手也没松开,“泱泱给爹爹暖手~”
“还是闺女好。”徐九涣哼声道。
徐士钦椅子被他经过时踹了脚,脸上讪讪也没吭声。
下值后他在马车等了两刻钟,也没等得徐九涣出来,当真是以为这厮又跑去吃酒了,便自个儿回来了。
谁知这人今儿倒是比他晚上这许多。
转念忽的想起,要到万寿节了,礼部是该忙了。
翌日,徐九涣便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告假了!
倒也非是装病,昨夜里便发了热,捱到清晨才让人去请了大夫来。
徐鉴实没过来,只让人将大夫请来问过两句,而后戴上官帽去内阁了。
礼部,周茌捏着袖袋里的条子,险些气得歪了鼻子,但只好声好气的将替徐九涣告假的徐士钦送了出去。
站在廊下许久,周茌折身进去,至晌午时,悄声的出了礼部衙门。
厢房里,铜锅沸腾,肉片放进去,如浪里雪白,转眼红透。
“殿下,莫不是徐鉴实那老贼知晓了吧?”周茌悄声问。
紫衣华服,满身尊贵的男人嫌恶的瞥他一眼,“他是狗吗?你尚未动作他便嗅到了味儿?”
周茌闭了嘴,垂了首。
“此事且先按下,暂观望两日,若是徐九涣回来,你便将这差事如初的交给他,若他当真要避过去,便先罢了,之后还有宫宴,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迟明年,本王定要登上太子位。”
“臣祝殿下早日达成所愿。”周茌替他斟酒,殷勤道。
不知筹谋的徐九涣,吃过一贴子药便睡了过去,直至晌午方才醒来。
锦被里暖烘烘的,小姑娘四仰八叉的睡得像个小猪。
徐九涣用过药睡得沉,都不知她何时跑了过来。
他抬手捏捏她的小鼻子,小姑娘张开嘴巴呼吸,也不知做甚美梦,仍不愿醒。
徐九涣将她抱起,摇铃唤了外间的丫鬟进来。
“主子,可是要用饭了?”小丫鬟问。
清晨便没用多少,腹中早已空空,徐九涣点头,“摆饭吧。”
片刻,泱泱伸着懒腰在他怀里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爹爹~”
徐九涣‘嗯’了声,替她将衣衫理理好,小肚子盖住,道:“何时过来的?”
“绿稚姐姐说,爹爹病啦~”泱泱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小手捂住他额头,撇着嘴巴摇脑袋,“烫手手~”
徐九涣懒洋洋的‘嗯’了声,屈着条腿靠在枕上,手指抵着她的脑门儿,道:“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往我被子里钻,知道了?”
泱泱摇头,掰着手指头给他瞧,“泱泱才三岁~”
“三岁也是大姑娘了。”徐九涣将她手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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