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院子里的姐姐说,大姑娘就能嫁人啦,泱泱何时嫁人?”
“……起来,用饭去。”
今日风雪依旧未歇,灰蒙蒙的天瞧不见丁点亮光。
顾着徐九涣风寒染病,小厨房做的皆是清淡菜色。
绿稚提前让人将饭菜分开,以免主子将病气过给小姐去。
小泱泱吃着寡淡无味的饭菜,也不闹人,乖乖的吃完喝了碗汤,又爬去了榻上。
徐九涣吃过药,嘴里含了颗蜜饯儿去苦,趿拉着鞋过来,朝闺女拱起的小屁股上轻拍了下,“刚用过饭,别趴着。”
到底是病着,神思不济,徐九涣坐着跟闺女搭了片刻小木头,便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风雪愈发的大。
绿稚扫落肩侧的雪进来,正欲言。
泱泱侧首,朝她摇摇头,放下半成型的小木屋,蹑手蹑脚的下榻来。
绿稚愣了一瞬,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某个人。
泱泱出了内室,又往门前走了几步,才问:“绿稚姐姐可是有何事?”
“……二夫人差人给主子送来些补身子的良草和汤。”绿稚也压着声道。
“收着吧,”泱泱说,“若非,怕是婶娘心里过意不去。”
绿稚与她见礼,退着步子出去打理了。
这才放觉,背后竟是悄声起了汗。
徐九涣这一告假,便告到了休沐。
周茌等得心焦,只能将手上之事吩咐了下去,放过这回。
这隆冬时节,徐家倒是做了场宴席,二小姐徐华敏的周岁宴。
并未大摆筵席,只是请了徐家交好的几家来吃席面,徐士钦亲近些的同僚,宋喜的娘家人,关起门来热闹一番。
最先到的,是武定伯府姚家的。
老夫人今日也来了,穿着一身枣红缂丝袄子,带着同色的抹额,瞧着精神矍铄。
徐家夫人故去了,如今内宅招待女眷的只有她外孙女,她虽是家族没落,但是年纪在,也可撑些场子。
几个儿媳今日也穿戴体面,搀扶着老夫人一同被迎进了府。
“又不是外人,你怀着孕,何苦亲自来迎?”老夫人心疼道。
宋喜前些日子被诊出了喜脉,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如今尚且瞧不出来什么,但她娘家是去传过喜的,自是知晓。
宋喜笑道:“也得多走走。”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往后院儿去。
跟着来做客的小子们,吵着嚷着问:“泱泱妹妹呢?”
“时辰且早,泱泱过会儿来。”宋喜道。
天朗气清,徐九涣在院中凿木头,他的病没好利索,索性懒怠去待客,只等晌午吃席就是了。
他如此,徐鉴实也懒得规训他许多,由着他性子。
前院客盈满门,倒是显得后院寂寥些许。
徐九涣吹去木屑,扭头瞧向屋里擦拭弯刀的闺女,笑着打趣:“想你娘了?”
泱泱抬起脸瞧他,“爹爹不想吗?”
徐九涣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湛蓝的天,片刻才答:“才不想呢,她都将我忘了。”
泱泱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只见缓动流云,“可我想呢。”
时辰要到抓周时,父女俩才往前院去。
前堂坐着许多人,厚厚的红缎棉毯子上,小阿敏软乎乎的坐着,好奇的瞧着逗她的众人。
泱泱进来,福身与诸位夫人见礼,被宋喜喊去了身边坐。
众人互相对个眼神,顿时了然。
汴京城中,哪有什么秘密?
徐家大爷中秋时回来,带回来个女娃,各府都听过几句,只谁都没见过罢了,今儿倒是瞧见了,模样长得标致,举手投足间也有贵女小姐的骄矜,想来是徐家好生教养着的,倒不大像是传闻般,徐大爷与烟花女子厮混生的。
不过,这话儿也就是在心里过过罢了,没谁不顾主家颜面,存心说出来恶心人的。
宋喜腰后靠着两个软枕,往泱泱手里塞了颗橘子,温笑道:“你表哥表姐方才还念着你,去玩儿吧。”
一群小孩儿不爱听大人说话,扎堆儿的凑在里屋闹,几人晃着手喊她来。
泱泱‘嗯’了声,却是停在了小妹妹旁边。
这些时日她常来,原还勉强抱得动小妹妹,如今倒是抱不动了,可小妹妹咧着嘴儿,伸着手,就要她抱。
泱泱小小叹气,两只手搂住她摇摇晃晃的小身子,嘀咕道:“你胖啦~”
她今儿戴了只镶嵌宝石的云纹手镯,是爹爹拿回来的,说是豫王给她戴着玩儿的,泱泱很喜欢,这宝石与她见着豫王那晚,他冠子上的宝石一样漂亮!
衣袖随着动作往上缩了缩,那手镯露出来些。
有眼尖的妇人瞧见,神色顿时变了变,不着痕迹的又扫一眼,神色难言。
金手镯于她们这般勋贵人家不值当什么,可那手镯上的蓝宝石却是难寻。莫说是一个小姑娘,便是她们这些勋贵夫人也鲜少有。
似是察觉到什么,泱泱侧首瞧来,目光对上一瞬,那夫人心口一震,勉强与她扯唇笑笑。
泱泱淡漠扫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打量罢了,不足为外人道。
抓周时,前院的男宾也过来了,嬷嬷拿出早先备好的东西在红缎子上摆开,徐士钦过去,将闺女抱着放在那红缎中间。
武定伯府的几个姐姐、哥哥们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喊着小阿敏去抓。
有喊抓那头花的,也有喊抓银稞子的……闹人的紧,但也喜庆。
小阿敏被吵得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抓着一只银匙不松手,往嘴巴里送,惹得众人啼笑皆非,她睁着圆眼睛不明所以。
泱泱戳戳她的胖肚子,嘀咕道:“你都胖啦,还吃~”
小阿敏眉眼弯弯:“咯咯咯~”
徐鉴实目光和蔼,看看胖乎乎的小孙女,又瞧瞧长孙女,而后在一众人中瞧见了长子。
徐九涣也看见了老爹,眉梢轻挑的问:干哈?
徐鉴实瞪他一眼,招呼男宾去前院吃席。
冬日寒风凛冽,哪怕今日日头足,也被刮得脸冰凉。
徐鉴实想:阿敏得爹娘庇佑,万事皆足,也不知泱泱幼时可抓过周,又抓了什么……
不知祖父所想的泱泱,一扭头瞧见张眼熟的脸。
“欸?世子!”
赵徵正欲走,闻声止步回首,看见了朝他跑过来的小姑娘。
徐家递出的帖子,自是没有送往王府的。
赵徵这个陵王世子,今日是跟着舅舅来的。
按理说,今日之周岁宴,苏家这般一等勋贵的镇国公府,徐士钦一介五品官等闲也不够下帖子的,可碍于徐家祖上与苏家沾些故交,是以,先前递出帖子时,徐鉴实以自己的名帖下了帖。
泱泱小可怜儿,朋友无几,但她记得这个世子!
她都不要赔礼道歉啦,可他也没带她进去瞧瞧那个hai~
赵徵:“徐大小姐。”
“你也来我家吃席呀~”泱泱欢喜问。
赵徵颔首,瞧一眼走远的舅舅,道:“我们得过去了。”
他身侧还有个弟弟,这是舅舅膝下子嗣,他的表弟。
泱泱顺着他的视线也朝门外张望,疑惑道:“可是前面的席更好吃?”
“我是男子,要坐外席。”赵徵耐心解释一句。
“可我们是小孩儿欸,小孩儿自己坐一桌!”
忽的,旁边冒出颗脑袋来,吃着栗子糖振振有词道。
这是姚家的小哥哥,几人都没跟着自个儿爹走,留在了房中。
泱泱点头,“祖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才三岁欸~”
后边儿立马跟上——
“我五岁!”
“我四岁!”
“我六岁!”
“糟了,我七岁……”
“喔~大哥去前面!”
“我才不去,大人没意思。”
赵徵从未见过这般吵闹的小孩儿,便是在学宫,众人也没有震破天的嗓门儿。
他轻轻呼出口气,正欲再次告辞。
忽的,后背像是被个秤砣推搡了下,踉跄两步。
是瞧见丫鬟摆好膳食,一群人闹哄哄的跑去坐席。
泱泱没跑,她将赵徵从头瞧到脚,似是对他这般空竹杆似的身子不满意,皱着鼻子道:“世子,你有点虚。”
赵徵:……
“我都不会被四表哥撞到啦~”她又得意。
旁侧瞧见自家儿子撞着陵王世子的姚三夫人,顿时倒吸口气,一口牙险些咬碎了去!
昨儿他爹揍他屁股,她就不该拦着!
这塌天大祸啊!
她正犹豫可要上前道歉,便见泱泱推着人走了。
姚三夫人跟了两步,一瞧,顿又吸口凉气!
一群混小子都跟世子爷坐一桌啦?!
徐家的主子没有丫鬟布菜的习惯。
两个丫鬟侯在门外,便听得一道颐指气使的声儿——
“你给我布菜!”
小泱泱啃着甜甜的排骨,闻言抬眼,便见对面的小孩儿一副等着人伺候的架势。
“你都四岁啦,还不会吃饭啊?”小泱泱惊讶道。
说着,存了心的刺激人,她握着筷著夹了颗蚕豆,稳稳的放进嘴里,“简单呐~”
赵徵扫一眼她得意的眉眼,看向表弟,道:“你自己用饭。”
“他不会~”泱泱说。
“我会!”
“哟~了不得哦~”
赵徵:……
“你家的菜不好吃!”苏家的被她气得脸红,故意挑剔道。
泱泱咽下香喷喷的肉肉,舔去唇上沾到的酱汁,问:“那你觉得哪处的好吃?”
“自是烧朱院的炙猪肉!”苏老八哼声道,又器满意得的说:“没吃过吧~你是你爹从外面带回来的野丫头,能吃过什么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便是觉得顶顶好了……”
“苏遮!”赵徵厉声。
不过六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可皱眉训人时,身上已然有了身居高位的凌厉。
桌上一群小孩儿顿时噤声,嘴巴里的肉都不敢嚼了,呆呆的望着他。
泱泱也被吓了一跳,抿着嘴巴,眼睛睁得圆溜溜。
“给徐大小姐道歉。”赵徵正颜厉色道。
苏老八不服!
可被他这般瞧着,唇嗫喏几下,还是从椅子上下来,像模像样的朝华缨作揖,“对不住。”
“苏遮。”
“……那话是我听小娘说的,对不住,不是嫌你粗野,”苏老八憋了憋,又极小声道:“你家的饭菜也挺好吃……”
赵徵眉微皱,起身与华缨作一揖,道:“对不住,家中对舍弟教导不足,口无遮拦,今日有负贵府之诚邀,改日舍下备薄酒,再给徐大小姐赔礼致歉,还望宽宥。”
两厢离得远些,那边女眷席上还未听得动静。
丫鬟犹豫,正欲去禀夫人,便听她们小姐开口了。
“备在烧朱院?”泱泱眨着清澈的眼睛问。
赵徵愣了下,而后颔首,“若你愿意……”
“我要带着妹妹!”
“好。”
泱泱满意了,握着筷著去夹云腿时,忽的想到什么,又抬眼,问重新落座的苏老八:“你为何喊你阿娘是小娘?”
苏老八:!
他嗖的扭头看向赵徵!
瞧见没!
她冒犯他嗷!
“因为他阿娘是妾室,他是庶出,自是要喊正室夫人为母亲的。”姚家七岁表哥道。
泱泱‘哦’了声,似懂非懂道:“他有两个娘呀~”
苏老八眼含热泪瞧向赵徵:!
表哥!!!
赵徵唇微动。
小表姐扯扯华缨袖子,低声道:“泱泱莫艳羡,不是好事。”
赵徵闭上了嘴。
泱泱:“哦。”
不懂,等会儿问爹爹!
用过席面,赵徵与诸人颔首告辞。
苏老八是抹着眼泪走的。
他再不来徐家了!
第10章 烂账。
午后日光惬意,徐府门前车马盛。
迎来送往,皆是锦衣华服,面目含笑。
苏余兴满面红光道:“小徐大人留步就是,不必与我客气。”
徐士钦稍拱手,道:“街路雪融,国公爷慢行,世子殿下亦是。”
“多谢。”赵徵还礼道。
道别后,苏家几人上了马车。
赵徵端坐一侧,瞧着满身酒气靠在软枕上的苏余兴,稍蹙眉,将方才宴席之间的事说了。
苏遮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怎能出卖他?!
苏余兴抬手搭在儿子脑袋上,呼吸间,酒气散了满车,“你当真说了这话?”
苏遮急道:“我道歉了!”
“你无诚心。”赵徵皱眉,面色端肃的拆穿道。
“我、我也没说错……”苏遮当真不服气,“她不就是自外面带回来的野丫头?我又没骂她!反倒是她骂我是小娘养的庶子!表兄你偏帮她!”
“徐大小姐非是骂你,”赵徵唇动了动,将话咽了去,又说:“她只三岁,哪里知晓嫡庶?”
苏余兴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打断表兄弟俩的争执,道:“阿徵,这是你亲表弟,日后也是你的左膀右臂。”
赵徵忽的不想说了。
“再者,你表弟也没说错,满汴京谁不知道,那徐家老大带回个野种?这话虽是不中听,但也无甚大碍。”苏余兴说着哼笑了声,又道:“咱们这种勋贵人家,你们兄弟俩与他们同桌而食,那都是给他们脸面。”
赵徵闻言不语,直至马车停在陵王府,他起身被小厮扶着下了马车,却是未如往常般,与他见一晚辈礼。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徵转身进府,径直去了陵王院子。
“父王呢?”
院中管家迎上来道:“老奴见过世子,世子寻王爷可是有要事?”
赵徵默了默,道:“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说罢,他折身出了院子。
衣裳沾染的酒气熏人,赵徵只差了小厮去与母妃报了声,自己回了院中去沐浴更衣。
管家也没敢耽搁,忙不迭的去了西处的一处院子,就见王爷身边跟着的侍卫在檐下守着。
他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侍卫步去门前,屈指叩门道:“王爷,世子寻您。”
房中动静停了一瞬,传来一道喑哑声。
“知道了。”
冬日里,门窗紧闭。
昏暗的光线落在窗棂处,紫金炉中香烟袅袅,嫣红的锦缎寝被夹杂着巴掌大的轻纱,胡乱堆在脚踏,纱帐半遮半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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