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豹兀自打了个呵欠,起身慢悠悠挪动到苏鸿身边,行动间身上都是肌肉起伏的痕迹,动作却很优雅,它好像有点累,巨大的身子围绕在苏鸿周围,又伸出舌头对着她的脑袋一通乱舔。
两人终于消停,如今无聊无事又无活动空间,视线一对,便都干脆就着现在的姿势躺下来,时与躺到苏鸿身边,沾她精神体的光,蹭了个巨大的毛绒抱枕,借着封禁的空隙平静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天色完全变暗,外面才终于又响起一阵封锁解除的提示音,时与眨眼,一串数字浮现。
她坐起来,看着时间的脸色显然无语:“八点半。”
苏鸿向她伸手,示意她把自己拉起来,身后精神体瞬间消散无踪,这时间卡得很巧,她嘲笑:“哎呀,回家就门禁,可喜可贺。”
时与翻白眼。
不像苏鸿这样的大小姐,她当然没有自己的房产,如今住的是军部分下来的宿舍,以前住在军部蜂巢里,勉强混出人形后才和时夏一起打报告申请了个不大不小的套间,离工程后勤部近,与特战部就隔得远,她得倒好几班车才能回去。
要出军部还能蹭苏鸿的车,但不出去看她在面前嘚瑟就觉得纯属碍事,时与挥手赶她:“滚滚滚。”
苏鸿道:“嗻。”
两人分开,苏鸿继续往出口去,时与却只好转身原路返回,走另一条路去找那些属于她的、不太灵便的“公共交通”——第八星军部的运输车辆有固定线路且日夜川流不息,只需要从中随机选一辆路线合适的,司机认识就蹭驾驶室,不认识就硬爬车顶,反正她有的是技术和力气。
或许人的精神体与一个人的性格或命运确有关联,她想,她是蜘蛛,爬个车顶属实常见。
然而很遗憾今天的司机并不是她相处过的同僚,她在楼上远远瞭望一眼,选了个监控的盲区,等车行驶倒足够近的距离便直接纵身一跃。
货车款式很老旧,甚至还是带货斗的款式,在其他星区早淘汰了不知多少年,但时与最喜欢这种,这种车上下超轻松,且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
她如一片枯叶轻盈落下,好像脚下依旧踩着外骨骼一般悄无声息。这辆车运的是回收下来的军服与报废的武器,如今天色黑沉,道路上的灯也因为供电电压的不足而显得昏暗,时与吹声口哨,默数三二一,又从驾驶室顶端看准了后头货斗里的那堆破衣烂衫跳过去。
落地如预期中柔软,身下却闹鬼似的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时与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条件反射给这堆东西一拳。
那声音又轻又惊慌,时与后退,先抬手安抚住虚空中伸出来的一截花色蛛腿,她冷静下来,心说别是碰上什么霸凌事件,这要送去销毁的破烂里头其实裹着军队哪个角落里一个不合群的小兵。
“别说话,闭嘴。”
对军士而言,命令往往比柔声安抚更有用。时与遵循往日先例,先低声呵斥了一句,而后伸手去翻扯这堆东西,企图先将人挖出来。
掩盖物愈发轻薄,身体上压抑厚重的窒息感逐渐消散,心理上却紧张的几乎窒息。江鹤吟浑身直冒冷汗,他心脏跳的比车辆的颠簸还密集,双手紧紧握着一支刚从货斗中捡来的枪支。
最后一件盖在身上的旧衣被丢开,他几乎立刻弹跳起来,枪口对准来人,准备好的威胁说辞还没出口,便觉得眼前一花。
他整个人不知什么怎么被摔到地上,一阵剧痛从他后脑传来,手里的枪也被夺走,抵上他的下巴,枪械传来“咔哒咔哒”的机械声,紧接着他又听到一声疑惑的“嗯?”
手指来回按几次扳机,这枪毫无反应,时与今晚无语的情绪终于在此刻飙升至巅峰,心里感叹这什么玩意,随手将枪丢到一边。
值得疑惑的可不仅是枪,她眯起眼睛,一手挑起这人从帽子里露出来的一缕银白色发丝,手指再向下探,摸到一个熨的直挺挺的制服领子。
狗屎,今天是不是杀贫血了,怎么在垃圾车里见到个少爷。
还恰好是这个最显眼的,不能吧,这算不算今天造的口业?
时与心中已经初步确认到对方身份,面色却丝毫不变,她一手不动声色继续按着对方脖子,偷摸占了点便宜,另一只手则抽出了自己的枪,重新抵上对方额头。
“嘿,”她反正是想不通第二星来的高贵人类怎么会选这么个运垃圾的车坐上来,然而对方这身手也实在有点不行,不像能支撑他做什么坏事的样子,她微微偏头,问道,“想不想先自我介绍一下?”
冰凉的枪口接触皮肤引得身体翻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江鹤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害怕的几乎失声。
他亲手植入的芯片为他断开了脑机的连接,现在连求救信号也无法发出,对方只要手指微动,他就会悄无声息的死在这辆混乱肮脏的车上。
空气中有血腥味传过来,是来自那堆旧衣还是来自对方的身体?
大脑空白,身体跟着颤抖,他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直到感觉枪口从额头上移开,冰凉的枪管在脸颊处拍了拍,蓄起的眼泪才终于流下来。
时与:……。
时与也起了点鸡皮疙瘩,她这种刁民哪里见过被人按着光知道哭的柔弱系人类,鬼情景实在离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强抢民男的混蛋。
“说话,”她打量身下这人,有点演不下去,心说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垃圾车里抹眼泪都像美人鱼掉珍珠,但依旧皱眉道,“路边的野狗都会汪两声呢,你哑巴吗?”
江鹤吟的眼泪从没如此充沛,他害怕极了,强逼自己开口,结果半个“我”字出口,绷紧的喉咙只发出个凄凄惨惨的残破音节,时与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受不了了,闭上嘴自暴自弃般哭出声来,嘴唇都在颤。
好家伙,看来每个美人鱼上岸都得被毒哑。
时与也没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车辆轰隆隆压过地面的坑洼,车身颠簸间,江鹤吟见到微弱的光打在她的侧脸。
第3章 能说说你爬垃圾车的用意吗……
时与最终还是把他放开,她抬头看看上方飞快后退的建筑,知道这里离她要换车的地方还远。
那少爷像个任人搓圆揉扁的史莱姆,即使放开钳制也还是保持原来那个姿势不动,只低低的哭,然后默默抹眼泪,时与一动他就一颤,有种荒谬的有趣感,让人很想真做点什么动作吓唬他。
江鹤吟自觉费了好大功夫才爬上这辆车,如今碰到时与只能算是功亏一篑。他们一行人来的不巧,降落前刚刚遇到一场虫潮,八军区各处都在匆忙运转进行善后收尾,众人各司其事,因而对他们的保护——或者说监管并不严格。
他从分给他们的宿舍出来,一路上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当然也有人见到他一人独自行走上来盘问的,他拿着学生证,手里拎着一袋他准备好的能过安检的荒野求生用品——什么电击棒麻绳一类的玩意,用布袋一包,随意扯了个慌说是要扔垃圾。
那人应当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江鹤吟的理由从他左耳朵进去后掠过滑溜溜的大脑皮层,又从右耳朵钻出来。他打呵欠,摆摆手就将他轻易放过,甚至还给他指了个就近的回收点。
而江鹤吟也当真转身朝着对方指的方向去,这当然也算是他计划中的一种逃跑路径,垃圾车、下水道、建筑夹层中的运输管……谁都知道这些都是经典的越狱桥段,它们总是通往自由和光明。
——前途一片黑暗。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回答时与的问话。
时与蹲在他身前扶额掩面,怀疑他们两个人里头起码有一个脑子出了问题,否则不应该出现这么离谱的戏码,她拧起眉头敲敲车壁:“你不查一查这车往哪儿走吗?少看点电影,你真当第八星是荒星呢,还外围垃圾场……这有个屁垃圾场,你再藏一会儿就和这些破烂一起进焚化炉火化。”
江鹤吟缩起身体,把脸埋到胳膊里。
时与眼睛扫过周围,又问:“你带的那堆东西呢?”
江鹤吟声如蚊讷:“……进来弄脏了,就忘记丢到哪儿了……”
时与:“怎么不把你自己扔了呢,你看你脏的这个熊样。”
“我……嗝…我涂了皮肤防护……”他眼睛简直像时与老家拧不紧的水龙头,大水滴吧嗒吧嗒往下砸,偏偏句句有回应,他小心翼翼伸出覆膜的鞋子给她展示,“……还带了防护套。”
时与服了,她头疼,清了三天虫巢,身上伤口阵阵失血都能活蹦乱跳,但和他说了没几句竟然真觉得眼前发黑。
人生气的时候偶尔也想笑,她仰头烦躁一会儿,抬起手腕对着他拍了张照片发给时夏,问他道:“你宿舍在哪,区号报给我,我送你回去。”
时夏消息回得很快,发来个问号。
时与:[碰到迷路的交换生,送他回去,晚点回。]
时夏:(小狗收到.jpg)
时夏:(小狗亲亲.jpg)
江鹤吟只觉得眼前荧光一闪,他微眯起眼睛抽抽鼻子:“十六……”
十六区,时与看看头顶的建筑,又歪头想了会儿。十六区离医疗部不远,离这里不近,还真是辛苦他能在这破车上藏这么长时间。
“起来。”时与站起来,伸手去拉他的衣领,江鹤吟站得踉踉跄跄,跟着她的脚步又爬到货斗里这些堆积起来的垃圾上。
时与道:“好了闭上嘴我现在很急,我数三二一你跟着我跳。”
“等…等等!”江鹤吟浑身发软,只觉得好像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他拉扯时与的手,请求道,“不能让车先停下来吗,等一下!”
夜间的凉风吹来,把时与的头发吹得像她的素质一样凌乱如鸡窝,她微笑:“想被通报是吗?”
江鹤吟噤声,他自己的气味被除味剂掩盖住,其他人的味道便闻的更清晰,对方信息素中不悦的情绪传过来,他当然也不愿意第一天来就丢这样大的脸面,因此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才憋回去的眼泪又不自觉涌出来一点,他吹着凉风看下方飞快掠过的道路,好像视死如归。
时与想也不想便拉着他跳下去,也没听清到底数数没有,江鹤吟闭眼尖叫,刚刚发出声音就被一只手捂住嘴巴,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一阵失重感后他好像又被什么吊起似的,两只脚轻飘飘落了地。
咦?
喉咙滚动,他不可思议地从自己的双脚一直看到指间,时与不耐烦的白他一眼:“走了。”
“这破事……”她抱怨,一手抓住他的袖子,拖着他往回返。
大晚上倒腾了一圈,再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十一点半,时与打开门,客厅静悄悄的,房间的灯还开着,中间的桌子上是一碗熬煮黏稠的稀饭。
时与鼻子凑过去嗅了嗅,碗里用的是真的米,有香味,可能加了糖,略有一点甜。
时夏刚洗漱完,听到开门的声音便从房间出来,时与动作快,此时已经坐下捧起粥喝了小半碗。
她确实饿了,营养液充饥却不饱腹,她一直不太习惯这个,怪异的冲突感让她觉得不舒服,直到这些温温热热的东西滑下食道,她的胃才终于欢呼雀跃宣告解放。
还想吃点肉,吃点辣的,吃点咸的,时与想,她抬起眼睛偷看时夏,却也正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像是有点高兴,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
时与太懂他,她道:“是第二星的医学生,到咱们这儿援助边疆,真是意外碰上的,不是蓄意,没想追,如果苏鸿和你胡说八道了什么那是因为我在胡扯,这次只受了一点轻伤,主要是饿,还有想问的吗?”
时夏撇嘴,听她嘴一张秃噜秃噜一堆反而不满意,轻轻踢她一脚。
时与放下碗,柔弱晕倒。
“哎呀你还躺,身上脏死了。”时夏把她拉起来,他对时与眨眼,又暗示,“omega?”
时与:“没味儿,beta,颈环也没有,应该就是人家家里养的漂亮。”
时与:“哎别动,我看看,光说别人,我弟弟养的也不错嘛,你剪头发啦?”
“有休假吗,最近好好吃饭了吗?”她身子和头一起歪向一边,像贱兮兮探头看同伴的乌鸦,“你不要老是吃那些没味儿的东西,我上次带回来那么多,你也知道新鲜的东西留着不吃放在那里自己也会坏,beta就要多吃点正经的蔬菜水果还有肉,多嚼一嚼对口腔好,健康长寿……”
时夏嫌烦,他按着时与的头往后推:“吃了,哪听来的疯话。”
时与咋舌:“多吃啊,别又不耐烦。”
她这次出去主要伤到了胸腹,不过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轻伤,不严重,只不过创口太大了点,又是被一群粗手粗脚的alpha处理的,现在应该还没结痂,她弓着身子,免得被他碰到伤处再倒反天罡过来说她,突然间又觉得有个什么小东西压到自己背上。
她伸手敏捷地一把抓住小东西的后脖颈,立刻听到对方抗议的“喵喵”声,那是只胖乎乎的黑足猫,时夏的精神体,还挺凶,被拎着四足腾空也没消停,张牙舞爪还想扑她。
小东西不加尾巴还比不上时与小臂长,装得再凶也不让人害怕,她伸手随意弹它一下,果不其然听到它装模作样的凄厉惨叫,时与把它递还给时夏,叹气:“你在心里骂我了。”
时夏接过猫,轻轻挠它下巴,白眼道:“人家本来是要闻闻味道亲亲你,谁让你招惹它。”
时与心说简直荒谬,这能闻吗,一闻一鼻子血,没人敢这么找事的。
“我明天休假,”时与顾左右而言他,“给你送点吃的过去吧?你和同事分一下。”
时夏拒绝,推她去洗澡。
——
拧开水阀,舒缓的流水打在身上,浴室里蒸腾起一阵雾气。江鹤吟将脑袋抵到身前的管道上,湿漉漉的长发紧贴脊背,身上的防护层渐渐被冲干净,手指还有点颤抖。
他安全了。
他回来了多久?一小时、一天、还是一个星期?
今晚的经历实在魔幻,他从未与死亡有如此近的距离,夜风的凉意掠过头顶,鼻腔里仿佛还留有淡淡的血腥味,热水冲在身上,身体却发冷。
江鹤吟看着自己的胳膊,犹豫要不要将芯片取出来,在这里断开星域网还是有些危险。
他已经尝试过自己的出走计划,但可惜第八星不是他想象中那样能够自由行走的荒野,这里同样由不得他胡来,难怪家里人能松口让他来这边。
他臊眉耷眼地关上水,慢悠悠擦干身体,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为有点好笑,也觉得很挫败。
行李还没收拾,他住在个不如狗窝大的房间里,先向带队老师上报了脑机故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可笑坚持,他最终还是决定让芯片继续留在体内。
桌子上放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问他这次的服务志愿,他挺长时间没用过纸张了,拿起来扫视上面的选项。
外科、内科、皮肤、骨……他是低年级,没分科,应该去哪都是打下手观摩学习,如今还能根据自己的意愿来选择服务方向。
夜风中淡淡的血腥味又泛上来,脑中映出今晚那人在微光下的脸,江鹤吟深吸一口气,轻轻勾选了打头的那个“外科”的选项,又精心折叠两次,从房间出去,轻轻投进带队老师的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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