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与淮舟,颇有巧思。
“可惜啊,她不要你呢。”谢砚喟叹一声,指腹抚过伞柄,渐次露出伞柄上雕刻的三个字——顾淮舟。
忽而,他松开手掌。
狂风骤雨旋即卷起油纸伞。
最牢固的满穿结构,在狂风中不堪一击,被撕碎了伞面,折断了伞骨。
最终,云与舟支离破散,摇曳着坠落湖中。
与姜云婵刚撕碎的信件一起,陷入湖中暗涌,渐渐被吞没。
谢砚踱走到湖边,蹲身拾起水面上残留的一点信纸碎屑,若有所思摩挲着。
与此同时,另一把伞遮在了谢砚头顶上。
护卫扶苍撑着伞,在他身后禀报:“回世子,已经查清楚了,关于表姑娘的流言多半是大爷令人传的。大爷是想毁了表姑娘的名声,好叫顾府有所厌弃,如此他便可趁虚而入纳表姑娘为妾。”
谢砚抚着晕透的信纸,动作未有丝毫放缓,显然并不意外。
扶苍迟疑了片刻,又道:“但……确实有姑子见过表姑娘脸颊通红,从世子的禅室里跑出来,姑子们只当天热没多想。”
毕竟那是世子休憩之所,雅致干净,不会有人将世子与风月之事联系一起。
如今表姑娘的事情闹出来,再回想,便颇有意味。
可话又说回来,慈心庵深居内宅,便是世子的禅房也与佛堂隔出一段距离。
这顾淮舟怎么能掩人耳目进去与表姑娘相会,还次次刚好避开世子呢?
显然,庵中有人为他们打掩护。
扶苍扶住腰间的挎刀,躬身道:“属下这就严查,到底谁在侯府中行鸡鸣狗盗之事!”
“不必查了!”谢砚的长指撩起湖水,漫不经心净着手,“那是修佛之地,莫要吓坏了人。”
清脆的水滴声,伴着他低磁的话音,十分悦耳。
却又裹挟着自湖心而来寒意。
冷幽幽的。
“去给净真师太送份礼吧,我想她会喜欢。”谢砚悠悠抬起眼眸,望向山上的慈心庵。
长睫之下,深渊一角渐次展露……
“请问净真师太在吗?”
彼时慈心庵的禅房外,姜云婵一边轻轻敲着门,一边回望四周。
方才,谢晋怒不择言时,分明说过她没机会再嫁出去了。
这让姜云婵更加惴惴不安。
此刻侯府乱成一团,谢晋也在病床上躺着,应该没人注意到她。
她更该趁这空隙,打听一下淮郎的消息。
三长一短敲了四声门,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净真师太探出头来,瞧她浑身湿透,赶紧将人迎了进来,“姑娘怎的这时候来了?”
净真张望四下无人,悄悄关上了门,为她披了件缁衣,又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阿舟若知道姑娘这般不爱惜自己,又要心疼了。”
“阿姐安心,我无恙,淮郎他……嘶!”话到一半,姜云婵倒吸了口凉气。
净真帮她擦拭时,不小心碰到了后腰的伤。
尖锐的痛感如浪潮席卷而来,姜云婵不禁打了个寒战。
净真瞧姑娘面容扭曲,扶她趴在床榻上,掀开衣摆一看,那白皙的肌肤上落了巴掌大一片淤青,半截腰都伤了。
盈盈一握的腰撑不住身子,颤抖得厉害。
净真取了药给她涂上,心疼地吹了吹伤口,“可怜见儿的,疼不疼啊?”
“自然是疼的!阿姐轻点儿嘛。”姜云婵气若游丝,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谢家大爷就是那元宵滚进铁锅里——混蛋一个!”
“你倒什么都敢说往我这说!”净真佯嗔,点了下她的额头。
净真师太原是顾淮舟的长姐,因为遇人不淑,隐姓埋名出家做了姑子。
姜云婵与顾淮舟初次相遇时,顾淮舟便是悄悄来探望阿姐的。
后来,阿姐瞧出两人郎情妾意,便乐得替两人掩护和送信。
阿姐和淮郎一样待她如亲人,她与他们平等相处,自然不必强装什么。
身上疼了,眼泪就毫不掩饰在眼眶里打转。
净真怜惜地叹了口气,亲手塞了颗蜜枣到她嘴里,又将一盒的蜜饯放在她手心,“阿舟知道你爱吃甜食,不知在哪儿尝了好的,特意给姑娘送进来了。”
熟悉又久违的甜蜜在口腔蔓延。
姜云婵记得这味道,是幼时家旁边的蜜饯铺子做的。
后来她入了京,就再未尝过这味道,偶尔嘴馋得很。
可惜世事变迁,哪能那么容易找到十年前的手艺人?
想来顾淮舟定是费好大功夫吧!
本还忍着的泪顷刻从眼角滚落,姜云婵贝齿轻咬了一口蜜枣,糯声问:“淮郎还好吗?”
她有点想他了。
第4章 我愿嫁过去照顾他
净真余光瞥了眼娇娇弱弱的姑娘,没答话,反而拉住她的手臂,翻看手臂上的伤疤:“姑娘手臂怎么也伤了?”
“淮郎有送信来吗?”
“我去给姑娘上药!”净真岔开话题,转身要走。
姜云婵眼皮一跳,反握住净真的手,紧紧攥着,攥得指节发白,“淮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净真平日最爱打趣他们两人了,今日她问淮郎,她却反倒避之不及。
不对劲!
姜云婵心跳得厉害,死死盯着净真。
净真躲不过她的追问,支吾道:“阿舟他……他听闻你们家乡有撑伞过门的习俗,特意去京郊跟匠人学制伞,谁知、谁知……”
姜云婵的手越掐越紧,净真一咬牙,“回程路上,阿舟被马匪劫持,被打成了重伤,卧床不起,府上正想法子给他治病呢!他怕你担心,才不肯告诉你。”
“重伤!?”姜云婵瞳孔骤缩。
他一个书生怎经得马匪磋磨?也不知道伤到哪儿了?
无奈侯府女眷没法轻易出门,更莫说去即将大婚的未婚夫府上。
姜云婵急得眼眶发红,泪儿打转。
净真赶紧安慰她,“姑娘别太担忧,我瞧他病情还算安稳,只要多用些上好的药材细细调养,会好起来的。”
“阿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净真如此安慰,姜云婵心里才松快了些,取下发簪耳环塞进净真手里,“这些你拿去换些银子买药和打赏下人,务必妥帖些,务必务必!”
“这、这怎么可以?”净真连连退拒。
姜云婵知道顾淮舟乃家中独子,他刚当了官,一应下人都是刚买进府的,威信还没树立起来。
他此时出事,身旁没几个贴心的人,少不得多使银子,旁人才会用心照料。
姜云婵强硬将珠钗推给了净真,“你先拿着!淮郎的病最要紧!”
净真没有再推的道理了,连连道谢。
姜云婵又想到了另一处关键:“对了,府上有没有报官?可有查出马匪的身份?”
听闻南齐太子即将抵达京城,京中防备森严,哪里来的马匪敢在此时此刻犯事?
况且淮郎就任于大理寺,这马匪未免猖狂了些!
简直匪夷所思!
姜云婵越想越觉得蹊跷,狐疑道:“大理寺官员遇袭,官家没让御医给看看吗?”
“这、这……”净真被她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舌头打结,眼神一飘,撇过头去。
姜云婵却捕捉到了她眼中的虚无,心中凛然:“阿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
“你快说啊!快说!”
姜云婵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净真的回应,急昏了头,从榻上起身,“我自己去打听!”
他是今科状元,盛京城里上至皇帝,下至平头百姓都盯着他,总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吧!
侯府里丫鬟婆子总有知道的!
姜云婵匆匆往外走。
“我跟你说实话吧!”净真赶紧跨步拦住了她,呼吸加重了几分,“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阿舟他到底……”
咚咚——
此时,门口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
净真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煞白。
屋内平静下来,唯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斑驳的树影在投射在窗纸上,摇摇曳曳,形同鬼魅。
“师太,大爷溺水了,送来一串念珠请师太开光保平安。”此时,小尼姑端着托盘,躬身候在窗前道。
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姜云婵到底是背人耳目来的,赶紧闪身躲进了床帷里。
净真理了理衣衫,打开门。
一串佛珠便呈到了她眼前,佛珠下的红布底托凹凸不平,隐约露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银铃。
净真眼皮一跳,掀开一看。
竟是个孩童戴的长命锁,上面溅了几滴血。
净真抓起长命锁,摩挲着血迹,怔怔愣在原地。
良久,僵着嗓子开口,“他……大、大爷无恙吧?”
小尼姑闭口不答,余光意味不明扫了眼床帷,又瞥向翠竹林,“大爷派来的人还等着师太回话呢!师太可莫要再行差踏错,惹得大爷不高兴了。”
“好,好!”净真连连点头,急着要走。
跨出门才恍惚想起屋里还有客人,方打发小尼姑走远些候着。
净真关上门,倚靠在门口长长舒了几口气,若有所思踱步到了帐幔前。
姜云婵早等得急了,掀开帐幔问:“阿姐刚说淮郎怎么了?”
她担忧的目光灼灼望着净真。
净真恍惚了片刻,无心再谈,扯了扯唇:“阿舟他……他确实病重卧床!不信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至于你说的大理寺查案的情况、马匪的身份、有没有御医看诊,我身居庵中一时半会也探听不到。”
慈心庵到底在侯府内,虽然衣食住行与侯府分开,但行动上多少受限。
净真为难也在情理之中。
姜云婵面色怅然,点了点头,“那阿姐替我传句话给他吧,就说:三日后,无论他是病是伤,便算是下不得床,只需过来一顶小轿接我,我愿嫁过去照顾他。”
“姑娘心慈!”净真颇为动容。
可此时,外面还有个大爷等着回话,净真不敢多耽搁,点头应下,便先去见大爷了。
小尼姑带着净真穿过翠竹林,转个弯,却往单独劈出来的竹轩里去。
“这不是世子的禅室吗?”净真顿住脚步,疑惑道,“是世子要找我?”
小尼姑又是摇头,“师太自己进去便知道了。”
世子不常与庵里的姑子打交道的,每次来禅室都把自己独自关在里面一整天,只偶尔和表姑娘说会儿话。
今次怎么找上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尼姑了?
净真想到方才那几滴血,心中戚戚,弓腰踏进了门。
此时已至傍晚,屋子里没点灯,昏暗暗的。
只一道天光从竹窗投射进来,照在书桌上。
桌旁的一只鎏金仙鹤香炉熏着香,暖烟流淌。
谢砚立于书桌前,被金光拂照着,轻烟围绕着,宛如谪仙。
他怀里还护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弯着腰,手把手教孩童写字。
世子耐心教导,笑容也和善,仿佛能瞧见他将来当爹时该是何等温容敦厚。
这般祥和的画面,却叫净真后背冷汗涔涔,想要上前去拉孩子,却又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娘!你怎么才来?”孩童率先看到了净真,朝她挥挥手,“世子教我写字呢!”
净真赶紧手抵着唇,叫孩子噤声,可来不及了。
孩子兴高采烈地抓起桌上的蜜果子,满满塞进嘴里,“世子还请我吃果子!可好吃了!”
说着,便又要去抓一个精致锦盒里的蜜饯。
“这个不行。”谢砚将蜜饯往旁边推了推,揉了揉孩子脑袋,“扶苍,你去给石头拿些旁的果子来吃。”
“这个为什么不行?”石头馋猫似地盯着锦盒里精致的苏氏蜜饯,咽了咽口水,“这果子新鲜,一看就是我们姑苏老师傅现做的!莫非这是世子特意给自家媳妇做的?”
第5章 表妹已至待嫁之年
“石头!莫要浑说!”净真甩了个眼刀子。
这孩儿是净真与前夫生的,这是俗世的事,佛家不会过问,谢府更不会过问。
故而一直无人知晓,净真不知为何世子突然找到石头,还把他接来了侯府。
净真不安地握住衣袖里的长命锁,“孩童口不择言,世子莫要怪罪!”
“稚子纯真,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真得很!哪会像大人信口胡诌?”扶苍端着一盘果子经过净真身边,略瞥了一眼,旋即一道寒芒射来。
净真腿软,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她自是听出了扶苍含沙射影的话,合掌行礼:“贫尼不知何处开罪了世子,贫尼愚钝,请世子明示。”
谢砚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握着石头的手练字,“前几日淮舟被马匪劫了,重伤卧床,闭门谢客,京中大大小小官员都见不到他人。
听闻师太已经见过他了?我也想找师太寻个门路,探望探望我那好学生呢。”
“世子折煞我了,贫尼……贫尼哪有什么门路?”净真干笑了两声,低垂的目光偷偷观察着上位者的神色。
“德厚福隆”的匾额下,谢砚脸上未见丝毫愠色,弯下腰耐心纠正石头错误的拿笔姿势,温声道:“笔要拿正,否则字歪歪斜斜鬼鬼祟祟的,将来要吃大苦头的。”
“是这样吗?”石头又写下几个字,满脸崇敬望着谢砚,便是他亲爹也未曾这般细致地教他写字做人。
怪道世子声名远播!
谢砚温煦笑了笑,将宣纸递给了石头,“写得很好,把字拿给你娘过目吧!”
“是!”石头得意洋洋跑到净真面前,撑开一张宣纸,“娘,你看世子教我写字如何?”
稚嫩的眼睛眨巴眨巴,歪着头,一副求表扬的骄傲模样。
世子教得字当真娟秀,但其上朱墨未干,蜿蜒流下。
不一会儿,整张纸赤红斑驳,宛如满纸血迹,与孩童的笑脸呼应,十分诡异。
净真笑意凝在嘴边,再一细看谢砚教孩子抄的竟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那是超度生灵的经文!
这屋子里谁是亡魂?
净真脊背发寒,“噗通”双膝跪地。
这般景象,便是再傻,净真也知道谢砚已经得知刚刚她与姜云婵的谈话了。
含混糊弄过去是不能了,净真咽了口气,瑟然道:“世子饶命!贫尼根本没见过顾公子!是表姑娘来庵里打探顾公子的消息,贫、贫尼怕她担忧过甚,才骗她说见过顾公子了!贫尼真的没什么门路!真的没有啊! ”
“你自然没有!”扶苍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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