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斥责声和杖击声错落打在谢砚的脊梁上。
每一次击打,他口中便涌出一口鲜血,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滩刺目的红。
姜云婵就算不正眼看他,也能透过血水里的倒影看到他如玉白皙的脸鲜血斑斑,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周围充斥着骨头清脆的击打声和他断续的呼吸,分明很痛。
可他仍挺着脊背,不肯倒地。
任凭流言蜚语和木杖凌虐,他只一瞬不瞬侧目盯着姜云婵。
沉静的目光如巨网笼罩着姜云婵,似要将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丝情绪都参透。
姜云婵心中百感交集,她期待他倒台,也有些许恻隐。
而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谢砚此人向来城府极深,今次被这般严刑拷打,他竟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是因为百口莫辩了吗?
他真会这样束手就擒吗?
姜云婵莫名眼皮一跳,对上他含笑的眸。
随即,一群村民挤进围观百姓,蜂拥一般挡在了谢砚身前。
为首的老太对着上首连连磕头,“求大人明察秋毫!谢世子这些年为雁西村殚精竭虑,护一方百姓安宁,大人莫要冤枉了世子啊!”
“求大人还世子清白!”身前数十位村民齐齐跪地呼喝。
堂上三位官家面面相觑,“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雁西山、大雁山脚下的村民,因我们村子偏僻,常被马匪滋扰,村民们过得水深火热。这些年是世子拿银子接济我们,还请了将军教村民习武,我们才得以自保!世子是我们的恩人呐!”
老太这话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人惊讶不已,“你的意思是世子送银子是去资助贫苦村民,而非马匪?”
“普天之下哪有资助马匪的?”老太指着之前作证的瘦弱村民,“他们才是马匪!盖因世子善举令村子越发壮大,马匪在村里讨不到好,他们怀恨在心,才出言污蔑世子!”
“这……”裴严望着堂下作证的两方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你们各执一词,可各自有证据?”
“我来作证,能算证据吗?”
此时,大堂门口一穿着鎏金铠甲的将军立于门前,逆着光,身姿挺拔。
此人看着年纪轻轻,但早生华发,鬓边两缕白发格外惹眼。
让人一眼便知他就是镇守西境,有封狼居胥之功的忠义侯秦骁。
此人是北盛百姓心中的战神,且常年驻边,跟京中官员多无来往。
他说话显得中立,自然让人信服。
没人注意到,他与谢砚目光短暂相接,而后走进大堂,拱手以礼。
“各位大人,雁西山和大雁山一带常遭马匪滋扰,但因百姓不愿远离故土,三年前谢大人与我商定教授当地百姓习武自卫,所以村中武装皆为百姓自发组织,抵御马匪的。
至于买卖粮食、皮毛,也不过是谢大人心忧百姓贫苦,召集商人前去收购物资,以解百姓之困,怎么就变成谢大人养马匪了?”
“秦将军此话可有证据?”裴严问。
“此事三年前就禀报过先皇,查查当时的奏折便知真伪。”秦骁字字笃定,连先皇都搬出来了,又怎会有假?
如此说来,谢砚为民请命的善举反被人颠倒黑白,恶意诋毁?
混乱的大堂中,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好事的目光转而投向顾淮舟和他带来的证人。
裴严亦一头雾水:“就算雁西山和大雁山的马匪和谢砚无关,那京郊马匪呢?不是谢砚指使他们虐杀薛志的吗?”
“大人饶命!是顾淮舟逼我污蔑谢世子的!”
此时,京郊马匪突然跪到了最前面,如被拆穿了谎言一般,心虚地连连磕头,“我们虐杀薛志是因为头儿跟薛志为女人起了争执,一时不忿才杀了他们!跟谢大人无关。”
“我何时指使过你?”顾淮舟不可置信望向那马匪。
马匪却一口咬定,“是你说只要配合你指证谢砚,就饶我一条性命!如今事情败露,你竟不认了?”
“我何曾与你约定过?”顾淮舟一时百口莫辩。
藏在人群中的姜云婵也因这一幕神思混沌。
明明是谢砚养私兵,怎么突然变成顾淮舟诬陷谢砚,谢砚反倒成无辜的那一个了?
姜云婵狐疑望向谢砚的侧脸。
身边人正冷眼瞧着堂中诸人争辩,如一个旁观者,坐观行云,纷纷扰扰仿佛与他无关。
而他已在弹指之间,逆转了局面。
他如深渊,姜云婵临渊而探,腿脚发软,瘫在地上。
谢砚的目光戏谑掠过她,而后扫了眼身后人群。
围观的百姓中旋即有人怒骂:“这个姓顾的和他岳丈一样,心怀鬼胎,想陷害谢世子罢了!”
“若非秦将军在京城,谢世子岂不含冤而死?”
“姓顾的陷害同僚,污蔑师长,昏官!奸臣!”
……
百姓被三言两语点燃了,纷纷朝大堂中丢菜叶丢鸡蛋。
府衙之中,一片狼藉。
裴严的惊堂木根本压不住暴怒的人,只得令道:“先把顾淮舟押下去!容后在审!容后在审!”
顾淮舟被衙役架着胳膊,往外拖。
本就疲惫的公子被人扔菜叶、吐口水,更显狼狈。
姜云婵目送被推搡在人群中的顾淮舟,下意识往想要跟上去。
顾淮舟透过攒动的人头,朝她轻摇头。
顾淮舟知道谢砚难以对付,此次三司会审,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从始至终,顾淮舟未提及姜云婵,更未将姜云婵提供的账目拿出来。
为的就是哪怕此次状告失败,至少可以不牵连姜云婵,保证她安然无恙。
姜云婵读懂了顾淮舟的心意,心中既愧疚,又担忧,隔着人海遥遥望向渐行渐远的身影。
“过来扶我。”
此时,身边传来清冷的声音。
第67章 她跟他有了孩子
姜云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谢砚看到了她杏眸中的泪花,面色肃了几分,重复道:“过来,扶我!”
声量轻但不容置喙。
姜云婵脑袋里乱糟糟的,还未捋清前因后果,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谢砚这次又赢了。
失败者的反抗,只会让结局更糟糕。
姜云婵咽下心底的情绪,垂着头,乖乖过去扶他。
可她刚触到他的臂弯,谢砚骨节分明的大掌反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他被打了八廷杖,血顺着嘴角流进脖颈,渗透衣襟。
他不紧不慢带她擦拭着,不一会儿,他的血便染满了姜云婵的手掌。
温凉、黏腻。
蜿蜒的血迹,如同数条小蛇盘踞在她的小臂上,仿佛随时都会将她绞缠至死。
可她又不知道这毒蛇何时袭人……
姜云婵紧张地颤抖不已。
谢砚睇向她眼眶中打转的泪光,轻笑:“妹妹哭什么呢?”
方才指证他的时候,她无动于衷。
给他上刑的时候,她无动于衷。
偏偏这顾淮舟一入狱,她就心疼了,就忍不得一点了。
真真是情深意切!
“要不要我陪妹妹去牢里探望他?”
“不用!”
姜云婵如何不知谢砚睚眦必报?
今日顾淮舟逼他至绝境,他必然还有后招收拾顾淮舟。
这个时候,姜云婵不能再惹恼谢砚,给顾淮舟添乱了。
她强忍下恐惧的泪,扯了扯唇,“我扶哥哥回府。”
“还是妹妹待我最好。”谢砚淡淡说着,暗含讽刺。
姜云婵只当听不懂,扶着谢砚往大理寺外走。
此时,天已泛起鱼肚白。
街市上,用早膳的百姓们熙熙攘攘,无不朝两人侧目。
谢砚一身白衣染血,胸口旧伤也复发了,一边走一边滴血,在长长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殷红的印迹。
那廷杖估摸着伤了腰,他手搭在姜云婵肩头,重心也几乎全压在她身上。
两个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
姜云婵仿佛扛着一座大山,吃力不已,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如坐马车回去吧?”
“坐马车?”谢砚殷红的嘴在她耳侧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我的伤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话音未落,路边茶摊,传来百姓的唏嘘:“没想到谢世子门下出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学生,罔顾德行,罔顾律法,实在该罚!”
“还不是如今奸臣当道,世子这样贤臣的人哪有容身之地?”
……
一夜之间,东京城所有人都在为谢砚抱不平。
他伤得越重,百姓替他喊冤的声音就越大。
姜云婵心头凛然,“一切都是你故意做局?”
从姜云婵发现侯府账目有蹊跷开始,她就掉进了谢砚设的局里!
她自以为找到了他的把柄,联合顾淮舟揭发他。
殊不知,黄雀在后。
她和顾淮舟掌握的证据都是假的,等到顾淮舟告发一切。
谢砚就可拆穿他们的假证据,反告顾淮舟陷害忠良。
顾淮舟从此声名狼藉,而谢砚成了无辜的贤臣。
好一个反间计!
好一个苦肉计!
姜云婵瞳孔微缩,“你为了害顾淮舟,就这般机关算尽?”
“他可不值得我费心算计。”谢砚不屑轻哼。
是啊,谢砚想害顾淮舟犹如捏死一只蝼蚁,何须费这么大心力?
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云婵茫然环望着四周,望着一个个为谢砚鸣不平的百姓。
在百姓心中,谢砚已然成了为奸臣世道所不容的圣贤。
他受尽迫害,因此更得民心。
所以他将来就算他真的拥兵自重,那也是被这世道逼的。
这一局,谢砚要的是民心所向。
至于顾淮舟,只是他顺道收拾的一个绊脚石罢了。
那姜云婵又算什么呢?
她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自以为有机会挣脱,实则全程都掌控在谢砚指尖。
他将她看得透透的。
她永远翻不过这座五指山。
姜云婵窒息不已,微闭了下眼眸:“所以,你打算怎样处置顾淮舟?”
“还能怎样呢?”
谢砚已经警告过姜云婵很多次了。
可她要逃的心不死,那谢砚只能将她自以为是的路斩断。
全部斩断,她才能死心。
“妹妹要知道,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要承担后果的。”他寒凉的吐息徐徐落在姜云婵头顶。
恰如一道自地狱而来的冷风,阴湿,刮骨,似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得血腥味。
姜云婵的心莫名停滞了一拍,寻风望去。
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侯府外。
青砖碧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子哭声,隐约夹着狼的低吼。
那女声竟是十分熟悉……
“三娘!”
姜云婵瞳孔一震,“你把三娘怎么了?”
谢砚眼中笑意愈深,寒意愈浓。
姜云婵甩开谢砚搭在她肩头的手,疾步冲进了侯府大门。
谢砚踉跄了一步,不近不远跟着的扶苍赶紧上前扶稳了他,对护卫使了个眼色,“你们还不去拦着二奶奶!”
“不必拦,让她去。”谢砚目送着跌跌撞撞的娇小背影,扯了扯唇。
从前,他是太娇纵她了。
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所以,她才会觉得他柔善可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他。
今次,让她亲眼看看自己那些所谓的后路是如何断的也好。
断了,也就不想着飞了……
另一边,姜云婵寻着血腥味飞奔,绯色裙摆翩跹。
到了后山处,一人高的栅栏赫然映入眼帘。
栅栏中困着数十匹狼。
它们体型高大,獠牙锋利,俨然正是当初漠北人暗杀谢砚的苍狼!
苍狼口中流涎,暗哑低吼着,往中间聚拢。
风暴中心,一女子仰倒在血泊里,青丝散乱,腹部被狼啃食得血肉翻飞,凹陷下去。
“三娘!”姜云婵拼命摇晃着栅栏,可栅栏紧闭,根本打不开。
薛三娘似乎也被狼撕咬的没了力气,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许多人的牙印和指印。
那定是昨晚薛三娘与懒汉们周旋留下的。
薛三娘护住了她的清白,而她却害薛三娘上了绝路。
姜云婵愧疚不已,抓住旁边守卫的衣袖,急切道:“把门打开,你快把门打开啊!”
然那护卫不动如山,难为地往姜云婵身后看了眼。
此时,谢砚已换了件清爽的襕衫,踱步朝狼圈走来。
闲庭信步,不急不躁。
宛如行走云端的神祇,翻手覆手间就可轻易掌握整座府邸的生死存亡。
他高高在上,没有人可以忤逆。
姜云婵,也不可以。
姜云婵慌手慌脚冲向谢砚,抓住他的衣襟,“是我算计你,忤逆你,你罚我就好!与三娘有什么关系?”
“真的与她无关吗?”谢砚漫不经心地笑笑。
九峰山上,不是薛三娘引他入陷阱的吗?
给顾淮舟传信,不是经过薛三娘之手吗?
怂恿姜云婵离开侯府的,不是薛三娘吗?
谢砚已经给过薛三娘很多机会了。
她不知天高地厚耍小心眼倒也罢,竟还敢劝着姜云婵离开他?
何其歹毒?
谢砚眸色骤冷,抬了下手。
养狼人随即吹起骨哨,引得群狼焦躁,嘶吼声此起彼伏,纷纷扑上去撕咬薛三娘的四肢。
薛三娘凄惨的喊叫声响彻后山,仿如一道道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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