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砚!”
姜云婵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鼻间清雅的桃花香缭绕,耳边清脆的鸟鸣声声。
她僵硬地侧过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寝房里。
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来,晃得姜云婵眼睛生疼,“这是哪儿?”
“瞿昙寺后的桃花小院。”
夏竹走过来放下纱帘,给姜云婵身后添了个靠枕,“姑娘的脚伤感觉好些了么?”
“谢砚……”姜云婵张了张嘴,“山上的火已经灭了吧?”
“此番多亏龙王显灵了!姑娘不知道,红樱谷整个都烧没了,幸而突降大雨,把火势扑灭了,扶苍才找到姑娘和世子。”夏竹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姜云婵心里乱糟糟的,有些话想问,又觉得自己不该问。
她索性起身,想要出门透透气。
走到窗边时,透过窗户缝恰瞥见对面房间的窗户下,谢砚正赤着上身坐在罗汉榻上。
后背伤痕遍布,有被树枝刮擦的伤痕,也有被烈火灼伤的痕迹。
健硕的后背上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好肉。
“都这样了,你竟还不死?”对面房中,陆池抱臂观赏着浑身是伤的人。
他和扶苍找到谢砚时,谢砚奄奄一息被压在石板底下,一棵老松树离他只在一臂之隔的距离,还噼里啪啦燃烧着。
但凡松树再歪一点点,亦或是没有突然下雨,谢砚此时早葬身火海了。
“你也是命大!”陆池感慨。
谢砚不疾不徐清洗着手臂上血迹,“许我真是天命所归吧。”
“我看你是臭不要脸!”陆池嗤了一声,遗憾地叹了口气,“按原本的计划,李宪德现在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再顺势挑起民愤,你再卖卖惨,后面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这下好了,李宪德跑了,百姓散了,这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急什么?李宪德失了民心,掀了他不过是早晚的事。”
谢砚反倒不急。
陆池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丢了件干爽的氅衣到他头上,“得了吧你!承认吧,你谢砚就是聪明一世,关键时刻为你那小娇娇失去理智罢了!”
听得姜云婵的名字,谢砚余光下意识透过窗户缝往对面房间看了眼。
对面房里,一双湿漉漉的眸也正透过窗户缝窥他。
两人目光相接,姑娘吓了跳,连忙关上了窗户。
然姑娘脸颊微红,落荒而逃的娇憨模样,一分不差落在谢砚眼底。
谢砚忍俊不禁,遥遥望着窗纸上慌乱的剪影,“就算为了她又如何?”
他少时迈出慈心庵的那一刻,从来想的都是执她之手,问鼎巅峰。
若她没了,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为她弃了最好的机会,谢砚也没什么好悔的……
另一边,姜云婵仰靠在窗框上,舒了口气。
混乱的脑海里,一时闪现谢砚舍命相救的场景,一时又浮现薛三娘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两股画面撕扯着她,她无从面对。
夏竹捂住姜云婵冰冷的手,哈了口热气:“姑娘怎么了?”
“我……”姜云婵怅然摇了摇头,“我有机会杀谢砚的,可是我没做……”
当时在火场中,谢砚被压在石板下不得动弹。
姜云婵只要再补一刀,就可以为薛三娘报仇了。
可她当时被火势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她只顾得想法子救谢砚。
她对得起泉下的薛三娘吗?
夏竹瞧姑娘痛苦的神情,拥住单薄她的肩,抚了抚她的后背,“世子毕竟救了姑娘,姑娘难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莫要胡思乱想,仔细伤了身子。”
姜云婵趴在夏竹肩头,心头仿佛有一道慢火反复相煎,不得呼吸……
过了会儿,院子里响起护卫的声音,“禀报世子,李清瑶的女儿找到了!”
“思思!”
姜云婵听得这个消息,眸中有了些许亮色,一瘸一拐冲出了房间。
那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正闭眼躺在桃花树下。
稚嫩的小脸血肉模糊,插满了树枝、碎石,襦裙几乎被树枝划成了烂布条。
可以想见,她跌落悬崖时,曾经受过多少荆棘的磋磨。
“我们在山崖底下的树枝上找到的这孩子,孩子右腿被藤蔓绞断了,眼睛也被戳瞎了。”护卫对房檐下的谢砚小声禀报道。
姜云婵这才发现思思的右膝盖以下空无一物,只剩腐烂的皮肉耷拉着。
该多疼啊!
若非这孩子昨日挺身而出,被推下悬崖的就是姜云婵了。
姜云婵百感交集,默默走近思思。
“是娘亲吗?”思思听到了脚步声,艰涩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娘亲,周围好黑,思思怕,娘亲抱抱。”
她的脖颈被树枝穿透,一边哽咽,一边流血。
气息越来越孱弱,俨然快要离开人世了。
在场众人瞧着这具残破的身体,皆噤了声。
姜云婵心底酸楚不已,上前抱起思思,“娘亲在呢!娘亲会一直守着思思的!”
这小姑娘的命太苦了,姜云婵想她走得时候能开心些。
她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哼起姑苏小调。
树下,落英缤纷。
粉色的花瓣落在姜云婵肩头、发间,暖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软的光华。
温柔细腻的声线穿透进谢砚耳朵里,他看着她的背影,眸中起了微微涟漪。
仿佛看到了八个月后,她轻哄他们孩儿的模样。
谢砚亦悄声上前,为两人挡住了穿堂而过的冷风。
思思许是感受到了温暖,猫儿一样在姜云婵怀里蹭了蹭,眼角流出一行血泪:“是不是思思不乖,爹爹娘亲才不喜欢我?”
思思刚两岁时,娘亲为了救爹爹,便丢下她去了匈奴。
她成了孤儿,日日守在红樱谷盼着爹爹娘亲来看她。
小伙伴们都说她是爹娘的拖油瓶,爹娘不要她了。
可她会做饭、会洗衣,她什么都会,根本不会拖爹娘的后腿呀。
她想只要她乖一点,更乖一点,爹爹娘亲总会喜欢她的。
可是,爹爹还是把她扔掉了。
“思思要怎么做,爹爹娘亲才喜欢思思?”
“……”
姜云婵不想在孩子弥留之际,告诉孩子残酷的真相,她艰涩地扯出一抹笑,“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怎会不喜欢你?还有你爹爹,他只是面冷嘴硬,他心里很爱你呢!”
“娘亲说的是真的?”思思血泪斑驳的脸上满是狐疑。
“当然了!不信你问爹爹!”姜云婵转头寻觅,堪堪看到谢砚正站在两人身后,一瞬不瞬盯着她。
姜云婵杏眼一转,给谢砚使了个眼色。
谢砚并没兴趣给别人当爹,立在原地,拳头抵着唇轻咳了咳。
姜云婵目光随即绕过他,转而定格在了陆池身上。
谢砚赶紧上前,蹲到了思思身边,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是,爹爹当然爱自己孩儿。”
“和你娘亲一样爱。”他意味不明瞥着姜云婵,补充了一句。
姜云婵垂眸,只当没听出他话中有话。
而思思听得那沉磁的声音,脸上有了笑意。
“思思、思思也是有爹娘疼爱的孩子了。”她皮肉翻飞的小手摸索着拉住了姜云婵和谢砚的手,将三个人的手交叠在一处,“我们一家三口,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谢砚的大掌正覆在姜云婵柔软的手上。
细腻香软的触感渗透进谢砚的掌心,他指尖微蜷,悄然握住了姜云婵的手,“好!只要娘亲愿意,怎么都好。”
一束深邃缱绻的光笼罩在姜云婵身上。
姜云婵却如何也说不出一个“愿意”,默默抽开了手。
谢砚的热情悬了空。
与此同时,思思的手也轰然坠落。
各自分崩离析。
“思思!”姜云婵搂紧了孩子,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
可来不及了,思思的体温渐渐丧失,了无声息。
扶苍瞧姜云婵身上染满思思的血,心想着孕妇沾染了死人血,到底晦气,上前劝道:“二奶奶,把孩子放下吧,属下找人替她敛尸。”
许是姜云婵也怀着孕,感受到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她怀里凋零,她心头漏了一阵风,空落落的。
“我给孩子敛尸,行吗?”姜云婵想送思思最后一程。
扶苍难为地望向谢砚。
谢砚还凝着自己落空的手,须臾,轻碾了碾指腹,“听二奶奶的吧。”
“多谢。”姜云婵对着谢砚恭敬颔首,便令夏竹取了清水,亲手帮孩子擦拭。
第72章 皎皎,你看担心谁?……
方才孩子血糊糊的一团还看不出,清洗干净后,众人才看到思思身上的骨头几乎全碎了,形貌扭曲,不忍触目。
陆池一个大男人都不敢看,撇开头唏嘘道:“孩子投胎跟着这两个人,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李宪德跑回宫了,听说李清瑶也趁火逃跑了,只把孩子的尸骨丢在荒郊野岭里!啧!丧尽天良!”
“李清瑶估摸着正集结匈奴人,找李宪德报仇,由着她吧!”
李清瑶已经半疯半癫了,她越闹腾,李宪德的名声只会越差。
谢砚自不会阻拦,掀起衣摆,坐在院里的石桌前,抿了口茶。
陆池坐到了他对面,好奇道:“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李清瑶和李宪德苟且的?”
“你忘了李清瑶刚及笄时,被指婚给过谁?”谢砚掀眸,饶有兴味看向陆池。
“秦骁?”陆池脱口而出。
此时,小院外,戴着帷帽的男子刚好踏进门来。
陆池寻脚步声望去,起身拱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秦将军,许久不见!”
来人防备地透过黑纱看了眼桃花树下的姜云婵。
“秦将军不必担忧,那是我夫人。”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来人过来坐。
秦骁这才取了帷帽,给谢砚、陆池还礼,“谢兄、陆兄,别来无恙。”
陆池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忠义侯秦骁,才恍然忆起当初秦骁在西境大破敌军,一路高升时,李宪德曾提议过让秦骁和李清瑶结成秦晋之好。
实际上,是想利用李清瑶拉拢秦骁。
秦骁当时已有婚约,不愿遵从圣旨,就找到谢砚帮忙说情。
也就是在那时候,谢砚注意到了李宪德兄妹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且还有了孩子。只是那时谢砚还在李宪德麾下办差,自然没道理把此事公之于众。
没想到,李宪德会故技重施,把李清瑶又推给了谢砚。
谢砚便将计就计,假意与李清瑶交好。
他和李清瑶走得越近,关于红樱结缘的流言就传得越广,引得北盛少男少女纷纷来红樱谷求姻缘。
谢砚再设计把柔太妃也请到红樱谷来,便可一同见证李清瑶与李宪德私会。
谢砚算准了这两人会在思思生辰那日私会,算准了李宪德会在危机时刻,把李清瑶推出去挡灾。
唯独没想到,李宪德会先一步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让背德之事少了铁证。
李宪德此番脱身后,必然会反应过来一切都是谢砚做的局。
他不仅会诛杀红樱谷所有证人,更会想尽办法除掉谢砚。
秦骁此番冒险前来,便是为了通知谢砚:“皇上昨日回宫后,连夜令虎贲营回京,估摸着冲你来的。”
李宪德心知谢砚手里有私兵,但不知到底有多少,所以直接动用了自己亲信虎贲营。
此番,李宪德怕是不会再顾及什么百姓、声誉,誓必要将谢砚除之而后快。
陆池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站起身来,“如此一来,你们再回京城就是自投罗网,此地也不宜久留,我现在就集结兵马司的弟兄同你的玉麟军汇合!”
“你不急。”谢砚压了下手,“我与秦骁先行一步,集结玉麟军和他的镇西军去安塞一带围堵虎贲营,只要把虎贲营歼灭在京城以外,李宪德就孤立无援了。
到时候,你再联合兵马司与我等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陆池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越过他肩头看了眼树下的姑娘,恍然大悟,“你此番出京,本就没打算再回去是吧?”
红樱谷之行这么危险,谢砚竟把妻儿带在身边,可见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旦大事不成,随时放弃定阳侯府,带着妻儿远走高飞。
只是接下来,谢砚就要南征北战,战场上刀剑无眼,姜云婵又怀着孕,让她跟着风餐露宿属实不妥。
谢砚沉吟片刻,对着秦骁叉手为礼,“劳烦秦兄派人护送我妻儿去姑苏,那里暂时安全。”
“不如去扬州吧,我家人都在那处,可以照应令夫人。”
“那就有劳秦兄。”
“世子客气了,我这就去准备,晚间就送令夫人南下。我们今晚也得动身离开了。”秦骁起身回礼,先行告辞了。
陆池望着那人背影,有些疑惑,“他可靠吗?”
谢砚自是知人底细,才敢将姜云婵托付给他,“秦兄本是清贵人家,有一位定了娃娃亲的小青梅,这位未婚妻一家曾在外祖麾下做事,后全家随外祖被凌迟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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