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客官……你没事吧,客官?”
苏倾眼眶也就是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
恍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他与她走进这家客栈的时候。那时他说的那句“许多迫在眉睫的问题要我解决,只是最重要的就在我面前拖着我,我走不开”,那样自然从容,让她以为一切都没有那样严重。
“不用找了。”她六神无主地在桌上搁下饭钱,便游魂一般向上走去。
怎么会这样?她一直都以为他是世上最精明的人,以为不管什么时候,任何事情都会在他掌控之中,所有状况他都会有手段解决……前些日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还是没有一丝焦急的样子,一切怎会变成这样?
原来他说放弃一切是真的。他说一无所有也是真的,他求她不要抛下他是真的。他的眼泪与绝望都是真的。
苏倾合上房门,一阵头晕目眩,令她几乎没有力气向前走动。
她一直知道他是世上最理智的人,可是他怎么就傻到真的将一切都弃之不顾,一心一意地来等着她回心转意?这几乎不是温容了。
如果不是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她绝不可能相信这是温容做出的事——他和程锦与程绘不一样,他永远冷静睿智,永远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论在什么状况下都能快速恢复有条不紊。她一直都以为他待在她身旁亦是他料想之中,将她带回未郡更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可他竟是这样绝望地在赌么?
他说过不止一次要她信他,说他可以放弃所有只为给她想要的生活,可她怎么就一次都没能听得进去呢?反而亲手将他推回去面对那样的灾难……
苏倾慢慢倚着门滑落在地,只觉得温容离开时那一句沙哑的“我懂了”不停地回响在脑海中,令她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而他现在又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当中?那些残忍的刑具会怎样用在他身上,她简直想都不敢想。那个冷酷的温均荣定然毫不手软吧,当时温容明明可以完全除去这个祸根,可也是为了她才留了他一命。
终究是她一步步把他逼上万丈悬崖。
耳边嗡嗡作响,熟悉的声音回旋来去。
“我总以为我掌握着一切,可有时候我真的很……无能。而你一直认为我是最厉害的人,我害怕让你失望。”
“你说得对,就是你先招惹的我,你让我着魔让我失去理智,你闯进我的生活,改变了一切,也破坏了一切,现在你告诉我你忘了?嗯?苏倾,你说你已经放下了一切?那你把我原本的生活还给我,把我给你的都还给我……”
“阿倾,你让我害怕。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不要……抛下我。”
这些话现在想起来却真真切切。可是什么都晚了。
对于命运来说什么悔恨歉疚都太晚了,只能将回忆不停地带回往昔——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阿倾,你是个孤儿,从小未曾受到郑重对待,如今上天将你交到我的手里,我必然尽心珍惜你,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
“待江山稳固,我便娶你。”
“今后,你便跟着我,可好?”
“温容,温子隐,见过各位。”
苏倾面无表情地目光放空了一阵子,突然疯了一样的笑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结局(6)
很久之前,苏倾为了生存不得不当掉青黛上的宝石时,心中并无多大不安。因为她知道她总会见到温容,总有一天她还会将它们再赎回来。不论如何,只要有温容,一切都还能补救。
可是现在,当她再次不得不将被他拿回来的宝石放在当铺的柜台上时,她只觉得青黛真的残缺起来,穷途末路之感席卷而来。
“姑娘,你到底当不当?”她犹豫良久,老板终于沉不住气,出言催促道。
苏倾这才反应过来,一狠心将宝石放下,道:“……当的。”
于是议价,做成了交易。
苏倾拿着银子走出当铺,红肿的眼睛被阳光一刺便禁不住眯了起来,让她下意识伸手一挡,再睁眼却也看不太清楚强光下的场景,只能恍恍惚惚地向前走去。
还是不敢相信。温容绝不该让自己这样落魄,他绝不是会将自己置于这般困境的人,他明明永远都是最有办法的,怎么会真连自己性命安危都难保?
怀着这种疯了一般的怀疑,苏倾已经从白颍到了毓城,再由毓城到了襄阳府,可是听到的一切也没能推翻她的疑虑,反而将它一遍遍落实——
温均荣的确已经登上郡王之位,也不知道程绘跟他使了什么手段,如今未郡只全心尽力地跟着他走。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
而苏倾最不愿相信的顾家父子的背叛也被落实——当然这并非他们本意,只是自那次求贤纳谏以来,朝中多了许多有骨气的直臣,如今的未郡朝堂早非他们一手可以掌握。温容迟迟不作为,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唯一的办法。当下他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温均荣一归位便劝顾丞相安享晚年,此刻他手中之权已经放了大半,而顾奕清则是连着他的军队一同被排挤,索性被分到程绘麾下以示好了。
所有人都自身难保,苏倾想不出谁还能救得了牢狱中受尽皮肉之苦的温容。这感觉令她绝望。
这一日正是程岚登基的日子,过不了几日,他必定将唐芙赐婚给程绘。苏倾在阳光下失魂落魄走了一会儿,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今后事情发展的脉络,唐芙嫁给程绘,程绘归降。可当初温均荣会投向程绘就是不甘归降,这时候他会负隅顽抗,之后生灵涂炭,也逃不过覆败命运。
什么都毁了,他的国家,他的性命。
温容是说不出倾歌令的下落的,只能被酷刑折磨得半死,然后斩首示众。只有死路一条。
苏倾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将买好的马栓在荒凉的路边一个废弃茅屋旁,呆呆地坐了下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朝堂之事司徒瑾是帮不上忙的,否则他早就来了。如今能沾得上边的只有远在元歌的瑶儿跟程岚,可他们愿不愿意帮忙、能不能帮得了是一回事,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件事谁都清楚。只要有稍微的拖延,温容就要命丧黄泉。
想到这里,苏倾竟又想要哭。从没这样无能跟软弱过,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竟只能哭。看着四处枯黄的土地,有那么几个瞬间苏倾想到了去扶安,拿着青黛去劫法场,和他一起死。这所有的思绪混杂起来在脑子里叫嚣,让她再次头痛起来。
苏倾无力地抱着头一会儿,听到急急的马蹄声也不想抬头,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倾!”急切又虚弱。
苏倾微微一怔,茫然地抬起头来,一下子被自己看到的惊呆了。
是冯云。他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落在她面前,急促地喘着气。此刻他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全身都是血迹,一袭蓝衣几乎被血染成红色,狼狈至极。他摔落在地之后,拼命想要撑起身子,却根本无力起来了,只眼神飘忽地看向苏倾。
“冯大哥!”苏倾吓得叫起来,赶忙向他跑过去跪在他身边:“冯大哥,你怎么了?”
想要扶他,可是他衣裳上都是剑伤,四处都是血,她甚至不知道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没有伤口的地方,只能颤抖着看着他,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暗卫被诛杀,如今,只、只余我一个了。”冯云虚弱地撑了撑身子,断续道,“我亦命不久矣,总算是……在死前、在死前找到了你。”
苏倾听见这一句,一恸之下又是禁不住失声哭出来:“冯大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们所有人……”她双手颤抖地去拉他,哽咽道,“我带你去找郎中,你挺住!”
“不用了……”却见地下虚弱的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闭眼努力平定一下自己气息,道,“现在你、你只、听我说,我才……才能死而无憾……”
他的手冷极了。苏倾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冻得没了知觉,唯独眼泪掉个不停,只剩抽噎:“冯大哥,求你,你不要死……”
“阿倾,别哭,你听我说,公子他、他如今身陷囹圄,已是凶多吉少,我们再护不住他,只能做……做这最后一件事,”他呼吸艰难,发声亦是艰难的,用了很大力气从身上掏出一个令牌,递给苏倾,道,这、这是我们兄弟拼死拿到的……凭着此物,你能、能进入王宫,进入地牢……公子就在、在那里。“
苏倾握住令牌,连连点头,眼泪便大滴大滴地砸下来,抽噎着说不出话。
“还有那个……包袱里,”冯云抬手指了指,艰难道,“有宫婢与狱卒的衣裳……”
苏倾看了眼随他从马上掉下来的包袱,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我现在送你去城内就医,然后就去找他,好不好?”她想要拉起他,却似乎碰到伤处,让他痛得叫出来。苏倾连忙放手,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遍体鳞伤的人,再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只能呜咽:“冯大哥,你忍一忍,我们……”
“阿倾!”冯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急急道,“你听我把话……把话说完!”
“你说……”苏倾只能双手全力握住他。
“都是我的错……那日唐将军与你争斗过后,公子叫我去瞧你的状况,可我没有、没有见到你,便听了那小二的一面之词,怎知……那是唐芙事先布下的人,后来公子才会以为是你伤她而非她伤你……阿倾,你想想,后来的一切都是唐芙的阴谋,公子……公子从未移情别恋,是她故意挑起你们之间嫌隙,令你误会……在知道她要害你的时候,公子宁愿抛下战局去救你,阿倾,”冯云的手越握越紧,眼睛也睁大,艰难地加快语速,似乎害怕说不完要说的话,“公子他说……说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求你,求你去见他最后一面,让他安心地走吧……”
时过境迁,再听着当时事情的真相,苏倾只觉得更强的悔恨跟愧疚一齐袭来,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力握着冯云的手点头:“是我的错,我该死,我一定会去见他。”
听见这句话,冯云勉强笑出来,将一直紧握的左手展开,却是一块有裂痕的玉:“这是公子用他最宝贝的玉佩换来的玉雕,我……暗中捡起粘好……一直想等你们重归于好之时再、再还的。”他将玉塞到她手中,声音有些不支地低下来,“阿倾,你不知道,暗卫之间……其实开了好多关于你们的赌局,从一开始赌公子动心,到后来赌你们和好,到最后……赌你们能有个完好结局,所有赌局中……我、我只输了一次,我多希望,多希望……”他气息乱得再也说不下去。
苏倾听了这话,更是心痛如绞,握紧手中那块朱砂色的玉石,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冯大哥,不要说了,我们走,我带你进城找郎中!”
“别管我,你去扶安,现在就走,”冯云剧烈地咳嗽一阵,放开了她的手,道,“后面恐有追兵,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行,我要带着你!”苏倾拼命摇头。
“快走!”而冯云向来时方向眺了一眼,神色焦急起来,用尽最后力气推她,“快上马,走啊!”
苏倾抓起了青黛和那包袱,却还下不了决心,只抽泣着拉着他不肯起身。
“别让我死不瞑目!”冯云咬牙说道。
到处都是血腥味,他来时的方向已经渐渐响起了马蹄声,苏倾脑子混沌一片,只好顺着他站起来,念着“冯大哥”踉跄着一步步后退。
“快去……”冯云依旧不断喃喃念叨着。
苏倾终于爬上了马,一拉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御马向前奔去。
沙尘飞扬,马背颠簸中,苏倾握着那块曾被自己摔碎的玉石,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结局(7)
从襄阳府到扶安有五日的路程,苏倾只走了三天就到。
日夜兼程,没法睡觉,只吃了两顿饭,其中一顿还因为听邻桌的人谈起温容处斩的日期而吃着吃着就没法控制流起泪起来。
这几日苏倾几乎把所有的眼泪都耗尽了。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许许多多纷杂的景象,有时候是良意轩与温容初见,有时候是在鹿洲官府四人的相处,有时候是在军营,有时候是冯云的音容笑貌跟他死前将玉交给她的样子,总之欢乐的场景想起来是悲凉的,悲凉的场景便更不必说。这样带着失望看自己,带着歉疚看世界,什么好光景都失去了颜色。
这样行尸走肉一般到了扶安,再次融入那依旧声色犬马的地方,只感觉物是人非。
扶安竟是依旧没有变化的。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个地方表面那样热闹喧嚣,其实却最是冷血,江山易主也好,战火四起也罢,只要还能享乐,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从不停。现在苏倾总算明白为何那时她站在王宫的城墙上看着那片纸醉金迷,心中只觉不安,在这种各自享乐的冷漠地方,谁又能心平气和。
街上不时有人议论温容后天就要被论斩的事,可怕的是,谈论这些话的人都不见惋惜或同情,反而兴致勃勃,都是看热闹的心态。在这样的人群中走,苏倾想起彼时温容登基的时候的人人称道与那一场自发的连着好几日的吹锣打鼓,竟难以和现在的场景对上。
感情脆弱最亦被舆论左右的是百姓,最冷漠的,却也是百姓。
苏倾这时候恍惚着想,原来谁主江山都是一样的,有些人拼着命在争夺的地位权力,也只是他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就算爬得再高,只要不做出太出格之事,其实谁会在意,顶多羡慕一会儿,自己的日子就照样过了。所谓历史的洪流,许多事都是注定难挡的,而你也只是完成自己的那一份而已,哪里是将天下握在手中,是把自己交给天下。而这冷漠的天下中,谁又会将你的生死当回事?除了那些,真正在乎你的人。
真正在乎温容的能有几个?苏倾不知道。但她看到的是,当她跋涉而来,一路拿着手中令牌换了两套衣服终于站在地牢入口,连门口的狱卒都是不屑的。她忍不住问这些日子可还有人来过,他们的原话是:“地牢里关着的都是顶晦气的人,谁肯上赶着去沾那份没处去的霉运?”
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就像是地狱,只要一迈进去就等于是踏进孤独绝望,从此再没有退路,只有孤身去面对人性之最残酷。
面对阴暗的地牢入口,苏倾只觉得心疼得没有办法。
只是眼泪是真的流尽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整好衣裳头发,提着宫灯施施然向进走。
宫灯的柄便是被包起来的青黛。苏倾想着,虽说明知是逃不过的,但若在王宫这口冷漠的金棺材里携手拼一次,也总比在菜市口以最屈辱的方式殒命要强。她已经欠他太多,欠那些包括冯云在内的无辜性命更是多,这辈子都还不完,不如以命相抵罢。
总之,这一次,死也不要分开了。
宫灯在身前渲出一片潮湿的昏黄,苏倾一级台阶一级台阶下下去,终于看见那扇冰凉的牢门,正在宫灯的照亮下反射出幽微的光。将光芒移一移,就能看见靠在墙壁上的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的心被刺得痛了一下,赶忙拿出钥匙来打开门向那身影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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