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温容。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长袍坐在铺着茅草的地上,一腿屈起一腿放平,一条手臂搭在屈起的腿上,背靠着墙壁闭目安眠。他的发髻有些松,一缕长发顺着侧脸垂下来,遮住面上一道淡淡血痕。越走越近,便能看得出他衣裳破了许多处,斑斑血迹已经凝结成接近黑色的暗红。
她停在他身旁,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于是苏倾将宫灯放在离两人较近的地方,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来。还好他伤得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苏倾暗暗松了口气,用手臂环住一身残破的他,低声叫了句“温容”。
未曾想到再见却是这般场景。如今再与他相见,却是恍如隔世。
感到来人拥住他,又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容这才猛地张开了眼,转头看向身旁的人,确定真的是她,不敢相信地哑哑说了句:“阿倾……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随即伸手将她拥住,唇角无意识地扬了起来——她终于还是来了。
“当然不是,”苏倾再听到熟悉的声音,又是恍如隔世之感,她寻到他冰冷的手握住,抬头道,“冯大哥来找我,给了我宫中的令牌,襄阳府到扶安,我赶了三天的路,总算来得及见你。”
四目相接之下,细碎的温柔蔓延开来,温暖而安然。大概真正到了与死亡咫尺之遥的时候,心情反而全都平静下来,他们两个这样坐着,竟如同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就着暖黄的灯光,只有安谧。
温容与她额头相抵,轻声叹了一句:“做梦也不要醒了。”
听见这句话,苏倾心中一痛。想了想,缄默良久,还是艰难地道出真相:“温容,我没有失去记忆,也从未变过心……”她试着去触碰他身上的伤口,低低地问他,“都是我害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总之她自己是对自己失望极了。若她是他,一定会恨的吧。
温容对这事实接受得却是不可思议地快。甚至没有半点责怪,只是一如往常地包容,揽了揽她的肩膀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怨你,”他顿了顿,淡淡道,“命该如此罢了。”
“命该如此,”苏倾苦笑,道,“命该如何?温容,我从前是不信命的,即便看到楚凤戈与纪华音,温仪之与李秋痕,他们那样惨烈的结局,我也从未怀疑过我们两个会有美好未来,我不相信两个相爱的人真的会被命运捉弄成什么样子。可是后来,我怎么就忘了去相信去思考,终究鬼迷心窍一样被这所谓宿命支使着将我们皆逼上绝路。”
温容听她这么说,喟叹道:“我也有错,阿倾,你不必这样自责,”他吻了吻她的发顶,道,“今日能再见到你,我此生便不余遗憾了。”
苏倾想此生不余遗憾的其实是她吧。他为了她甘心舍弃天下,性命也不要了。一辈子中遇上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她靠着他的胸膛,合眼倾听他的心跳声,勾起唇角缓缓回忆道:“这几天我在来找你的路上啊,我总是想起从前自己傻兮兮地从平城跑来襄阳府找你的时候。那时候还在人家的洞房里告白,你都不知道,温仪之吓坏了,”她轻笑了一声,听见温容也笑,便抬头道,“那可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长最催人泪下的表白,你没听到,后不后悔?”
思及此,温容叹了口气,低笑道:“当时仪之告诉我你那夜哭着对他说了好一通情真意切的话,我就想,倒是便宜了他,”他垂首道,“后悔得紧呢。”
“那我再表白一次,你听好了。”苏倾起身与他相对坐下,将身子前倾靠近他,与他四目相对。
温容亦正了正身子,微笑着瞧她。
苏倾咳了咳,边想边道:“我们之间……该从哪里说起?就从鹿洲开始罢。
我在良意轩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不知道当时你有多迷人。那时候,我在心里说,要是那个长得好看气质又好得不得了的人是我男朋……相公就好了。不过,其实以前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多得是,要是你没再出现,我也就像忘了他们一样,忘了你了。”
温容听得笑起来,小声抗议:“这是哪门子的表明心迹?”
“听我说!”苏倾嗔了他一句,又继续道,“你看偌大城市,茫茫人海,要多巧的巧合两个人才可以相遇?有些人缘分到擦肩,有些人缘分只到回眸。而我呢,穿越了不知多少年岁才站在这里,你亦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赶来,我们就这样,从遇见一路走到现在。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无条件地接受什么东西。从小到大,我想要的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唯独你,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你也会倾其所有对我好。
我是在襄阳府的那夜才发现这一点。就是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那之前你告诉我:‘不论我给你什么,为你做了何事,你都应觉得理所应当,因为你是我想用一生去珍惜的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才答了一句话就急急要你吻我?因为我不想你看到我红眼睛的样子,要找办法叫你合眼才行。
你看,这是爱,是我父母没教过我的,你教给了我。当时我脑子里只想着,完了,这个男人已经将我牢牢捏在了手心,从今往后,除非脱胎换骨,没法逃脱。
我没对你讲过,但其实我一直是怕着的。我其实很怕深宫里的生活,很怕那个叫‘温均昱’的你。后来我希望我们都回到各自该过的日子去,我的应辰,你的江山。可我从来没想到我真能将你逼至死地。
但是想想又有什么办法呢?所谓命运兜转皆是如此,将两个不可能的人牵在一起,然后给他们希望,最后却还是要宣告悲凉的结局。我多希望你从来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只与我安然度日,不去管它江山万里,谁主沉浮……”苏倾缓缓地讲述良久,终于在结尾处被打断——
“阿倾。”温容微敛眉叹息般唤了这么一声,将她拉入怀中,沉声道,“如若我们真的能回到那样的日子,你可愿原谅我的一切么?”
这话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悲怆。苏倾的眼眶一酸,道:“你有什么好让我原谅的?都是我不对。如果一切真能回到从前,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温容叹了一声,良久,抚着她长发道:“阿倾,我身在郡王之位,身上背负太多,从来身不由己,远不能潇洒一走了之。若真要放下,这决心也艰难至极,要做的更是有许多,”他顿了顿,道,“从前我总是步步周全,从未办过没有把握的事,你是唯一一个令我肯孤注一掷的人,”他沉吟片刻,终于带着叹息开口道,“所幸我这孤注一掷终于未被辜负,阿倾,这一次,你让我等得好苦。”
苏倾愣了愣,从他话中听出其它的意味来——他等她?未被辜负?难不成他是算好了让她来到这里找他么?她想了想,突然起身直视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第一百三十章 大结局(8)
温容看着她眼神,知道她已经开始怀疑与思考,在心中默默捏了把汗,忍不住强调一遍:“你刚刚说的,你再也不会离开我。”
看见他的样子,苏倾心中忽而就一轻,随即飞速思考起来,表情怪异地问了句:“你到底……”
温容小心翼翼道:“其实我可以变成你所谓的那种‘简单’的人……只要温均昱死了,温容可以活着。”
听见他这句话,忽而有种悲哀情绪跟煽情氛围都散去的感觉,自责也瞬间消去了大半。苏倾皱起眉盯着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忿忿从地上抓了一把草向他打过去,丝毫没了刚才深情告白的样子,喊出来:“你又骗我!”
苏倾也是个聪明人,依她对温容了解,她死都不相信他真能让自己变得这样狼狈,可传言难免左右了她的心思,加之冯云的那番临死托付,让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竟任由他摆布。现在一直被感情左右的脑子一下子恢复正常思考,这时想来,怪不得这般紧急之下司徒瑾那里一点动静没有,而那莫名其妙的万能令牌,还有宫人的态度,他刚才的态度……还有他身上这一点点伤,哪有被严刑拷打半月余的样子?!
刚才生离死别的那一腔柔情瞬间散了去,萦绕心头的自责歉疚也不见了,劫后余生之感与被愚弄的气愤一齐冲上来,让她一时又想哭又想打人,只能直起身子狠狠瞪着面前的人。
这边温容是着实松了口气,心里思量着看她这样反应,大概他已经成功大半……她方才那一长通“表白”,真令他心软似水了。他挡了挡她扔过来的茅草,语气轻松下来:“是你自己要跑过来的,我何时骗了你?”他看她气得不轻的样子,又补上一句,“要骗也是冯云骗,不干我的事。”
苏倾这几天一直因为冯云的事难过得不得了,现在真正听见他并非真的殒命,又是一阵喜怒交加,再看着面前的人一副理所当然模样,更是油然而生一种掐他脖子的冲动。她深吸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捏着拳头平息心绪,咬着牙说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正要被处斩的是牢中一个死囚 。而我们会在一起,过你想要的日子。”温容扬了扬唇,以一种接近蛊惑的语气道,“这也是你希望的,对吧?”
这样。只有“温均昱”死,他才能真的成为她要的那个温容。他说的放弃一切,原来是这个意思。苏倾怔了怔,这心中劫后重生的喜悦总算是压过气愤,却又想起她这些天的绝望来,一下子委屈万分,噙着眼泪又狠狠抓了一把茅草砸他:“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装什么死!我被你吓死了!你们这群骗子!神经病!变态!”
温容看着她这副气急败坏模样,想起她先前冷眼以待的样子,半点想哄她的念头都没有,反而幸灾乐祸笑起来,凑过去瞧她,轻声道:“谁让你是个小没良心的,我不这样使苦肉计,你不来怎么办?——本来冯云可以不‘死’的,可你听到我要被处斩的消息都不来寻我,他自己请缨去引你来的。”
“狼狈为奸!”苏倾推开温容,瞪他道,“都是骗子……不算计我你是会死吧!”怎么会有这样精明又厚脸皮连死缠烂打都能用得这么绝的人?更可怕的是这种人竟然还有武功堪比擂台冠军演技还堪比奥斯卡影帝的帮手!
闻言,温容无奈自己辩解道:“我若是真爱算计你,怎会叫你骗了那么久?”他低叹一声,又道,“幸而最后那一夜你让我真的慌张,逼我冷静思考,不然我还真拿你没有办法了。”
苏倾多少平静了些,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恨恨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真失忆的?”
“就在我走的前夜,我一夜未眠,又将我们之前相处仔细回想一遍,方察出些端倪。所以第二天,我试探了你两次……”
“你还试探我?!”苏倾又是一气。不敢相信,她当时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么?
温容勾了勾唇角,瞧着她将那些话一字一字地重复一遍:“我对你说:‘无论是从楚凤戈手中救出你的时候,还是那次在兵营中与你重逢,还是昨夜……每当我害怕失去你的时候,总是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他顿了顿,道,“这是第一次。我提到的都是只有我们两个单独在场之时,司徒瑾不可能讲给你听,你也理当不知道,但你的反应是什么?你毫不犹豫就答‘那不一样’。这么轻易就将自己出卖了,”他看着她抿唇瞪眼的样子,觉得格外有趣,便又添上一句,“自个儿还一点都不知道。”
苏倾这时候就差被气昏头了。这到底是什么人?前一秒还在床上又是失控又掉眼泪,后一秒就开始精明算计?那个时候,他都不会累的么?!第二天也明明一副可怜得不得了的样子,心里实际那么清醒!但苏倾还不肯认输,哼了一声嘴硬道:“万一那只是我在敷衍你呢?!”
“所以才有第二次试探,还要我提醒你么?”温容本不想将这些都讲出来气她,但是她不服气,只好和盘托出,“讲完倾歌令的事之后,我提起鹿洲的倾歌令,而你说‘鹿洲的那个倾歌令从来都是假的’……你若是真忘了,怎会知道鹿洲倾歌令的真相?你曾陷于良意轩这等事,绝不会向司徒瑾讲吧?”他讲完了,挑挑眉看她。
这时候的温容哪还有半点的狼狈样子?分明就是只谋得猎物的狐狸。苏倾又瞪他一眼,道:“所以那天,直到后来的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了?”他从未打算离开她,只是欲擒故纵罢了。
提及此,温容思忖片刻,道:“算是吧。我知道你一定会要我走,我不得不坦白应辰的事,你更会生气赶我离开,到时候我说什么都是适得其反,我哪有选择?”他停顿片刻,神色认真起来,“但是关于倾歌令之事,以及我对你的那番话,半点假意也没有,你可以信我。”
苏倾自然是信的。计谋归计谋,真正付出了多少,却是如何也装不来的。如她所想,他们两人要在一起,除非一个人完全舍弃自己去屈就,她一直以为那个人会是自己,却从未想过他会做到这一切。她的心自然地软下来,想起从前的误会,低声叹道:“我哪敢再不信你,因为不信你,我犯的错还不够多么?”
即便如今一切都过去,想起从前情景,温容内心深处仍忍不住隐隐作痛。但他不忍看她又自责,便换上笑容看向她,以轻松语气道:“是啊,真是个小没良心的,自己犯了错,后来我那样低声下气你都不肯回头,还拿那个应辰来气我,”思及那个让他着实嫉妒了一回的男子,他报复地敲了敲她额头,道,“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所以让你自责难过这么多天,算扯平了。”
提起应辰,苏倾不由敛了敛眉,垂眸坦白道:“我并非拿他来气你,我确实想要嫁给他。我以为只有那样才能……让你彻底死心,也让我过上想要的日子。”这些天她一直想,虽说他们感情的确牢固不到哪去,他为了夙愿抛弃她也无可厚非,但是她多少有些细微的疑惑。她抬头问道:“应辰他……是自愿把我让给你的么?”尽量挑选委婉的语气问他。她心中还是怕温容强迫过他什么,怕自己对不起他。
温容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也没有怪她,只是沉默片刻,道:“他是自愿的,因为……”,他叹了口气,道,“并不止因为夙愿,还是因为我告诉他我的身份,我恳求他离开你。他肯将你交给我,因为他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他以为我做不到的事,我对你用情亦比他深百倍。”说到这里,温容想起许多,垂下眼道,“但是后来我想起你说我宁愿伤害你也不愿放开你的时候,倒觉得自己不如他了。”
听到这个,苏倾再次怔住了,再思及那个纯善无比的郎中,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想他,心情复杂中只能去握面前人的手:“好了,温容,你若是真放开了,我未必就更快乐,”她叹了一声,道,“反正总是你聪明,你是对的,我以后再也不会自以为是了。“
“知道就好。”温容转头自得一笑,脸上的一道血痕在昏黄灯光之下清晰了些,让苏倾又皱起眉头。她这才想起他身上是带着伤的,伸手去碰他脸上的青紫,低声问:“怎么受的伤?”不会真为了骗过她自残吧?
温容顺势握住了她的手,道:“说来话长了……但都是小伤,不碍事。”
这时候苏倾才想起刚才光顾着生气,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看他的意思,便是将一切都办妥了的,可是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还不待她问出口,温容就明了她意思,扬唇道:“想听?”
苏倾点头,而他抬起手臂示意她到他怀里来。两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互相依靠着,温容缓缓开了口:“其实天下大势必合,然后稳,郡国分行不可能持久,四郡一统亦是必然,看谁有这个本事罢了。我决定舍弃云阳之役去救你之时,便已经明白今后做到这个的不会是我,既然如此,我便要想法子来让我的郡国,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人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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