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爹娘最小的孩子, 爹娘在世时,爹娘、阿姊、阿兄都疼爱她,纵容她,也把她养出了一副孩子心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有时倔起来,也会谁的话都不好使。
尤其爹娘走的时候,她还小,连生死都不懂,便这样傻傻地去了沈大伯家中。
可到了旁人的地界,不是亲生的孩子,再也没人宽容娇惯,自然便是另一种处境了。即便有济哥儿护着,湘姐儿还是吃了些苦头。
也是在沈大伯家,她明白了什么是“死了”。
死了,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爹和阿娘,都去了天上当仙官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她哭还是闹,生病还是受伤,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从此之后,她便只有阿姊与阿兄了。
湘姐儿吸了吸鼻子,从阿姊身后小心翼翼地望过去,伯娘和大伯都没有再多看她,她才松了口气,慢慢松掉了抓裙子的手,用两只手捧着沈渺给她灌的十二寸(30厘米)长的巨大烤淀粉肠。这肉肠串了两根粗竹签,烤得开了花儿,吃起来喷香,但沉重无比。
方才单手拿得好累啊!差点掉了!
她低头啃了一口,抬起头,却发觉海哥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烤肉肠。
湘姐儿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又躲到沈渺身后去了。
海哥儿最讨厌了!伯娘烧饭难吃,因此他们一家人总是习惯叫闲汉从外头买吃食回来,一日三餐往往有五顿是外头吃的,故而吃得这样圆如蹴鞠。但这样的好事儿轮不着湘姐儿和济哥儿,每每海哥儿吃好吃的,总爱在饿肚子的他们俩面前故意炫耀。
却一口也不肯分给她。
哼,现在她有阿姊了,她日日吃好吃的,也不分给他!馋死他!看都不给他看!
湘姐儿向他做了个鬼脸,抱着自己的大淀粉肠,开开心心地坐在阿姊的影子里吃,一口又一口,还要吧唧嘴――平日里她吃东西从不吧唧嘴,今儿便是故意弄出点声响来。
果然海哥儿歪着脑袋看她吃,那烤肉肠的香味更是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被烤得微微发焦的肉香勾动着味蕾,尤其这香味离得越远越恰到好处,他甚至闻到了撒在上头的花椒的麻香,让他直咽唾沫,得有些蠢蠢欲动想问是哪儿买的,却突然被丁氏一拍肩头:“走了,还要去书局买笔墨纸砚呢!”
沈大伯便也挺起胸膛来,对沈渺有意无意地道:“是了是了,海哥儿过不了几日便要考那国子学的童子试了,你也知道海哥儿向来聪明,在刘夫子的私塾一向名列前茅,大伯得先走了,你与湘姐儿慢慢逛来,咱们就不耽搁了。”
海哥儿虽然肥胖好吃,又纵容得贪玩嘴贱,但他在读书这事儿上头奇迹般有些天分,也不怪沈大伯如此N瑟。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沈渺便只淡淡地说:“大伯慢走。”
说完这句话,她便准备继续回过身子去挑狗,倒是湘姐儿躲在沈渺身后,突然探出头来,像个发怒呲牙的小猫怼了回去:“我阿兄也要考童子试 ,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这话让沈大伯听了哈哈大笑,丁氏也冷笑道:“哦?济哥儿也要去考?是了,合了年岁的都能去考,只是考归考,他没有夫子辅佐,又不思进取,要考取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儿。大姐儿啊,别嫌伯娘说话难听,你呀,别白费心思了!辟雍书院可是官学!官家虽开恩准许良家子考学,但你可知道汴京城中不知有几千童子趋之若鹜,每年考取的却仅有百人,便是海哥儿,在学有夫子督促,在家又有父亲提点,为这事儿预备了好长时间,我们都还不敢夸海口必定考中呢,你们济哥儿……”
只怕连辟雍书院的童子试究竟考什么考题也不知晓!
丁氏没说下去,矜持地用帕子抿了抿嘴,露出极尽的不屑之意。她家可是花了不少银钱买通了门路,提前获知了往年的辟雍书院都考些什么题的。
辟雍书院对招收童子所考较的考题跟其他私塾的考较可大大不同。
沈渺瞥了眼吃得满嘴油、满衣襟都是饼屑的海哥儿,并不生气,反倒笑道:“既然海哥儿这样的都能去考,济哥儿为何不行?济哥儿以往是没条件,但伯娘不应当总有旧眼光去瞧一个人。”
丁氏皱了眉,什么叫海哥儿这样的?
转头看向儿子,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湘姐儿手里的烤肉肠,的确显得满脸横肉又有些傻傻呆呆的,是不大像个读书人。
一股怒火从心头起,正欲反唇相讥,但沈渺没有给她机会,已带着湘姐儿欠身离开。
“大伯、伯娘慢走。”沈渺说着拉着湘姐儿绕到另一家卖小猫小狗的万家爱宠铺子面前,还敷衍地挥了挥手,“我们也忙得很,便不与大伯伯娘多言了,告辞。”
丁氏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转头拧了把儿子的肩头:“吃吃吃就知道吃!”
海哥儿委屈得饼都快掉了:“娘,作甚打我?”
“还不快走!遇着你那侄女儿都晦气!”丁氏气鼓鼓地嚷道。
丁氏很生气,她生气的是她居然又在沈大姐儿身上吃了鳖,什么时候自个都说不过她了?
沈大伯与海哥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耸耸肩跟上自家那总是莫名发怒的河东狮。
走出了几步,丁氏还咬着牙回头看了看,沈渺已经挑中了一条毛色微黄的小狗,正跟那抱着小狗儿的专心致志地讲价,连一丁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
好似他们是极其不重要的人罢了。
于是心里更加不悦,恨恨地想:都被休回了家,又没有父母,且看她们往后能过上什么日子!还指望济哥儿能考中,简直好笑,花了银钱供他读书都能逃学之人,能有什么指望!
丁氏气她的,沈渺在转身那一霎就把沈大伯一家抛诸脑后了。
人说宠辱不惊,沈大伯一家看不起她,那便看不起,她又不为他们活。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于是高高兴兴地挑狗。
先前看的那几家猫狗铺子狗的精神瞧着都不大好,她往前走了两步,这第二家卖猫狗的摊主是个面容非常和善的女子,人称万五娘。
这家只卖小奶狗。
沈渺要买大狗,本不该停留,但她抱着自家胖乎乎的小奶狗,很疼爱地爱抚它。而且和其他摊主不同,仅有她家装狗的木片笼子里铺着缝制的粗布垫子,笼子里的狗也明显便是家养的,比头一家的狗数量少、品种也少,但狗儿都养得极为健康壮实,毛亮亮的,鼻头湿润。
沈渺看重了一只黄背白腹毛色的长毛小狗,粉爪粉鼻粉舌头,骨架子大,比同窝小狗胖了不止一个号,拎着后脖颈提起来,四只脚自然弯曲垂落,不挣扎不害怕,一双眼睛大黑葡萄似的,湿漉漉地瞅着你。
可爱呀。沈渺被这小狗狗眼一击必中,就要这只了!
她先前本想买一条大狗回去的,但前面几家狗贩子的狗都被麻绳拴在木桩子上,一个笼子里能挤五六条,连站起来转身的空都没有,每一只狗狗都显得双眼无神,毛乱糟糟的。
唯独这万五娘的摊位不同,她没有售卖成年大狗,面前只装了两三个笼子,卖的小狗也不多。
沈渺问她,万五娘正拿晒好的田鼠肉干喂她笼子里的小狗,道:“好叫这位小娘子知晓,奴家原是在马行街开了一家猫狗铺子,今儿来赶集也不过是凑热闹,不论卖多卖少都无妨。奴家家里的狗儿各个都是自家精心照料长大的,可不是外头倒腾了好几手的,您看了便知道。故而奴家也想遇着能善待它们的人家。奴家能挣了银钱,您能买了爱犬,这小狗也能得个好家。世人爱财,取之有道,奴家只做这样的生意。”
她话里意有所指,沈渺心头微动。怨不得之前看的那几家,卖的狗都蔫蔫的,看来极大可能是舟车劳顿,从其他地方运来的,尤其成犬,更不知来路。
若是被偷来卖的,她可千万不能买。
“阿姊……”湘姐儿忽然软软地呼唤她。
沈渺扭头一看,湘姐儿也不知何时把烤肉肠都吃光了,已抱着那小胖狗不放了,搂在臂弯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小狗那软乎乎的背毛。
万五娘也摸了一把这小狗儿,语气里难掩喜爱与骄傲:“小娘子好眼力,这只是奴家这窝狗里顶好的,以后长大了一定威风凛凛,看家护院绝不在话下,便是贵人家买去做猎犬都使得。”
“这一只要多少银钱?”沈渺下定了决心。
“八十文,再送你一张狗窝棉垫子,一条狗绳,如何?”
沈渺眯起眼,竖起五个手指:“五十文。”
“这如何使得!”万五娘连连摆手。
但沈渺是问过牵头好几家猫狗贩子才过来的,做足了功课。宋朝养狗之风盛行,在南边有些名贵的犬种甚至要好几贯,但万五娘所卖的既不是凶猛的獒犬,也非波斯来的波斯犬,更不是鼎鼎有名的狩猎犬细犬。这样看家护院用的幼年土犬正经来说只要几十文,沈渺砍价砍了半天,终于六十二文拿下,并附赠一袋狗粮。
是的,大宋已有了宠物一条龙服务,卖猫狗的铺子里,也都会制备猫狗所需的“诸色杂货”,如养犬的铺子,会售卖饧糠(一种用粮食熬制出来的狗粮);养猫,则顺带售卖鱼鳅或是猪附肠;养鱼,也供虮虾儿。[注]此时甚至也有了猫狗洗浴美容等服务,称之为“改猫狗”。
如沈渺如今买了这狗儿,万五娘还对沈渺叮嘱道:“奴家铺子在马行街往南走二十几丈,有一家翠绿色绣黄犬头的招子,便是奴家的铺子了。日后娘子若想买狗窝、洗狗、改狗样,也尽管来找奴家,奴家剪狗毛的手艺可好了!还有还有,这小狗日后若是喂养不当有什么不好,娘子尽管抱着狗来找奴家,万不要随意医治或是丢了了事。奴家识得一位厉害的猫狗医娘换做闻十七娘,她的兽医馆便开在奴家隔壁,所救狗命无数,小娘子切记,切记啊!”
沈渺点点头,记在了心里。心想,这位万五娘倒是个难得的善心人。
又逛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好买的了,沈渺便抱着这小狗回家了。
谁知家门口已经有两个人影在徘徊,沈渺快步上前,郑内知听见了脚步回过头来,笑着拱手:“沈娘子回来得巧,大娘子……”
“请郑内知入内喝茶,慢慢说。”沈渺心知隔墙有耳,这么快便卖了食方的事儿她可不打算广而告之,于是连忙将郑内知请进家门。
济哥儿还没回家,家里冷锅冷灶哪有什么茶?沈渺只能赶忙放下箩筐与手里的杂物,讪讪地进屋倒了一碗水来,但郑内知本就是来说事儿的,便摆摆手拒了,温和地说明了来意:“先前与沈娘子说好的事儿,大娘子已应允了。大娘子很喜爱那曲奇小饼,对加了那肉茸与土栗的蛋黄酥也赞不绝口,所以沈娘子说的价大娘子便很干脆地点了头。但大娘子也说了,让沈娘子不仅要写下食方,还需沈娘子务必教会方厨子,仔仔细细的,省得方厨子还要对着方子琢磨,耽搁了要事。”
“这是自然,我每日早上出摊,午后皆是有空的。”杨老汉昨日刚让小徒弟来说小摊车明儿就能好了,沈渺便不太想耽搁每天早上出摊儿,自己这细水长流的小钱儿也要挣的呀!
郑内知想了想,家中如今正起头筹备宴会,来往的贵人不多,正好能让沈娘子上门来,便道:“那奴便烦请沈娘子走一趟,到谢家来教这两样糕点。一是沈娘子是女子,若让方厨子日日出入沈娘子家中,不免有碍娘子名声,二是学厨总要采买预备食材,方厨子也不好日日随身携带,因此奴以为沈娘子来谢家授课反倒便捷一些,沈娘子以为呢?还有一件事,这学厨时所需要的食材也都烦请沈娘子抽空列个单子来,奴会派遣人去提前采备,还请沈娘子一定尽心教方厨子。”
“好,好,谢郑内知周全。”沈渺弯起眼睛笑。
郑内知不亏是谢家这样人家的大管家,做事情果然很体贴齐全,从不拖泥带水,又能替旁人着想。让方厨子每天大包小裹来沈家教糕点自然也可以,正如郑内知所言,实在是太打眼了。
既然谈妥了,郑内知便笑着让跟随过来的小僮仆奉上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请沈娘子点一点。”
跟来的僮仆便连忙去外头车上取来一个大大的木盒,他两手抱着,仍走得脚步沉重、满头大汗。进了沈家门,才喘着气放在了院子里的小方桌上。
沈渺心头一动,心想不会吧。
下意识伸手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满满的铜钱!一颗颗黄亮黄亮的铜钱被红绳串着。郑内知体贴地帮她一起数,这一共有八十串,层层叠叠地垒在里头。
数完,郑内知又帮着装了回去,连这漂亮的木盒子也一并给了她。
“八十贯整,一文不少。 ”
“哎呦……”沈渺挪不开眼了,忙伸手去接,又忽然想起来还要客气一下,于是嘿笑道,“郑内知真是,哎呀,教会了方厨子再付也无妨嘛,您主家也不是头一回光顾我这小店儿,哪里有信不过的道理。您家大娘子太客气了,这……这……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笑纳了。”
话音没落就捧在怀里了。
郑内知忍笑:“这是应当的,沈娘子尽心,谢家自然不会毁约。”
箱子好沉,沉得令人心里笑开花。
沈渺喜滋滋地又跟郑内知一顿花言巧语,将谢家的大娘子、谢家太夫人、谢九哥儿、砚书、赶车的周大、外院掌勺方厨子、看门的门子闫七以及在外联络跑腿的他都狠狠夸了一遍。
这样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如此温言软语极尽溢美之词,是容易令人听得飘飘欲仙的,哪怕郑内知孙子都有了,也觉得有些面红了,忙和沈渺结了字据,要告辞回去复命。
“我送送您!”沈渺左看右看,最后连忙把这钱盒塞进了鸡窝里,她看也不看被吓得飞起来的小鸡,赶忙提着裙子出去相送。
她自个一边送客一边这脚步也要飞起来了!
没想到谢家还是这样令人喜欢的豪气作风,又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酬金!那簇新的铜钱把沈渺晃得眼花缭乱,面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方才她真是克制再克制,急忙用帕子掩住了嘴才面前没把大牙露在郑内知的面前。
照例送到了巷子口,郑内知便拱手还礼登车而归了。
送走郑内知后,沈渺回去后又忙把箱子从鸡窝里拖出来,看了眼刚买回来才断奶不久的小狗,再看无知无觉坐在台阶上揉捏小狗耳朵的湘姐儿,她心里好生不安。
这么多钱,怎么能放在家里呢!
傍晚时分,沈济一路走回家中,他怀里揣着十八个铜板,脸颊也激动得红扑扑的。
他今儿在兰心书局遇到了一个辟雍书院的学子,当时他与周阿爷两人惬意地坐在柜台后头吃那肉茸土栗蜜豆蛋黄酥,正沉醉在美味之间,便见柜台前头探出了一个束着发髻的脑袋。
险些将沈济手里的蛋黄酥吓掉了。
谁知,那人竟软磨硬泡,要跟他买一个尝尝。
周阿爷认得这人,哈哈大笑:“宁奕啊宁奕,你不在书院里好生读书,又溜出来作甚?”
那学子生得挺拔,却有张娃娃脸,笑眯眯回答道:“听闻南熏门新开了一家羊肉烧饼铺子,晚生便想着要去品鉴品鉴,原本是打算顺路过来买几沓薛涛笺……”他指了指沈济手里的蛋黄酥,“这是何糕饼,我竟从未见过,瞧着不错,可否告知是哪家铺子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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