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银钱,他顺手便塞进湘姐儿随身的挎包里,又转向下一桌,有了谢祁的帮衬,湘姐儿更得意了,摇摇摆摆地走在前头,像是有了靠山似的,再也不怕遇上那些刁难的客人了。
沈渺垂下眸子,将这柜上的纸一张张掖进了围裙里,像是将这一份暖意也一下一下藏进了心底,又转身赶紧去忙了。
又忙了好一阵,沈渺赶忙让外头数一数等候的人数,后厨的鱼不多了,不能再接了。
幸好此时天晚了,铺子里虽还是坐得满满的,但外头等的人却少了,顾婶娘连忙出去让门口的汉子换个说辞,再有人来问,便让人家明日请早,别叫人等着了。
等做完最后一桌,沈渺总算松了口气,能卸了围裙出来了。
她本想寻九哥儿道个谢,没想到铺子里外只有吃得热火朝天的最后一波食客,都没瞧见他。
倒是湘姐儿知晓,小跑过来,拉着沈渺让她弯下腰,把胖手掌拢在她耳边,耳语道:“谢家阿兄与他的友人吃完烤鱼便已回去啦,他说……”
“烤鱼很美味,炸鱼也好,沈麒麟极爱吃。”
湘姐儿歪着脑袋,疑惑无比地问道:“沈麒麟是谁?”
沈渺脸颊忽然发烫,结巴道:“我也不知。”
湘姐儿人小鬼大,皱起小眉头,探究道:“阿姊你脸怎么红了?”
“是灯烛映红的!”
沈渺借口进灶房里收拾,落荒而逃。
***
之后连着好几日,因烤鱼一炮打响,沈渺早晨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早市的羊肉汤与小笼包都没空卖了,中午才慢悠悠地开铺子,一边腌鱼一边备菜。
切着菜,她还在琢磨着日后的经营模式。
现下看来,早市与晚市是兼顾不了的,若是不扩店不招工,便只能取舍。她才卖了三日烤鱼,刨除成本便挣下了三十多贯了,因为不仅烤鱼挣钱,卖一份烤鱼还能搭着卖出去好多的酒水和小菜,大大提高了她铺子里的营业额。
但日后这数额只怕也会缓缓下降,毕竟这是一道新菜,刚开始客流是最多的,之后想必会降到一个稳定值,但也足够了。
客流稳定后不会像这几日一样忙碌,但沈记的名声其实已经因烤鱼而打响,有了一道令人记忆十分深刻的“大众招牌菜”了。所以,长久下来,夜市高峰期的人也不会减少太多,单单凭借她与有余、湘姐儿,的确忙不过来。
湘姐儿还小,这几年只能帮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比如收餐具抹桌子、扫地,其他的就不大行了。
有余是后厨的帮工,不说她自身较为特殊,一旦忙起来,她手里的活计也不少,只烧火一件事就能绊住她,更没空到前头去。
尤其烤鱼有炉子又烫,湘姐儿还搬不动。沈渺估摸了一下,她可能需要两个人,一个上菜点菜;另外还要一个能收银算账的,以前这个角色是济哥儿当着的,济哥儿算账倒厉害得很。
但除了夜市那一会儿,她若舍弃了早市,白日里客人不多,又不大需要那么多人。
沈渺想了想,决定去与顾婶娘谈一谈,昨日顾婶娘来帮忙,倒是很游刃有余,顾家的酒坊忙起来与她相反,白日里忙,夜市里专门来沽酒的人不多。
而铺子有顾屠苏在顾,顾婶娘在家除了做些家务,大多时候是闲着的。
请顾婶娘长期过来帮忙的事儿倒是谈得很顺利,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姐儿你若是不来,我也要来寻你说这事儿的。”
昨日帮沈渺忙了一个半时辰便挣了一百文,人家在码头扛包一日也就挣这个价码,顾婶娘便心动了。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来帮大姐儿招呼客人,活不重,能挣些银钱,离家又近。
有了这个额外的进项,给二哥儿攒娶媳妇的钱不就更容易了?
两人一拍即合。
至于专门收银的,一定得是信得过的人才行,这个得好生思量思量。
沈渺从顾家回来,目光便有些犹豫地落在了陈龊拖娼愣的身上。济哥儿不在,湘姐儿这几日帮着她干活,好似也忽然长大了许多。
此时,小院中,陈鲎在轮椅上,湘姐儿搬了个板凳挨着他,两人正拿树枝在地上写字。两条狗都卧在他们脚边,尾巴一甩一甩。
这两个孩子最近不知怎么了,十分勤奋地开始学写字。济哥儿以前练字的纸都还留着,他们便照着上头的字依葫芦画瓢地写,不认得的字便拿来问沈渺,问清楚这个字怎么读,又是什么意思后,便自己练。
孩子的记性好,学的也快,他们自己学,每日竟也能学十来个字呢。
沈渺先前有些想留湘姐儿在身边,将自己一身的本事都交给她,但是她后来见湘姐儿忽然努力跟济哥儿学写字,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不应当由她来决定湘姐儿的人生,哪怕湘姐儿还小,但她也知道主动学写字了,说明她对自己想做的事已有了模糊的期望。
沈渺决定尊重这份期望,正好今日便是个机会。
于是她半掩上院门,走到湘姐儿和陈錾砗螅看他们在地上写完一个字,才轻轻地出声:“湘姐儿,小觯阿姊有事儿问你们俩。”
沈渺从边上拖过来一张板凳,坐下来,便能平视他们俩了。
“湘姐儿,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呀?”沈渺把胳膊放在膝盖上,先看向湘姐儿,“你想和阿姊学怎么烧菜煮饭么?还是想读书?或是想做别的?”
湘姐儿却有些疑惑又有些自卑地说:“我也能读书吗?李婶娘说只有男子才能读书,男人读了书日后能当官、当账房或是去考吏员。她说我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会读书写字也没什么用。”
这话……听得沈渺皱眉头。估摸着是她不知哪天去找李狗儿玩的时候被李婶娘那破嘴给挤兑的。
沈渺沉吟片刻,没有表露出心中的不悦,而且循循善诱道:“那你自个觉着呢?女孩儿读书有用吗?”
湘姐儿闻言低下头去,好半晌才抬起头,平日里爱玩爱闹的她忽然认真地板起了脸:“我觉着李婶娘说得不对。读了书与嫁不嫁人又没什么干系。”
“没错。读书习字与嫁不嫁人没什么干系。”
沈渺很欣慰,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身为女子,我们的一生不全是为了婚姻、丈夫、子女而活的。爹爹和阿娘将你生下来,也不是专门为了让你成为谁的妻子或是谁的母亲才将你生下来的。身为女子,一生最值得炫耀的并非嫁得良人,而是有自己的志向和主宰命运的权利,没有哪个女子是生来便为了成亲的。湘姐儿,不论你现在是否能听懂,都先记在心里。阿姊希望你记住,不论男女,我们都只有这一辈子而已,岁月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因此这一辈子要怎么过,一定要想为自己清楚。”
她望着湘姐儿的双眼,坚定地说:
“愿意成亲嫁人便成亲嫁人,不愿意便独善其身,阿姊很愿意你读书、学字或是学一门手艺,这不是为了让你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而是希望你日后能有抉择怎么过日子的勇气与底气。”
湘姐儿懵懂点着头,陈鲈虺聊凝思。
看样子这俩孩子都要认真想一想,沈渺便没再多问,让他们能自己好好思索思索。
这时不像后世,没有规划好的九年义务教育,因此,这时的孩子都是年纪小小的便各自选择了某条路或是某个行当,便要朝不同的方向去走这一生了。
最初的选择,是一辈子的烙印,便显得极为重要。如今便让他们琢磨去吧,年幼的孩子其实喜恶、好坏什么都懂,只是他们心思简单,又还不懂怎么用成年人的方式表达而已。
沈渺在自家菜地里割了一茬新鲜韭菜,准备做午食,心想,今儿不如来吃韭菜盒子吧!
她倒是很快又沉浸在做饭的快乐中去了,却没发现院子的后门外有个人在徘徊。
冯七娘犹豫了好些时日,还是决定只带一个贴身婢女,偷偷来沈记吃一回汤饼。
她抓心挠肝地想知晓为何九哥儿会对这位沈娘子另眼相待,难道是因她美貌?还是因她手艺好?可是怎么想,她都觉着不大像是九哥儿会对一个女子尤为特殊的理由。
于是她鼓起勇气,前来一探究竟。
但今儿到了铺子里却没见人影,于是她摸索着绕到了后院门口,门虚掩着,她正想扣门问问可有人在家。
没成想,手还没抬起来,便隔着门,因沈娘子教妹的一番话,听得怔怔地落了泪。
阿娘也在为她议亲了,可却不是谢家。
她在将来素未谋面的夫君与不能嫁给九哥儿两种迷惘煎熬中听见了这一番话,竟像迎面而来一只巴掌,将她猛地打醒了似的。又像悬崖之外凭空多出了一条路。
她好似知晓了。
九哥儿为何会视沈娘子不同。
第53章 韭菜盒子
沈渺做韭菜盒子是最省时省力的, 不烫面不发面,外层煎得焦香,内里吃起来也照样柔软。她从麦粉口袋里取上两葫芦瓢麦粉, 加点盐, 用筷子搅匀,再加上比麦粉的量少一些的凉水,边倒边搅直到调成面絮,就可以开始和了。这和出来的面团是比做馒头的面更软一些的,盖上竹罩子放一刻钟就行了。
馅也容易, 洗干净的韭菜擦干水快刀切碎,加上炒好冷凉的鸡蛋碎, 再加些焯水煮熟后切碎的“银丝光米缆”――就是大宋的粉条,猪肉炖粉条那种粉条。宋人似乎总是热衷为每一样平凡常见的食物取个好听的名字。
用筷子拌匀, 加盐、香油;再加一丁点提鲜的酱油和虾皮酱用来替代尚未问世的鸡精和蚝油。最后撒上些用八角、花椒、干姜、桂皮、盐、小茴香等香辛料自制的“南德调味品”,这东西她做了不少,烤鱼底料里也能加,增香增辛。
这时面也醒好了, 擀成长条,分成面剂子,撒上干面粉揉圆揉光, 再擀成一个薄薄的面片,就能把翠绿的韭菜馅摊在上头,提着边缘卷起再对折成月亮状, 两边蘸水捏紧, 在预热好的饼铛刷上一层油,慢火煎烙片刻,直到两面的皮都烙得微微焦黄, 韭香出来,便能吃了。
沈渺做好后,先自己取来一个,便站在灶台边吹了吹试吃。
咬下去,外皮酥脆,触齿即碎,咬开后里头馅料露出来,韭菜翠绿,汁水十足,但不是塌秧出水的那种湿,鸡蛋炒得蓬松软嫩,粉丝软糯吸汁。沈渺满足地点点头,韭菜与鸡蛋果然是完美搭配,香上加香。
沈渺端出去,给湘姐儿和陈瞿昧艘恍÷ㄗ幼埃骸俺园桑还烫手哦。”
湘姐儿可不管烫不烫,先咬一口再说,怎么说呢,她平日里其实不大爱吃韭菜,不喜欢炒韭菜的那个味儿。
但这个不一样,闻起来就要流口水了,外皮酥酥的裹得满满的馅料,薄薄的外皮咬起来还会咯吱响,馅料韭香十足,还没有韭菜的呛味,吃起来是脆嫩脆嫩的,又不肥腻,里头还有鸡蛋和米缆。她不顾烫,一口气吃了仨,扭头一看,陈鲆膊桓适救酰默默吃了俩。
两人坐在院子里大吃特吃,被路过的刘豆花看得正着,于是从家里拿了两碗豆花来换,湘姐儿便推着陈龃雍竺懦鋈ィ三个小萝卜并排坐在沈家后门的地台上,一口软嫩嫩的豆花一口韭菜盒子,香得都不说话了。
李狗儿正好从私塾回来,见小伙伴们如此惬意地坐在巷子里吃好吃的,便也忙冲回家去,将书袋一甩,掀开李婶娘藏在柜子顶上的糖罐子,从里头抓了一大把酥花糖,用衣裳兜着跑来与湘姐儿和刘豆花交换。
湘姐儿接了糖,先转手分给陈鲆话耄才从篓子里递给李狗儿一块韭菜盒子:“给你,这是我阿姊做得月亮饼,香吧?”
沈渺也没说特意说自己做的这东西叫韭菜盒子,湘姐儿便自己取名字了――这不像个烙得金黄金黄的月牙么?就叫月亮饼了!
刘豆花也跑回家打了碗豆花,盛得满满的,走路时豆花便在碗里轻微晃漾,她小心翼翼地端来给李狗儿:“喏,跟你换三块糖。”
于是四个小孩儿并排坐着,快乐地晃荡着腿(陈鲋荒芑我恢唬,吹着穿堂凉风,吃着韭菜味的“月亮饼”、喝着滑嫩的豆花,再含上一块儿甜丝丝的糖,真是神仙不换的好日子。
湘姐儿吃完了第五个韭菜盒子,打了个饱嗝,歪着头听刘豆花吹嘘她阿兄和嫂嫂要去外城再开一家豆腐坊了:“我阿娘说了,以后杨柳东巷这家老铺子,就留给我,我长大了自己学着做豆腐,再招个赘婿,不去旁人家里受罪。”
追风闻着味儿从院子里溜了出来,陈銎臣了,便伸手将他手里的韭菜饼的饼皮掰了一小块塞进了狗嘴里,追风便乖乖地卧在他轮椅边吃,吃完了便一下下舔爪子。
“我明年就开始学做豆腐了。”刘豆花得意洋洋。
湘姐儿闻言的确有些羡慕:“你都要做豆腐啦。”今儿阿姊问她想做什么,她其实都被问住了,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刘豆花奇怪地歪过头:“是啊,不做豆腐我做什么呢?难道你不与你阿姊学做汤饼么?”
这个世道大多是子承父业,爹娘是做什么行当,儿女便也做什么行当,除非家里有孩童读书,日后若真的考中,那整个家族便不同了。
“我阿姊说我想做什么都成,不学做汤饼也成。读书学写字也成,她都随我。”湘姐儿捧着剩下的豆花又喝了起来,自问自答,“我喜欢吃好吃的,可好像没有那么喜欢做好吃的,我也不喜欢做豆腐,不喜欢酿酒,不喜欢榨油,不喜欢卖炭卖柴,也不喜欢锔瓷。唉……什么也不喜欢,那可怎么办呀?”
李狗儿吃着韭菜盒子,插了一句:“你喜欢玩,你还喜欢剃头。”
湘姐儿斜他一眼,小嘴毫不留情:“你不玩么?李婶娘与你新找了个厉害的老先生,你昨日哭着说不要去上学,我都听见了!”
“还哭了?你那么大的人了还为不上学哭呢?喝凉水,羞羞脸!”刘豆花跟着大肆嘲笑。
李狗儿脸一红,忙让湘姐儿不要说了。
不说便不说了。湘姐儿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烦恼,她撑着下巴叹了口气,扭头问陈觯骸俺瞿隳兀俊笨晌柿怂自己又抢先回答,“我知晓,你想回家!问了你也是白问的。”
陈鲎允贾林彰凰祷埃把豆花喝完,捧着碗,神色安静地望着对面顾家院墙上站着梳羽毛的肥麻雀,他并不如湘姐儿一般烦恼,似乎心中早有定论了。
顾屠苏推着几大坛子酒从后门出来,便瞧见四个小孩儿坐在那儿,吃得脸上贴着韭菜叶子,还一脸认真地谈论人生大事,怪逗的。他摇摇头,顺手把墙上那只肥麻雀赶走,用挂在脖上的帕子擦了擦汗,推着车出去送货了。
他的酒是送给魏家糕饼铺子的,他们家新雇了糕饼师傅,还出了一套酒心糕饼,倒是卖得挺红火的,算是熬过了先前生意萧条的危机,又与顾家定了许多甜味的青梅酒,显然要大干一场了。他推着酒走过去时,正好便要经过沈家的汤饼铺。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沈记铺子里这个时辰居然还有个衣饰鲜亮的年轻小娘子在吃汤饼,更奇怪的是,那人还一边吃一边掉泪,哭得下巴都湿了。
顾屠苏也没停留,瞧了一眼,便满脸疑惑地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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